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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鸾坡居士红楼梦词》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6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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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爱《红楼梦》的读者之所以知道清朝有个叫潘炤的人,差不多都是基于《鸾坡居士红楼梦词》,而研究者重视它,却并非因为这些题咏的艺术性多么突出,而是因为潘氏《钓渭间杂脍》中附有一些序、跋,以为它们可以提供解决“《后红楼梦》作者”问题的线索。然而,他们的重视并未真正到位,以至于语焉不详。关注红楼题咏的研究者每每论及《鸾坡居士红楼梦词》,多是未及目验就遽下定评,甚至多不知道那些诗是题仲振奎《红楼梦传奇》的;提到潘炤其人,更是少有人肯花时间研究这个红学里的普通人,基本以“生平无考”一笔带过,清末的吴克岐于此着墨最多,也还是概而未详。实际上,在潘炤《乌阑誓传奇》的序跋及题词中,关涉他行迹性情的描述已有不少,加上《钓渭间杂脍》所附序跋题词,潘炤的身影虽非呼之欲出,感觉亦颇堪勾画——虽不是完整的生平、行迹,但其一生的性情与精神、格局与风范、交际与才情,大略可见矣。从《乌阑誓》为补恨之作也可见出,它与仲振奎《红楼梦传奇》有着共同的“大团圆”取向。本文试图通过为潘氏《乌阑誓》撰序题词的人群来了解潘炤,并及他朋友圈里的读红现象;通过解读其《鸾坡居士红楼梦词》,了解部分红楼戏的改编特色,并及仲振奎《红楼梦传奇》与《后红楼梦》的关系。

一、关于《鸾坡居士红楼梦词》

一粟《红楼梦卷》选录了潘炤《鸾坡居士红楼梦词》中的十八首,即:原情、前梦、聚美、合锁、私计、葬花、释怨、禅戏、扇笑、听雨、补裘、试情、花寿、诔花、失玉、焚帕、鹃啼、哭园。读者一般将之笼统地称为咏红诗。在论及咏红诗时,著名红学家林冠夫认为此《红楼梦词》“是对小说情节的吟咏。凡《红楼梦》的主要情节,几乎都有诗作吟咏之”;且进一步评曰“其中有的诗作,诗人还把自己也摆进去,但并不高明”,并例举《葬花》、《诔花》以为证。其实,《鸾坡居士红楼梦词》并非直接题咏小说《红楼梦》,而是为仲振奎《红楼梦传奇》而作的。所题共三十二首,一粟在汇编《红楼梦卷》时将其中基本贴近小说情节的撷取录入,而舍弃了他们认为离小说情节颇远的诗作,弃而不取的十四首是:后梦、逃禅、拯玉、还魂、煮雪、赠金、寄泪、坐月、见兄、花悔、剖情、仙合、玉圆、勘梦。这十四首,只需看诗题,即知绝非对小说情节的吟咏,况且潘氏自序也已说得非常清楚。之所以错认它是题小说《红楼梦》的,究其因,一般人当是因了《红楼梦词》这个题目而望文生义,而多数研究者大约是只粗看了一粟选录的那十八首之故吧(若细看,即便忽略第一首“原情”中的“金鱼炼去不容光”句,从第二首“前梦”后两句“见说游仙须补恨,乌丝红豆且偷窥”亦可知题诗非记曹著情节)。如果能像吴克岐那样目验全部,是绝对不会出现此类只可能在耳食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错误的。

  民初吴克岐《忏玉楼丛书提要》记潘炤《红楼梦词》时这样写道:

  潘,号鸾坡,清嘉庆间官给事中,工吟咏,解音律,好游,足迹遍天下。名公巨儒悉推重之,钱塘袁随园称为多才子。著有《钓渭间杂脍》、《乌阑誓传奇》。行市是卷,乃题仲云涧《红楼梦传奇》之作。原题《鸾坡居士红楼梦词》,疑落一“题”字,兹特改题今名(云按:吴氏题为《红楼梦传奇题词》)。

  此处所谓《钓渭间杂脍》,是指潘炤诗、赋、曲等的合集,今天还可见到甲戌年即嘉庆十九年(1814)小百尺楼藏版的《杂脍羹》(即《钓渭间杂脍》),中收有《海喇行》、《涑水钞》、《从心录》、《小沧桑》、《西泠旧事百咏》,合集卷首有秦基《钓渭间合序》及淡士涛、龙汝言两人的题词。《从心录》卷中有《鸾坡居士红楼梦词》三十二首、《温柔乡词十八章》、《曲儿头诗》四十首。如此三部分,看起来较为驳杂,之所以被合成一卷,应是因了它们的格调一致故。它们均具宫调色彩,多拟代体,言辞温婉。《从心录》卷前有廉塘居士、吴鼒、吴云、张问陶等人的题词。《西泠旧事百咏》前有潘世恩、吴云、叶新丰等的题词,后有吴鼒跋文和潘炤自志。

  《从心录》卷首,廉塘居士、吴鼒和张问陶的题词都没有关乎《红楼梦》的内容,只有吴云(玉松)的题词值得关注:

  二十年来士夫几于家有《红楼梦》一书,仆心弗善也。惟阅至“葬花”叹为深于言情,亦隽亦雅矣。是集“一弄花飞”一什亦最佳。

  读此题词感觉玉松对《红楼梦》的认识前后似有不小的变化,而这变化或许就开始于他对潘炤《红楼梦词》的批阅。实际上,他对潘炤的三十二首诗读得很仔细,曾留下十一处的眉批。如他在《私计》诗旁批道:“香奁联诗,如此方是雅聚”,针对的当是诗中关涉的情节;在被他“叹为深于言情”的《葬花》诗旁,批的是“说杜老一片花飞减却春,脱胎便尔,高超!玉松”,此批称许的是潘氏化用杜甫诗句的高妙,虽以杜诗作参照,但其潜在的互文之诗,自仍是原书之《葬花吟》,因为只有与之相较才能产生恰切与否的感觉。吴云在《失玉》诗旁批的是:“君真情种,乃皈依释乘致”,此批所针对的自然是以“悬崖撒手”来告别红尘的贾宝玉。

  题词里的“仆心弗善”,表达的显然是对当时家置一编这种“红楼热”现象的不以为然。而从吴云对潘诗所加的评语来看,他非但不反感《红楼梦》而且对其情节还很熟悉。故此,笔者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吴云此前当是熟读小说《红楼梦》的,受潘炤之托作题词时,他又进行了重温,至少题词之举勾起了他对红楼故事的联想。或许经过了“阅至《葬花》,叹为深于言情”似的反刍过程,他越来越体悟到《红楼梦》的艺术魅力了呢。当时,在他周围有不少友人都在把玩《红楼梦》,张问陶即是显例。他接触多了,认识在渐趋改变也是有的。嘉庆十五年为潘氏《红楼梦词》题词之后,时隔九年,吴云又在嘉庆二十四年为石韫玉《红楼梦传奇》写了序。此序劈头就称《红楼梦》为“稗史之妖”,自是认可它的不同寻常。他在序中写到那么多的关涉《红楼梦》的现实事件,说明他对红楼的传播及影响有持续的关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及“谭七子受”编写《红楼梦曲》在京城搬演却被“冬烘先生”禁演的事。“谭七子受”是指字“子受”的谭光祜,那个呵禁谭剧的“冬烘先生”,则是指王大经。关于毁禁《红楼梦》及红楼戏的情况,非本文题中之义,为免旁逸斜出,暂不多论。

  上边就潘炤诗题说了不少并非本文题外的话,现在来看《鸾坡居士红楼梦词》。关于诗作缘起,潘炤自序中说得清楚:

  惟巨卿逍遥子者索诗于余,视其目,黄粱也,仙枕也。原夫雪芹外史,曾传楼角裁红;云涧归樵,复奏池头凝碧。

  显然,潘炤此题是为“巨卿逍遥子”索诗而作的。研究者曾据此序考辨了《红楼梦》的首部续书《后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但是,研究者紧盯逍遥子索诗这个实事,却未去探讨逍遥子为什么为仲振奎《红楼梦传奇》索诗,而不是直接为自己的《后红楼梦》求题。事实上,为《后红楼梦》题词者甚夥,不计重出,得二十五人。如此阵容,可谓济济一堂,却独未得潘炤为之题词,就现有材料来看,最大的可能是彼时潘炤尚游幕远方,传递信息亦颇不方便。潘炤的行迹将在下文试作追踪。

  我们知道,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取材于《红楼梦》和《后红楼梦》,乃“合两书度曲”而成,共五十六出,分上下两卷,全剧的剧情编排、位置角目、安顿排场,多依托于逍遥子的《后红楼梦》。上卷演“离恨”,敷陈《红楼梦》中宝黛钗的恋爱和婚姻之发生、发展到幻灭的过程,并及宝玉与袭人、晴雯的纠葛;下卷则是对上卷所记离恨的反转,是“补恨”,铺演黛玉、晴雯还魂,与宝玉共结连理。全剧先悲后喜,完成了宝黛等下凡经世且实现“缘自天合”的循环。

  嘉庆四年(1799)绿云红雨山房初刻本《红楼梦传奇》,在红豆邨樵自序之后,附录了以“都转宾谷夫子题辞”为首的十五人的题词。宾谷夫子即曾燠,其他十四人中不少是他幕府中的幕宾。

  曾燠的题辞是:

  梦中死去梦中生,生固茫然死不醒。试看还魂人样子,古今何独《牡丹亭》?

  不解冥冥主者谁,好为儿女注相思。许多离恨何尝补,姑听文人强托辞。

  底事仙山有放春,争妍逐艳最伤神。真灵亦怕情颠倒,人世蛾眉不让人。

  栊翠怡红得几时,葬花心事果然痴。一园尽作埋香冢,不独芙蓉竖小碑。

  

  《红楼梦传奇》下卷写补恨,写黛玉和晴雯还魂,超越了生死,曾燠比之于《牡丹亭》,其评价不可谓不高。这首诗基本能够代表卷首所附题诗对仲剧的认识与评价。

  

  潘炤的这些题诗,大致贴近仲剧情节。如第一首《原情》:

  梦里红楼接大荒,晴天色界两茫茫。芳龄永继何离弃,仙寿恒昌那失忘。

  

  仲剧第一出“原情”,旨在统领全剧,而此诗也基本将宝黛钗三人的标识物及特质全部点到,从中读者大致可预测到三位主角的归属。三人的婚恋关系也正是仲剧的中心情节。诗中“金鱼炼去不容光”,写的是黛玉故事,是仲剧依照《后红楼梦》而设计的重要关目。写黛玉在入殓时口含神奇的“练容金鱼”而保得肉身不坏,后得以原体还魂。这条金鱼儿据《后红楼梦》第七回的描写,“原不是金子打的,是生成的一件宝贝”,“是什么安期岛上玉液泉内长出来的。但凡亡过的人,口内噙了它,千年不得坏”。而金鱼“身上还有赤金的两行字。一面是两行:‘亦灵亦长,仙寿偕臧’;一面是三行:‘一度灾劫,二贯福禄,三跃云渊’”。此物原系黛玉动身进京前告别兄长(仲剧为下卷黛玉长兄良玉进京入仕提早做铺垫,特将曹著的别父改成别兄)时,良玉送给妹妹的宝贝。正是赖此宝贝护佑,黛玉才得原体还魂,宝黛钗的故事才得顺利往下发展。

  下面再看备受吴云好评的《葬花》:

  一弄花飞春不成,伤心偏尔有颦卿。东流西泛都非计,浅扫深埋自有情。

  试卜香泥最香处,愿携闲锸此间行。忧开惜落痴如许,却使鲰生泪亦倾。

  此诗在艺术性上确实很难跟《红楼梦》之《葬花吟》比肩,但它描述的是黛玉葬花的行为及此举之情感寄托,属另立格局,自有不同于曹著“葬花”的其情其境在。

  潘炤题咏《红楼梦传奇》下卷的诗作,虽只取了剧本一半的内容,但他认同仲振奎对《后红楼梦》的依傍,故特为黛玉嗣兄林良玉——这个曹著中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此诗并不直接写良玉其人,而是写因为他的存在,林家后继有人及由他带来的既富且贵的复兴。《后红楼梦》中的良玉本是黛玉的叔伯哥哥,因其父母双亡,林如海夫妻“血抱长大,恩若亲生”,如今要公车北上,带着近二千万的家产进京置业待考,黛玉因此不再孤苦无依,所谓“故家留得旧梅根”是也。

  《见兄》题曰:

  自从杞菊聚寒温,又合朱陈两姓村。鹭序池边觇玉友,雁行天际识金昆。

  千乡远送云遮榻,一宅平分月到门。莫讶暗香都引入,故家留得旧梅根。

  黛玉还魂后颇思念远在家乡的兄长,正巧林良玉欲进京赶考,先派了家人王元进京,买下贾府间壁早已被贾府抵押出去的大宅子,这样林贾两府就只一墙之隔了。后还特为黛玉两府行走方便,破墙开了一个小门,所以诗中有“一宅平分月到门”之咏。黛玉与长兄京中团圆,这林良玉还很快中了探花。仲剧设有“见兄”一出,潘氏便尊题写了这首《见兄》。

  最后来解读最末的那首《堪梦》:

  醒迷花谢是何缘,慧业文人觉后先。恨补苍穹原有阙,情填碧海本无边。

  一痕青埂通灵障,半枕黄粱警幻权。从此归来甘露外,不妨还尔太虚天。

  要解读该诗,首先须了解“醒迷花”的由来。《后红楼梦》第十八回设计了一个颇具魔幻色彩的情节:《红楼梦》中那个宝黛葬花的花塚之上长出一树奇花,宝玉深情地称作“黛梅”、“如意梅”。此树忽然长出,瞬间开满各色奇花,忽又一夜落了个干净,连花瓣都了无踪影。这一笔,无非旨在标举宝黛爱情的奇异与仙缘,《红楼梦传奇》则大加利用,不吝笔墨大加渲染与发挥。最后一出称“勘梦”,即以此花点题,说该花乃是警幻仙姑特上蓬莱借来的“醒迷花”,为的是点醒“异常眷爱恐误前程迟了飞升时日”的黛玉。史真人(湘云)受命带领仙女布花散花,创造神迹以“破痴人情梦早乘槎”。这个不折不扣的借题发挥,就明旨点题而言,是成功的再创作。从上引所咏可见,潘炤对醒迷花之点题明旨的设计很认可,对改编自《红楼梦》和《后红楼梦》二书的仲氏《传奇》可说是非常的熟悉,对仲剧的改编特色也把握得颇为到位,同时亦可看出他对原书《红楼梦》更是熟悉。当然,他认可仲氏对《后红楼梦》团圆结局的选择,并不足以令我们蘧下他不喜欢原书《红楼梦》悲剧描写的断语,因为喜团圆还是认悲剧,那是阅读习惯问题,非关审美。而就“言情书”层面的解读而言,我们还是可用灵心慧性称许他的。

二、《乌阑誓传奇》、《钓渭间杂脍》与潘炤其人



  水到吴江平望桥,曾听翻曲几吹箫。不堪卒读人间誓,自许重传天上谣。

  

  熊女史很有真性情,本着一份可爱的天真,她可以因为作家潘炤为霍小玉安排了还魂再生并成就小玉的美满姻缘而感谢他的“笔下超”。读者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改编者便趋之若鹜。单就红楼戏而言,仲振奎《红楼梦传奇》而外,还有万荣恩同样取材于前后《红楼梦》的《醒石缘》。类似于熊琏这样的阅读诉求,首先来自于补恨书和团圆戏的引导,而它又反过来促生了更多喜剧作品的创作,而且同好们总能找到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这种颇具普遍性的认同——或直接进行小说创作、戏曲谱写,或是对之进行评批和题咏。

  仲振奎因为逍遥子《后红楼梦》“大可为黛玉、晴雯吐气”而欣慰,至于合二书谱曲以传;潘炤因为写补恨戏的名声在外,故引来作补恨书的逍遥子为取材自《后红楼梦》的仲剧索诗同贺。这个人事链接,显见的是以趣味相投而致惺惺相惜的以文会友。在文化发达的吴下诸地,文人们因为喜欢、为了炫才或是借人酒杯浇我块垒,形成了阅读、品评、题咏和改编《红楼梦》的风尚,这从上文述及的《后红楼梦》、《红楼梦传奇》及《鸾坡居士红楼梦词》聚焦的文人圈子即可窥见一斑。他们因为《红楼梦》有了更多的话题和交流的机缘,在为生活而辛勤劳作之余,可以小小地实践一下为人生而艺术的别样体验。在生存和理想之间,有部闲书《红楼梦》可以把玩,借以抒情、炫才,确是闲趣、乐事、雅集,令浮躁的我辈好生羡艳。

  以下结合潘炤《乌阑誓传奇》及其他各类著作的序跋、题词,对潘氏生平、交游等略作考辨。

  关于潘炤,一般的介绍是:字鸾坡,江苏吴江(今属苏州)人,生卒年不详,大致活动于乾嘉时期。希望通过我们下文的探寻,对他的认识能有所增益。

  

  潘炤《乌阑誓》“自序”记述了该传奇从起意、构思到几年后归里方正式写作完稿的经过。乾隆五十一年丙午(1786),正在上党李月槎幕中的潘炤受七夕节庆氛围所感,写诗记霍小玉事。第二年,即乾隆五十二年(1787),试为度曲。自广陵归家后,潘炤回顾自身的蹉跎岁月颇多感伤,复因其妻的督促,全剧“不数日而成”,而作序的时间已在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1794),距离创作之初起已过去了十二年。

  

  

  潘炤虽倍感蹉跎,但对于自己的“贵游四方,名硕所许”,还是颇为自豪的。这从他乐于在名人题词之后随处以“跋”“志”数语自相标榜即可见一斑。

  袁枚为《乌阑誓》题词:

  彩毫夫擅作非难,红豆妻拈课且宽。料得曲终双叫绝,乌丝阑下并肩看。

  醉月骚人能慕色,簪花美女会怜才。若非割爱成长梦,那得传情到劫灰。

  很明显,袁枚深悉潘炤撰作传奇的起因,“乌丝阑下并肩看”设想的当是潘氏夫妻共读《乌阑誓》的情景。谱写此剧,正如潘氏自序所道,乃是“以诺细君”。袁枚诗下小注说:

  嘉庆丙辰夏五,随园老人袁枚于广陵鹾署(云按:即两淮盐运使府署)借读一过,并题为诗友鸾坡主人翻曲弁首也。

  之后又书七绝并题跋道:

  七才子外多才子,子本多才胜才子。少已衡量非斗石,老其狡狯奈何哉?

  昔次后七子已定,而君适至,因戏谓多才子云。子才又跋。

  被袁氏许为“多才子”,潘炤很是得意,所以特识记一笔,曰:

  袁子才先生,昔在钱塘,为余畏友。丙辰春,复悟(晤)于广陵,公已八十有一。言越二岁可再赴琼林,因为《乌阑誓》弁首并及同学少年旧话,有多才子之称,戏跋此也。炤识

  在钱塘时,潘炤自认袁枚是其畏友,可知关系颇近。嘉庆丙辰(1796)又在广陵会面,题词即在此时。

  “嘉庆丙辰”字样,使笔者不禁联想起随园老人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一件逸事。嘉庆元年(即丙辰年)二月花朝,袁枚为《随园十三女弟子湖楼请业图》题跋,跋文中忆及乾隆壬子(1792)三月于西湖宝石山庄带领女弟子们作诗雅会之事,所跋之图即记此类问学场景。丙午(1796)春,潘、袁再会于广陵,潘炤得袁枚题诗,似有共话当年钱塘之会的聚谈。只不知潘氏在钱塘可曾有幸赶上宝石山庄之诗会盛典否?为何袁枚是潘之“畏友”,所称何来?发生过什么故事?二百余年后的我们自是无从知晓了。

  刻本上署名“石君姻弟珪”的题词也提供了潘炤的一些信息,诗云:

  琳琅著作等身奇,江左风流素所知。名士河阳传奕叶(稼堂先生从孙),长安又见柳枝词。灵槎那便渡银河,彩笔轻翻五色波。料欲正声惊玉茗,不教人艳雪儿歌。

  其下小注是:

  鸾坡先生,吴下名士。其仲为余襟倩。文章学业迥越,寻恒所素念也。今出填词下问,乃有感寓言非真,倚曲者知音然不(否)?石君姻弟珪拜手

  

  另有石韫玉的题词:

  粲然璧玉齿,残丝遂成绮。癯然一名士,多情乃若此。

  水乐自宫徵,雅奏恰所委。断肠花孰取,为摹儿女尔。

  用“癯然”来形容潘炤,说明潘氏此刻已是个清瘦的老叟了。可惜石韫玉没留下什么有助于勾勒作者生平的诗注。石韫玉(1756~1837)乾隆五十五年(1790)状元及第,从潘炤自序写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可推知,石氏看到《乌阑誓》时已跻身新贵,潘氏能索到石的题诗,二人又是同乡,想来是相熟的。石韫玉年逾五十后解甲归田,在家乡开始其讲学生涯,归里之后还创作了十出的《红楼梦传奇》,并于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刊行。该剧晚出,但完全异于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和潘炤《乌阑誓传奇》的大团圆取向,遵从小说《红楼梦》的旨趣以悲剧收结。

  潘炤曾为仲振奎《红楼梦传奇》题诗三十二首。潘炤一生好与名宦贤士交谊,却未见他为石著《红楼梦传奇》写点什么。难道上苍未给他看到石剧的时间吗?此处不好妄加猜测。

  为潘炤《乌阑誓》题词的,石韫玉之外还有个同为吴县人的状元潘世恩(1769~1854)。潘世恩系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嘉庆二年大考一等,擢侍读,偕纪昀经理四库全书事宜。他的题词是:

  摩人摩墨一《乌阑》,千古伤心语亦寒。慕色十郎痴未已,怜才小玉梦方残。

  矢怀自许台能望,息意谁知井不澜。多谢情丝闲组织,青天碧海重回还。

  其下诗注道:

  鸾坡老人学薰班马,赋艳齐梁,既体骨之徵仙,亦宫商而托梦。玉茗应妒,楚兰不骚矣。甲子仲春,弟世恩题

  甲子是嘉庆九年(1804),潘世恩还在偕纪昀经理四库全书事宜,处在朝中为官的第一阶段。自称“弟世恩”,按常规,或因彼此年岁相差不多,或因同姓而排辈论之。世恩自己当年不过三十有五,但题词小注中却称潘炤为“鸾坡老人”,由此推测,此处的称兄道弟当不是因岁数相近之故,应当是同姓兼平辈吧。

  潘炤好像并未做过官,《西泠旧事百咏》的跋中,吴鼒称他为“给事”,是否真做过给事中,待考。但他做过幕僚,这倒是有据可依的。言朝标为《乌阑誓》题诗曰:

  前辈风流又在兹,楚襄一梦记髫时(先生在先大夫襄阳幕中,仆尚束发)。

  不堪重听《乌阑》曲,镜里萧骚鬓已丝。

  言朝标,字皋霎,江苏昭文(今常熟)人,乾隆二十年乙亥(1755)4月29日生,言如泗次子。言如泗(1716~1806),字素园,乾隆二十九年(1764)任襄阳知府,三十四年曾一度因失察下属罢官,寻即因之前政绩颇丰而复出(言氏曾任山西垣曲知县及保德州知州,素“以爱民教士为先务”,且曾主持兴修两地水利)。《清史稿》对他的评价是“爱士恤民而治盗严”。

  

  在潘炤的各类著作的序跋或题词中,吴鼒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与潘炤的关系很密切,他提供的信息量相对也最大。

  

  吴鼒在《西泠旧事》跋中提及的这位梁相国,就是梁国治(1723~1786),字阶平,会稽(今浙江绍兴市)人。乾隆十三年(1748)状元,三十四年为湖北巡抚,并代理湖广总督及荆州将军,三十六年(1771)移任湖南巡抚,三十八年进京,命在军机处行走,代理礼部侍郎,次年授户部右侍郎,四十二年(1777)升为户部尚书。

  据吴鼒跋文,潘炤在湖南待过多年,梁国治任湖南巡抚期间(乾隆三十六、三十七年),潘仍在湘,并且有机会和巡抚的弟弟郊游、与巡抚唱和。潘炤何时离开湖南,我们不得而知,因为吴鼒为《西泠旧事》的题跋写于何时,因缺页也已看不到了,所以他与潘炤在都中相遇的时间也无从知晓。幸运的是,我们尚能看到《鸾坡居士红楼梦词》前的吴鼒识语,所谓“有仙语有佛语有英雄语有才子语,鼒所赏皆雅人语,愿与诵金经人印证”,至少说明那次两人“遇于都”时,潘炤将《红楼梦词》给吴鼒赏鉴还是有收获的。

  潘炤《西泠旧事》自志云:“己巳(嘉庆十四年,1809)岁暮,巨卿逍遥子者,招余于梅花香雪斋中,左图右史,键户围炉,颇征闲适。”有心人据以将逍遥子与梅花香雪斋作勾连,推断《后红楼梦》为袁枚所作——因为袁枚有个梅海。对此说,这里不作辨析,要说的是,潘炤与袁枚如上所述确有不浅的交往,潘氏还深为堪称前辈的袁枚所器重。吴云和潘世恩都为潘炤的《西泠旧事百咏》写过序,吴云记于嘉庆辛未(1811),世恩未署年月。

  潘炤的其他著作中还有一些他人所作的序文和题词,因基本未提供本文所需的信息,此不赘。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秦基,他对潘炤的描述应该相对到位些。从《乌阑誓》、《钓渭间》都由秦基作序来看,潘炤与他的关系应当非同寻常。

  

  且看秦基《钓渭间合序》对潘炤的描述:

  鸾坡先生名宿东南,家联于虎阜平山之麓;浮踪西北,荆班于凤城潞水之郊。远迹公卿,而公卿自下;放怀泉石,而泉石是高。有“一生酒兴追捞月,半世诗情梦浣花”句。吴蔼人殿撰为书座联,可想也。白眼看人,帽檐常侧;赤心赴友,囊里时倾。五岳游探,群羡长生;有箓七襄,组织咸夸。……

  这一长段之后,又述及潘炤遍布“关陇”、“塞边”及“谪仙祠畔”之类的仙游历程,因系韵文风格,难免夸饰之讥,此处无需多引。上引之文,实则已描绘出一位四海为家有些桀骜又为人仗义的江南才子的生动形象来了。

  龙汝言为潘炤《钓渭间》题词时曾言“先生少为袁简斋、毕秋帆两前辈重”,他自己署名时又自称“愚弟”,故可断言,潘炤应该比袁枚、毕沅年辈低。这袁枚是进士,告归得早,是非常有影响的大名士,毕沅则是乾隆二十五年状元,学术上亦享盛名。而这位龙汝言则在小百尺楼出版潘炤《杂脍羹》(《钓渭间杂脍》)的甲戌年,高高地中了头名状元。

  

  重读潘炤《鸾坡居士红楼梦词》时,为了更好地知人论世而翻阅了他的其他作品,不意竟带出这么多与其有文字交往的官宦文人及名士,堪称意外之喜。虽说潘炤没有直接评点、题咏过《红楼梦》,但红学史上该当记住这类具有特质的红楼爱好者。有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手书无体不备,喜欢《红楼梦》及据此改编的作品,自己题咏《红楼梦传奇》,还乐于广为索题,于《红楼梦》的深入人心,确是功不可没,请记住这个四海为家的鸾坡居士吧。

  注:① 林冠夫《红楼诗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② [民国]吴克岐《忏玉楼丛书提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252页。影印本,笔者自作标点。

  ③ ④ [清]潘炤《从心录》卷首,见《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十三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9-70、第71页。下引《失玉》诗批语,见72页,不另注。

  ⑤ 吴云为石韫玉《红楼梦传奇》所写的“叙”是:“《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墅偕陈(云按:应为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本事出曹使君家,大抵主于言情,颦卿为主脑,余皆枝叶耳。花韵庵主人衍为传奇,淘汰淫哇,雅俗共赏。《幻圆》一出,挽情澜而归诸性海,可云顶上圆光,而主人之深于禅理,于斯可见矣。往在京师,谭七子受偶成数曲,弦索登场,经一冬烘先生呵禁而罢。设今日旗亭大会,令唱是本,不知此公逃席去否?附及以资一粲。”[清]石韫玉《红楼梦传奇》见《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

  ⑥ [清]潘炤《鸾坡居士红楼梦词·序》,见《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十三册,第70页。

  ⑦ 苏兴《〈后红楼梦〉作者为“常州某孝廉”辨》,《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2辑。关于逍遥子《后红楼梦》的作者问题,还可参见叶舟《〈后红楼梦〉作者之我见》,《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4期;许隽超《吕星垣作〈后红楼梦〉考》,《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6辑。

  ⑧ 乾嘉间刻本《后红楼梦》,正文三十卷,附录二卷。卷三十一为“后红楼梦附刻诗第一种”,附刻的是吴下诸子和大观园菊花社原韵诗。卷三十二是“后红楼梦附刻诗第二种”,是吴下诸子为大观园菊花社补题诗。两卷题词的作者,不计重出,得二十五人,依次为李子仙(名福)、吴春斋、蔡铁耕(名云)、翁春泉(名义海、号退翁)、江云墀、蒋宾嵎(名寅)、杨梅溪(名舫)、王豫庵、高颇愚、李四香(名锐)、吴养亭(名庆孙)、顾南雅(名莼)、周石菭(名鹤立)、吴蔼人(名信中)、顾朗山、胡湘南(名鼎衡)、金向亭、张银槎、邵勤斋(名南熏)、孙二颠、蒋于野(名莘)、陶香畴、顾书巢、董琴南(名国华)、张白华(名思孝)。

  ⑨ 可参见拙著《谁能炼石补苍天——清代〈红楼梦〉续书研究》第五章第二节“仲振奎《红楼梦传奇》:合二书而成”,中华书局2013年版。

  ⑩ 如铅山蒋知让(藕船)、清江黄郁章(贲生)、丹徒郭堃(厚庵)、仪征詹肇堂(石琴)、吴州俞国鉴(澂夫)、吴州陈燮(澧塘)、甘泉张彭年(涵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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