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卷是民间宣卷的底本,它的题材来源丰富多样,其中相当一部分源自小说,其改编形式又可细分为“蹈袭型”、“杂糅型”和“截取型”三种类型,第一类如蹈袭小说《韩湘子全传》情节的《韩湘宝卷》,第二类如杂糅水浒、西游、杨家将等多种故事的《闹东京宝卷》,第三类如截取《百家公案》、《西游记》等小说某一故事单独成篇的《龙图宝卷》、《唐僧宝卷》等。宝卷与宗教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它最初产生于佛教经典的民间化释读,随后,道教和民间宗教也借鉴其传播方式,于是宝卷逐渐成为民间信仰的重要载体之一。它创造了一个庞大而驳杂的神仙体系,涉及到的神仙数以千计,佛教的如来佛、燃灯佛、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道教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白金星、城隍、灶君、土地,民间宗教的混元老祖、无生老母,民间生成的神仙刘猛将、平天仙姑,宝卷创造的神仙黄氏女、刘香女等,都齐齐亮相其间。《白氏宝卷》甚至将儒家也纳入神仙谱系中,认为“道修仙释修佛儒修为圣,天仙道无二理总是一门”,将儒、释、道三家均视为“天仙道”一门,共同汇成了宝卷的多神信仰体系。从这一角度看,宝卷是中国古代民间社会多神信仰历史生成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宝卷对小说的改编。本文拟就宝卷对小说的改编来探讨民间多神信仰的历史生成。
一、英雄与清官:宝卷造神的两大对象
《三国演义》中关公的形象可用第七十七回“玉泉山关公显圣,洛阳城曹操感神”的一联概括:“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青灯观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这三十四个字几乎涵括了后世对关公形象、品格的全部认识。小说中的关公不但是一个神勇无比、超群绝伦的虎将,作者以更多的笔墨刻画了其忠、义、礼、信的人格美德,这也是中国古代名将成千上万,但唯有关公实现了从“武将”到“忠臣义士”直至“关圣帝君”一路升级的原因所在。
宝卷首先记录了关公的成神契因,即观音菩萨化为美女试探,结果发现“你(指关公)色心真乃赤心,财色双忘,许你成神,护我金身”;在成神后,各地关庙迅速建立起来,所谓“玉帝封武安王天下知闻,府州县修庙宇装塑金身”。历史上关公在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于是宝卷编造了一个万历皇帝梦感“金盔金甲,手持大砍刀”的关公“护持御驾”,“保定真主,国泰民安”,因而敕封其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的故事,反映了民间关公信仰乃明代统治者推波助澜的事实。
与小说相比,宝卷进一步突出了关公“慧眼观十万里刹那就到,神通大展金光贯满乾坤”的无上神力:“保国家民安乐风调雨顺,护君王显神通拥护当今。入江海入沟河平浪元帅,入山林搜山将拥护贤人。为国家诛奸党平平稳稳,保当朝真帝主万万余春。……在黄河灭妖邪佑民护国,破苗蛮挡倭国永不来侵。……愿当今万万岁长生不老,关老爷保佑着天下黎民”,这里,关公调风雨,护君王,治水患,诛奸党,破苗蛮,抗倭寇,不愧“护国佑民”之封号。尤可注意者,宝卷在此反复将关公与“拥护当今”(即万历皇帝)联系在一起,既和万历皇帝敕封他的背景有关,同时也是关公忠君品格的自然延续。
相比小说,宝卷还赋予了关公其他多方面的神力,其范围之广,几乎涉及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满宅内毫光现普降吉祥,有病人宣宝卷灾除病退,无子人宣宝卷定得儿郎,买卖人宣宝卷无阻无隔,万事通都称意本利还乡,伏魔卷功德大无边利益,又增福又增寿又灭灾殃,宅内供伏魔卷邪魔不入。”这里,关公信仰已几乎等同于民间的观音崇拜,它不仅可以除病消灾、增福增寿,而且可以得子得财,这几乎是普通百姓一生的全部所求。
除了《伏魔宝卷》,其他宝卷同样突出了关公这种无所不能的神通和有求必应的灵验,如《关帝觉世真经》也有信仰关公可以“求子得子,求寿得寿。富贵功名,皆能有成。凡有所祈,如意而获”的描写。又《发财卷》有关公帮助平日信奉他,并救助罹祸的穷人金七官死里逃生,最终发财的情节,这恰与关公“唯佑善人”的准则契合,并和《伏魔宝卷》中“关老爷比不得善神善祖,性公道罚恶人护持善人”的说法相互印证。
综观关公在历史上的神格化,经历了一个由上而下的辐射过程。从南宋以后,关公开始被历代封建统治者列入正式祭典中,被加封为“崇宁至道真君”、“协天大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并为其修建庙宇;同时,佛道二教也将其纳入自身神谱,奉为“荡魔真君”、“伏魔大帝”、“伽蓝神”等护法神;此外,关公的“忠义”双全也为历代文人所推崇,各种三国故事和三国戏更使得关公作为道德典范和战神形象广泛深入人心。在此基础上,民间善男信女广泛募化捐资,在各地修建关帝庙,红脸长髯的关公神像成为民间大众膜拜最多的神灵之一。经过千余年的造神运动,关公最终成为惩恶扬善、驱魔除邪、护国佑民、送子送财的万能保护神。关公的神格化无疑影响了宝卷中关公形象的书写,而这种书写又反过来进一步加速了造神进程,使关公崇拜更加迅速地在民间社会传播开来。
如果说英雄是因其道德楷模和所具有的超自然力量而被神化,那么,清官则因其公正廉明、善断冤狱的特征而被神化,后者在民间社会的宗族礼法和伦理系统中充当着神判和正义守护神的角色,这方面的代表便是包公。
包拯以其刚直不阿、清明廉洁、擅断冤狱而留名青史,《宋史·包拯传》记录了当时京师民众对他的评价:“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作为中国古代的清官代表,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位官吏能够像包公这样,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就小说而言,有宋元话本《三现身》、《合同文字记》中为百姓熟知的清官能吏形象,和明代小说《三现身包龙图断案》中包公通过鬼魂指引侦破疑案的描写,后者是包公神化的开端;此后,《百家公案》在塑造包公足智多谋、英明果断、不惧权势、为民请命的清官形象的同时,杂取鬼魂托梦、包公入冥等幽明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将其神异化。而紧随其后的宝卷,则进一步把包公信仰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二、凡夫俗子的修道证果与民众的自我救赎
宝卷中的民间造神运动,不但包括了英雄、清官,还创造了一批距离世俗大众更近的凡夫俗子修行成仙的故事。这些凡夫俗子从小说进入宝卷之后,也被赋予了不同程度的神道化色彩,他们追求修道证果的人生目标,成为世俗社会底层民众通过宗教信仰实现自我救赎的榜样。三、宝卷:民间多神信仰历史生成中的重要一环
那么,以宝卷为代表的说唱文学在民间多神信仰的生成过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众所周知,民间多神信仰是由多种因素共同作用而生成的,如果说统治阶级的容忍和引导是其得以存在的前提条件,文化阶层的传写是其传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那么,普通民众的笃信和践行则是民间多神信仰得以最终形成的群众基础。以上三个环节彼此依存,相因相生,缺一不可。其中,民众的笃信和践行是最为基础的一个环节,没有这一环节,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民间信仰。而在推动民众笃信和践行的过程中,宝卷作为在民间社会传播最广、受众最多的文学样式之一,在民间多神信仰的历史生成中起到了重要而特殊的作用,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宝卷把宗教信仰日用化,赋予神灵众多功利性特征,拉近了神灵与普通民众的距离。与正统宗教着重于心灵的解脱不同,宝卷中的众神并不具备严格的教义与教规,它摒除了宗教典籍中的高深义理,将其化为直白的、指向性非常明确的某种实用性功能。它将诸神从宗教奥义中解放出来,使之与民众形成面对面的交流,帮助民众追求生活的平安富足,规避人生的种种苦难,紧密联系现世生活。宝卷中的诸神经常对应民众所祈求的某一目的和功能,譬如观音之送子、太白之救难、阎罗之增寿、关公之生财等,这种明确的对应性使得神灵能够迅速地被民众所信仰。以关公为例,他的神格就是在统治阶级加封并列入祭典、宗教家将其纳入本教神谱,以及文人不断撰写相关文学作品之后,再将民间求护佑、求富贵、求子嗣等诉求集于其一身,从而使之具有明显的功利性特征。同时,由于宝卷中的神灵信仰没有正统宗教森严的等级制度,也造成了信仰过程中神灵混杂的局面,使得民众对所有能护佑其现实利益的神灵都顶礼膜拜。可以说,宝卷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神灵的世俗化、日用化转变,成为多神信仰在民间社会传播和生长的必要环节。
其次,通过文本改造,把小说等案头读物转化为宝卷这种民间说唱文学形式,使之更适于在民间传播,更易于为普通民众接受。小说开始也是一种说话艺术,后来文人的介入,使之成为徒具说话形式的案头读物。而宝卷不同,它的语言通俗易懂,文辞皆为流畅淳朴的白话,抒情也多为直抒胸臆,说理劝善与宗教威慑简单直白,相比于小说,更适合缺乏知识素养的底层民众的接受水平。它以韵散结合的方式讲述宗教信仰,朗朗上口的五言、七言、十言韵语节奏明快,去除了宗教典籍中生僻难懂的字句与逻辑复杂的义理,使底层民众接受信息更为准确与直观。它还反复运用叠唱、夸张、谐谑等说唱技艺手法,增添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迎合了民众的娱乐需求与猎奇心理,使其在娱乐的同时潜移默化地接受宝卷所传递的信息。要之,宝卷的创作虽大量借鉴了小说素材,但通过宝卷的改编和宣卷,进一步推动了小说人物更广泛的传播,二者在传播过程中实现了良性互动,使宝卷所演绎的神灵信仰逐渐成为底层民众耳熟能详的经典。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作为文人传写代表的小说,和作为民众传播主要方式的宝卷,虽然文体属性不同,但都是民间多神信仰历史链条中的重要一环。宝卷在因袭小说题材的同时,更以其神道设教的创作宗旨来改造小说,在作品立意、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方面都烙上了明显的神道化印记,从而担当了民间多神信仰的传播代言者角色。可以说,在各种宗教信仰不断从教义教理向民间日用的嬗变过程中,宝卷起到了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它代表了民间说唱文学对于中华民族多神信仰所作的历史性贡献。
注:① [清]《白氏宝卷》,光绪十一年(1885)杭州文宝斋刊本。
② [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毛宗岗评,《四大奇书第一种》卷十三。原本藏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
③ [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古本小说集成》影印嘉靖本,第四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471-2473页。
⑧ [清]《关圣帝君觉世真经》,民国27年(1938)周道斌重刊本。
⑨ [清]《发财卷》,宣统二年(1910)莲池花主抄本。
⑩ [清]《护国灵威降恩真君宝卷》,清刊经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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