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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瓶梅词话》看《西厢记》在万历时期的演本形态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6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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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万历本《金瓶梅》号称“词话”,是因为书中有“词”有“话”。其“词”的成分较为复杂,在诗词韵文之外,主要就是戏曲。《金瓶梅词话》中的戏曲,既有自宋元以来流行的杂剧、散曲和南戏,也有自明中叶以来开始流行的传奇和时令小调。小说作者兰陵笑笑生很喜欢把情节所涉的戏曲大段地引录出来,无意之中给我们保留了明代中后期戏曲传播最为生动丰富的原生态,甚至同时的戏曲论著也无法与之相比。在《金瓶梅词话》中,《西厢记》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向来引人注目。此前学者已就《金瓶梅词话》所引《西厢记》的剧种、主要内容、具体曲牌与出目、艺术效果等问题作了细致的探讨,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当然,其间仍有不少问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即如通过《金瓶梅词话》来分析《西厢记》的演本内容与演本形态,就不失为一个新课题。

二、《金瓶梅》中《西厢记》演本的内容

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西厢记》以读本形态出现,《牡丹亭》则以唱本形态出现。这非常符合康乾之际戏曲的传播状况,其时昆曲正当盛行,而杂剧已然成为读本。但若提前一百年,上溯到明代万历时期,戏曲传播情况又大不相同,杂剧仍然是场上之曲。如在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中,《西厢记》杂剧就主要以演本形态出现。

  《金瓶梅词话》描述了多次演唱《西厢记》的情况。其中既有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以下简称为《王西厢》),也有李日华的《南西厢》,还有以其他曲艺形式来表演的崔张故事。下文便将它们一一摘录出来:

  (一)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演唱:

  1.第四十二回,西门庆让正妻吴月娘出面,宴请当地“众官娘子”:

  却说前厅有王皇亲家二十名小厮唱戏,挑了箱子来,有两名师父领着,先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管待酒饭。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那日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戏文扮了四折。

  既然说“扮了四折”,明显就是杂剧,而且是整本演出。《王西厢》共有五本,这里并未说明是第几本。

  2.第五十八回,西门庆在家庆祝生日,与吴大舅、应伯爵等人饮酒:

  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校床儿。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

  [斗鹌鹑]是《王西厢》杂剧第四本第二折[越调]的首曲。这次是整折成套演出。

  3.第五十九回叙西门庆首次拜访郑家妓院,爱香、爱月姊妹二人递上酒去。当下郑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该曲出于《王西厢》第四本第一折,其文曰:

  [油葫芦]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无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来。

  [油葫芦]刻画了张生等待莺莺幽会时的心情,乃是该折[仙吕宫]的第三曲。这也是成套演出,但略去前面[点绛唇]、[混江龙]两曲未唱。

  4.第六十一回叙韩道国、王六儿夫妇请西门庆来家,听歌女申二姐唱小曲。小说叙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

  “半万贼兵”见于《王西厢》第二本第二折[中吕宫],叙红娘请宴事。该折共十六支曲,[粉蝶儿]“半万贼兵”乃其首曲。这也属于成套演唱。“半万贼兵”的唱词也见于李日华《南西厢》,但这里应该是北杂剧。一来《金瓶梅词话》用了“折”的名称;二来如明末小说《梼杌闲评》也明说此乃北曲,云:“一娘便斟酒奉了公子,取提琴在手,轻舒玉指,唱了一套‘半万贼兵’,也是北曲中之翘楚。”

  5.第六十八回,西门庆的生意伙伴黄四、李三让应伯爵等人作陪,在妓女郑爱月家中置酒请西门庆,并约请四个歌伎来唱《西厢记》:

  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多花枝招飐、绣带飘飘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多问了名姓。……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二折“游艺中原”。……妓女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的?”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

  “游艺中原”出于《王西厢》第一本第一折[仙吕]首曲[点绛唇]。小说既叙“唱了二折”,还应包含第一本第二折“僧房假寓”。当日宴席上没有整本演唱。歌伎们在演完这两折之后,就接着唱第二本第二折“半万贼兵”。

  6.第七十四回:西门庆接受安忱郎中的央浼,在家宴请蔡九知府(蔡京第九子):

  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宋御史令生旦上来递酒。小优儿席前唱这套[新水令]“玉骢轿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拙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

  “玉骢娇马出皇都”,出自《王西厢》第五本第四折[双调]之首曲[新水令],叙张生“衣锦荣归”景象,这里有美化蔡九知府之意。查阅今存各本明刊《王西厢》,或作“玉鞭骢马”,或作“一鞭娇马”,却不见作“玉骢娇马”者。笔者原以为,这是《金瓶梅》作者为了与下文“御史青骢马三公”相应而作了改动。因为修改所引戏文以适应书中情节,在《金瓶梅词话》中并不少见。但查阅古代文献,却见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亦引作“玉骢娇马”:

  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尘”内“忽听一声猛惊”,及“玉骢娇马”内“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韵为难。予谓“古、女”仄声,“夫”字平声,未为奇也。不如“云敛晴空”内“本宫始终不同”,俱平声乃佳耳。然此类凡元人皆能之,不独《西厢》为然。

  沈德符用的是间接引语,周德清的原话作:“六字三韵语……《西厢记》[麻郎么]‘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玉骢娇马”云云并非出自周德清所能见到的元本《西厢记》,而是出沈德符之手。这也就是说,“玉骢娇马”之语并非定是《金瓶梅》作者所改,确有可能出自某种已佚的《王西厢》明刊本。

  (二)崔时佩、李日华《南西厢》的演唱:

  《金瓶梅词话》只有一次写到《南西厢》的演唱。仍是上述第七十四回安郎中在西门庆家宴请蔡知府那天。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荀子孝与生旦一大早就挑戏箱到了,宋御史、安郎中也早早来到西门庆家,一面吃酒一面等待蔡九知府:

  安郎中唤戏子:“你每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贴旦唱道:“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诚。杀羊茶饭,来时早已安排定。断行人,不会亲邻;请先生,和俺莺娘匹娉。我只见他,欢天喜地,道谨依来命。……

  所唱内容出自李日华改定的《南西厢》第十七出《东阁邀宾》,文字略有改动。该出共有十支曲子,[宜春令]乃其第四曲。在《金瓶梅词话》中,略去前面三支未唱,一直演至出末[尾声],曲文也被完整地录下来了。这次基本上属于整出演唱。

  (三)其他《西厢记》曲艺的演唱:

  《金瓶梅词话》中还叙及另一次《西厢记》的演唱,但不明出于何类剧种。第五十一回,妓女李桂姐因勾搭王三官儿,被王三官妻子的亲叔六黄太尉下令通缉,躲在西门庆家。那日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听郁大姐“数了回‘张生游宝塔’”。“张生游宝塔”事见于《王西厢》第一本第一折[村里迓鼓]一曲中。该折属[仙吕宫],共十三支曲子,[村里迓鼓]乃其第五曲。但《南西厢》第五出《佛殿奇逢》也有这个故事。在此,不明“张生游宝塔”究竟是北曲还是南戏,抑或“数落”等曲艺形式。

  此外,《金瓶梅词话》中还提及一折拟演而未演的《西厢记》套数。第七十五回叙受西门庆宠爱的丫头春梅,令歌女申二姐唱曲而遭拒,当即便把她骂出家门。另一位常年在西门家献唱的歌女郁大姐乘机讨好春梅,便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但春梅不喜欢这套,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儿[江儿水]俺每听罢!”于是改唱[江儿水]。“莺莺闹卧房”故事出自于《王西厢》第三本第二折,又见于《南西厢》第二十一出《窥简玉台》。故未可知“莺莺闹卧房”究竟是北曲还是南戏。

  据以上所计,《金瓶梅词话》共描述了八次演唱《西厢记》的情景。其中包含演唱《西厢记》杂剧六次,搬演《南西厢》一次,“数”“张生游宝塔”一回。另提及第三本第一折“莺莺闹简”故事而未演出。实际上,《金瓶梅词话》中演唱《西厢记》的场合可能还不止这些。小说中有不少章节仅说演唱了“戏文”、“杂剧”,却没有说明具体剧名,其中也应包含《西厢记》吧。

三、《金瓶梅》中《西厢记》演本的形态

在《金瓶梅词话》中,《西厢记》是常演剧目,这说明在小说所反映的时代,《西厢记》仍是极受热捧的场上之曲。我们正好可以通过《金瓶梅词话》的描述,从演唱者、演唱内容、演唱体制等方面来深入了解明代中后期《西厢记》演本的形态特征。

  (一)《西厢记》演员以专业戏班及官私歌伎为主。上引六次《王西厢》的演唱者包括:王皇亲家乐演唱一次,妓院中郑爱月儿演唱两次、韩家女儿等演唱一次,李铭等小优儿演唱一次,歌女申二姐演唱一次。唱《南西厢》的则是“海盐子弟”。这些《西厢记》演员主要包括四种类型:贵族富豪的家班、商业戏班、妓女和小优儿、卖唱的民间歌女。

  这些演员在当时演艺界的地位是有等差的。地位最高的是家班和商业戏班。他们主要在盛大宴会上搬演大戏。一般而言,请家班和商业戏班演出较为郑重其事,需要提前预订。这里以请王皇亲家乐演《西厢记》杂剧为例:第四十回叙西门庆筹划宴请众官娘子,议定叫“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每来扮《西厢记》”;第四十一回叙西门庆使小厮拿帖儿,往王皇亲宅内定下戏子;第四十二回叙正月十四日方才正式扮演《西厢记》。请商业戏班也是如此。这里以请海盐弟子唱南戏为例:第七十二回叙安忱委托西门庆作东宴请蔡京儿子蔡九知府,特意嘱咐“戏子用海盐的”,西门庆不敢怠慢,立即“使玳安叫戏子去”;到第七十四回才正式扮演《双忠记》、《南西厢》等传奇。在《金瓶梅词话》中,王皇亲家乐专唱北杂剧,海盐弟子则专唱传奇。

  其次是妓女和小优儿。他们主要在亲友间的小型聚会上演唱;或者在盛大宴会上清唱一段套数,作为大戏的点缀。请妓女和小优儿演唱也比较随意,一般就提前一天或数天告知,或者托请某位熟识的妓女或小优儿传话给同侪,到日一同取齐前来。这其间也包括官身的妓女和小优儿。如第六十五回叙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率当地两司八府官员,托西门庆作东宴请花石纲钦差黄太尉,教坊伶官当筵搬演了一出《裴晋公还带记》,而“四员伶官”又唱了一套[南吕·一枝花]“官居八辅臣,禄享千锺近”。这些“承应乐人”就是“官身”小优儿。在《金瓶梅词话》中,妓女和小优儿多清唱北曲套数,较少清唱传奇和时令小调。

  地位最低的是走家串户的民间歌女。请郁大姐、申二姐那样的歌女唱曲,无论是请的态度还是唱的场合都甚为随意。在西门庆家闲暇时,郁大姐常来唱小曲儿给女主人们听,助她们消遣时光,如此已来往多年。申二姐第一次来西门庆家是由西门庆的姘妇王六儿推荐的。她第二次来西门家,乃是为西门庆三妾孟玉楼生日演唱助兴,彼时“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打发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轿子,他家进财儿跟着,也来与玉楼做生日”(第七十四回)。王六儿把申二姐的唱曲也当作生日礼物的组成部分了。但申二姐此番来西门庆家没两天,就因为不愿唱曲给受家主宠爱的丫环春梅听而被撵走。其后,西门庆“使小厮送一两银子补伏她”,就算了事(第七十五回)。在《金瓶梅词话》中,歌女多清唱一些时令小曲,较少唱北曲套数。

  总的看来,在《金瓶梅词话》中,有不少人能唱《王西厢》,但大都是专业演员。这与明嘉靖曲论家何良俊所说《西厢记》杂剧在当时仅“教坊有能扮演者”的情况大致相符。

  (二)《西厢记》折子戏甚为流行。在《金瓶梅词话》中,《西厢记》杂剧仅被整本演出过一次,其余都是折子戏。整本演出的那次没有说明是五本中的哪一本,其余几次演唱则点明了具体折数,分别是:第一本第一折“佛殿奇逢”一次,第一本第二折“僧房借寓”一次,第二本第二折“红娘请宴”两次,第四本第一折“月下偷期”一次,第四本第二折“夫人拷红”一次,第五本第四折“衣锦荣归”一次。此外,郁大姐所“数”的“张生游宝塔”也演“佛殿奇逢”故事。上述应都是当时《西厢记》杂剧的常演段落,也与今人对《王西厢》精彩关目的赏鉴和评价大致相称。

  不少人认为折子戏始于清中叶的昆曲表演,而以乾隆年间的《缀白裘》或《醉怡情》为标志。《金瓶梅词话》却生动地揭示了,至迟在明代嘉靖万历之际,折子戏就已开始盛行。明万历时人顾起元《客座赘语》对此已有明确记录,云:

  

  顾起元所言“大套北曲”、“北曲四大套”,分别对应了杂剧的“折子戏”和“全本”。在《金瓶梅词话》中,北杂剧的演唱正好吻合顾氏所谓“南都万历以前”的情形。如此看来,“折子戏”以北曲的“折”而非南戏的“出”为名,良有以也。

  在《金瓶梅词话》中,确有在大席上搬演《王西厢》杂剧“四大套”者。如第四十二回叙在西门庆家“请众官娘子”的大席上,王皇亲家乐“演了四折”《西厢记》杂剧,这是整本演出,也是小说中演出《王西厢》最长的一次。《王西厢》长达五本,可能常常一次只演一本,连演数次方可全部演完。由此推知,王皇亲家乐是能演唱全本《王西厢》的。又如第四十三回叙西门庆在家宴请新结的亲家、皇亲乔五太太时,王皇亲家乐演了《王日英元夜留鞋记》“戏文四折”,亦是全本。这样看来,像“王皇亲家乐”这样的戏班就是专门在贵族富豪的大席上搬演杂剧的,能连本演唱不少北杂剧。

  相对于整本演唱,《王西厢》的折子戏更为盛行。在《金瓶梅词话》中,如西门庆先后数次去妓院听郑爱月儿唱“兜的上心来”、“游艺中原”、“半万贼兵”,或在王六儿家听申二姐唱“半万贼兵”,都属于“燕会小集”,故只清唱《西厢记》杂剧的折子戏。至于宴请蔡九知府那天唱[新水令]“玉骢轿马出皇都”,虽是在“大席”上唱《西厢记》折子戏,却不算破例。因为之前海盐弟子演唱的《双忠记》才是那场宴会的正头戏,这套[新水令]只是作为陪衬的小戏。

  其他杂剧的演唱情况与《王西厢》相近。在《金瓶梅词话》中,只有少数几种杂剧被整本演唱,其余则多以折子戏为主。如唱《铁拐李度金童玉女》第一折(第三十二回)、《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三折(第四十一回)、《倩女离魂》第四折(第五十四回)、《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第一折(第五十八回)、《宋太祖龙虎风云会》的第三折(第七十回)、《小天香半夜朝元》“两折”(第七十八回)等,都是折子戏。

  根据《金瓶梅词话》的描述,不止杂剧演折子戏,当时传奇也演折子戏。如第七十四回安忱令海盐弟子唱了一套[宜春令],就是《南西厢》中的第十七出。又如第六十三回叙李瓶儿去世,亲朋好友前来祭奠,晚宴上观看海盐弟子搬演《玉环记》上本。戏唱到中间,有的来宾起身要走,被西门庆拦住:

  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省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罢?”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一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

  这是说当场演员为了把戏唱得“热闹”,便绕过一些关目,直接跳到《寄真容》。《寄真容》见于《玉环记》第十一出《玉箫寄真》。在《金瓶梅词话》中,《玉环记》是唯一被全本演唱的传奇剧,但也择段演出,尚不免带有折子戏的味道。《金瓶梅词话》所演其余传奇,如《琵琶记》、《刘智远红袍记》、《裴晋公还带记》、《香囊记》、《彩楼记》、《韩湘子引渡升仙记》、《宝剑记》、《双忠记》、《四节记》等,都是折子戏。

  可见,在《金瓶梅词话》所反映的时代,不论北曲南戏都流行折子戏。演折子戏或全本,在表演形态上是大不相同的。从听的角度,全本更注重故事情节的完整性,折子戏就相对淡化了故事性,强化了趣味性。从唱的角度,折子戏突出了曲调唱腔,选择一些精彩片段反复演唱,更易发挥演员的特色专长,凝练出独家唱法。

  北曲与南戏的折子戏的流行,与当时元明杂剧与戏文单曲选本的流传密切相关。明正德十二年(1517)戴贤校刊刻《盛世新声》,嘉靖四年(1525)《词林摘艳》刊行,嘉靖四十五年(1566)又有《雍熙乐府》问世。在万历时期,这些刻本又被多次翻刻,传播很广。这些单曲选本兼收散曲与剧曲,含有杂剧套数、南曲戏文折子、时令小调等。至此我们不免好奇,究竟是这些单曲选本促进了折子戏的流行呢,还是折子戏促进了这些单曲选本的盛行呢?应当说,其影响是相互的吧!这些选本的流传时间与《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大致相同,它们的体制形式与《金瓶梅词话》所述《西厢记》的形态基本相符,相互之间的影响不言而喻。

  (三)《西厢记》杂剧比《南西厢》更受欢迎。《金瓶梅词话》明确叙及,《王西厢》演出六次而《南西厢》只演一次。这说明《王西厢》比《南西厢》更受欢迎。但我们是否可以说,在《金瓶梅词话》所反映的时代,杂剧普遍比传奇更为盛行呢?如果从《金瓶梅词话》全书来看,情况并非如此。

  

  《金瓶梅词话》曾正面叙及南戏优劣之争。第六十四回叙薛、刘二位太监来祭奠李瓶儿,特地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伺候。西门庆告诉他家中早已预定了一班“海盐戏子”,但薛太监却明白表示不喜欢南戏:

  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举。怎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

  薛太监不满南戏的原因,一是其语言“蛮声哈剌的”,听不懂;二是其内容多叙生旦的悲欢离合,贴近于文人从秀才到做官的生活经历,却与太监们毫不相干。但他的话立即引起了西门庆家师爷温秀才的不满,反驳说:“老公公说话太不尽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薛内相则回敬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口水仗之后,薛刘二位太监坚持叫上唱道情的艺人,唱了两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李白好贪杯》故事,方兴尽而归。这场薛太监与温秀才的论争,表面上纯属个人喜好,实质上却关联着内宦与外官的文化权利之争。

  《金瓶梅词话》的男主角西门庆也表达了偏爱南戏的意见。第六十四回后半接叙在薛、刘二位太监起身告辞之后,西门庆立即吩咐海盐戏子,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他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新丧爱妾的西门庆,在此时观演“韦皋玉箫”故事,幻想与李瓶儿的“两世姻缘”,在感情上获得了莫大的慰籍。西门庆鄙视“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伯爵随即附和说太监们“辜负”了主人的好意,戏里戏外,分外生动。

  除了太监之外,那些来西门庆家的男性客人,无论文官武官,还是他的朋友亲戚、师爷伙计,都更偏爱南戏而非杂剧。这就生动地反映了当时戏曲传播的真实情况。即在《金瓶梅词话》所反映的时代,南戏(即传奇)的影响在逐渐扩大,甚至已经超越了北杂剧的声势。

  综合而论,《金瓶梅词话》所演《西厢记》等北曲的情形,更符合顾起元《客座赘语》所言万历以前北杂剧的流行趋势;所演南戏的情形,则更符合万历间“大会用南戏”的戏曲传播趋势。如果我们根据《西厢记》的演出形态来分析《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代,那么可以大致认定是嘉靖末期至万历前期。

四、余论



  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即《金瓶梅词话》所引《王西厢》来自于一个特定的元明刊本。何良俊在《曲论》中曾谈及嘉靖时期《西厢记》杂剧的流传情况,云:

  

  据何氏所言,到了明嘉靖时期,元杂剧和早期南戏虽有教坊尚能扮演,但因“听者不喜”,已不甚流行。只有《西厢记》和《琵琶记》因“传刻偶多”而“世皆快睹”。这就是说,在明代嘉靖以后,《西厢记》杂剧主要靠文本而非唱本流传。今存万历及其以前《西厢记》刊本多达十数种,另有多种已佚刊本。或许兰陵笑笑生确将其中某版《西厢记》置于案头,随手取用。

  尽管《金瓶梅词话》可能有某种《王西厢》刊本为依据,但我们却无法熟知其详。在《金瓶梅词话》中,只有《南西厢》的[宜春令]被整出引录,《王西厢》虽被多次演唱,却没有一支曲子被完整地引录出来。另外,小说作者及书中人物也多次提及《西厢记》杂剧的情节、语句或唱词,但均只录有片言只语,不具版本学价值。这无疑是十分遗憾的。

  总而言之,《金瓶梅词话》中所演《王西厢》,无论来自某个单曲选本,还是某种特定刊本,在本质上都属于文本。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的杰作,《金瓶梅词话》通过对《西厢记》的引述,具体而生动地展示了杂剧由演本向文本转变的态势,在中国戏曲史上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注:① 与万历本相对照,崇祯本《金瓶梅》在改编中删减了大量诗词曲文。

  ② 相关内容参见徐大军《〈金瓶梅词话〉中有关〈西厢记〉杂剧资料析论》(《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3期),蒋星煜《〈西厢记〉在〈金瓶梅〉书中之反映》(《中华文史论丛》2005年总第80期),史小军《论〈金瓶梅词话〉对〈西厢记〉的袭用——以第八十二、八十三两回为例》(《文艺研究》2006年第6期),伏涤修《〈金瓶梅词话〉对〈西厢记〉的援引与接受》(《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8年第6期),等等。

  ③ 本文所引《金瓶梅词话》出自1933年“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明万历本。下同。

  ④ 本文所引《西厢记》正文出自明末凌濛初刊本。下同。凌本比较接近元杂剧体制,而《金瓶梅词话》也用“折”来称呼《西厢记》套曲,两者多有共通之处。

  ⑤ 参见明末无名氏著、刘文忠校点《梼杌闲评》第三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3页。

  ⑥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部》“西厢记”条,清道光年间钱塘人姚祖恩扶荔山房刻本。

  ⑦ [元]周德清《中原音韵》,见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唐宋元编》,黄山书社2006年版,第290页。

  ⑧ 明人有关“南戏”的含义比较复杂,一般包括宋元及明初南戏、明代传奇。在明代中后期,南戏主要指当时流行的昆山、海盐、余姚、弋阳“四大声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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