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言方块字是象形文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汉字的六书指的是造字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中前四种为构字之法,后两种为用字之法,简称“四体二用”。每一民族语言文字,都包含形、音、义三个要素,汉字亦不例外。汉字字形构义、字形表义和音义结合的作用和功能,非常独特。汉字的这些作用、功能与小说的叙事艺术相结合,便产生了汉字字音、字形叙事的这一特点,从而构成了中国小说叙事之一大特色,但迄今似尚未被前贤时俊所注意,因而不揣浅陋,抛砖以引玉。
汉字的产生与周易之“象”有密切的关系。《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又曰:“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易经·系辞》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李斯《仓颉篇》云:“仓颉作书,以教后诣。”《淮南子·修务训》云:“史皇仓颉,生而见鸟迹,知著书,号曰史皇,或曰颉皇。”传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天雨粟,鬼夜哭”,这反映了古人对文字的崇拜和迷信,古人认为文字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蕴含着命运的枢机,或者预示着祸福吉凶。于是,人们也相信通过占卜或解拆字形,以预测命运和机遇。殷代甲骨文其实是殷人占卜的产物。在中国巫术中,巫医曾以“字符化灰”来代药。道士也曾烧字符来治鬼或治病。《古今图书集成·拆字数·元黄叙》说:“龟图未判,此为太古之淳风。鸟迹既分,爰始当时之制字,虽具存于简牍,当深究其源流。成其始者,信不徒然,即其终之,岂无奥义?同田曰富,分贝为贫,两木相并以成林,每水归东是为海。虽纷纷而莫述,即一一而可知,不唯徒羡于简牍,亦可预占乎休咎。春蛇秋蚓,无非归笔下之功,白虎青龙,皆不离毫端之运。”其中的《指迷赋》指出:“字,心画也。心形如笔,笔画一成,分八卦之休咎,定五行之贵贱,定平生之祸福,知目前之吉凶。富贵贫贱、荣枯得失皆于笔画见之。”
汉字文化与谶纬文化紧密结合在一起。谶是用隐语、预言等向人们昭示吉凶祸福的图书符箓。关于谶纬神学,章太炎《太严文录初稿·别录》(卷三)认为:“燕齐怪迂之士兴于东海,说经者多以至道相揉。……伏生开源,仲舒衍其流。……谶纬蜂起,怪说布彰,曾不须臾而巫蛊之祸作,则仲舒为之前导也。自尔,或以天灾变异,宰相赐死,亲藩废黜,巫道乱法,鬼事干政,尽汉一代,其政事皆兼循神道。”
其实,不仅汉代如此,其它王朝的政事大多也是“兼循神道”。例如,宋神宗改元,大臣拟为“大成”,宋神宗以为“一人负戈”,不吉利。大臣又拟改为“丰亨”,宋神宗又认为“亨”字“为子不成”,最后才选定年号为“元丰”。在现实生活中,古人很迷信字文化,因而便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小说的叙事。
一、汉字字音的叙事
汉语的语音以双音节为主,这在语音方面体现出中国人追求对称美的审美观;同时双音节为主的特点使得汉语中存在有大量的同音词,同音词的出现造成了汉语中的谐音现象。人们利用谐音进行表情达意,这在民俗中颇为常见。如汉民族结婚时,会在新人的床上铺上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取这四个词中“枣、生、桂、子”的谐音“早生贵子”为新人送上美好的祝福。再如每逢春节,中国人都会将“福”字倒贴在自己的家中,倒着贴就是为了取其谐音“到”,意为“福到了”。又如蝙蝠,在西方人们往往把它与吸血鬼联系在一起,然而中国古人却对它情有独钟,在家宅墙壁或鞋面花样上都有它的身影,原因就在于“蝠”与“福”谐音。利用汉字的谐音进行叙事,在明清小说的叙事中形成了一大特色,它在塑造人物性格和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等方面都有独特的功效。下面主要从谐音笑话、姓名谐音和别字谐音等方面试论述之。1、谐音笑话
在明清小说的叙事之中,不乏用谐音来讲笑话的叙述,例如在《金瓶梅》第五十四回“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中,应伯爵就利用谐音讲了一个笑话:
伯爵说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
《金瓶梅》中应伯爵所说的这个笑话,便利用了汉字“赋”与“富”谐音、同时“赋”又与“贼”字形相似这个特点杜撰而成的。在《金瓶梅》中,应伯爵这个帮闲刻画得栩栩如生,十分逼真,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不仅双陆围棋“件件精道”,“精通烹庖”,“会一脚好气毬”,而且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笑话、趣话随口就来,最能诨闹。如果没有他,很多场合可能就会冷场。
第十二回“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中,西门庆与一群帮闲在行院里与李桂姐调笑,谢希大说了个笑话,讽刺了老鸨,桂姐便道:“我也有个笑话,回奉列位。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这个笑话把群帮闲都得罪了,但是却活画出李桂姐这个窑姐的性格来了。这些扯淡笑话,深化了帮闲、窑姐的性格、职业特点等。
2、姓名谐音
利用谐音取名是中国人的一种文化心理。汉字是音、形、义的有机结合体。中国小说人物命名大多根据汉字的这一特点进行,谐音命名见之于大多数小说叙事之中。在明清小说之前的文学叙事中,很早就出现了姓名谐音的现象,如唐人牛僧孺《玄怪录》中的“元无有”即“原无有”,但此一现象在明清小说中却是比比皆是。
《金瓶梅》中有些人物的姓名蕴含着其性格、职业、行为等,像“许不与”、“张好问”、“白汝谎”等。韩道国谐“韩捣鬼”。常时节谐“常时借”。卜志道谐“不知道”。云离守谐“云里手”。应伯爵谐“白嚼”,意思是专吃白食。李外传谐“里外传”或“里外赚”。车淡谐“扯蛋”。贲地传谐“背地赚”。管世宽谐“管事宽”。游守、郝贤谐“游手好闲”。范纲谐“犯纲”。霍大立谐“获大利”。吴典恩谐“无点恩”,此人如果没有西门庆就不会当上驿丞,但在西门庆死后,不但不还钱,而且还构陷诬害吴月娘。“白来创”谐“白来撞”。祝日念谐“逐日念”。冯金宝谐“凭金宝”,实则点出她妓女之本性。温必古谐“温屁股”,预言其有鸡奸之癖。伊面慈与“一面之词”谐音。等等。
脂砚斋曾说《红楼梦》深得《金瓶梅》之壸奥,从其中的姓名文化也能窥其一斑:甄士隐乃“真事隐”之谐音,詹光与“沾光”谐音,卜固修是“不顾羞”的谐音,卜世仁与“不是人”谐音,贾仁清谐“假人情”,霍启是“祸起”的谐音,冯渊是“逢冤”,秦钟是“情种”,“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首字组合为“原应叹息”,甄英莲谐为“真应怜”,单聘仁谐为“善骗人”,娇杏谐为“侥幸”等。谐音蕴含着深层的意义,或者是点出其性格,犹如戏曲中的面具,令人一望而知;或者是预示故事情节的发展;或者是对人情物理的评论。
谐音双关还可以暗示人物的命运,如《红楼梦》第五回“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停机德”指的是薛宝钗之德,“咏絮才”指的是林黛玉之才。后两句隐语谐音,暗示了林黛玉、薛宝钗的悲剧命运。
3、别字谐音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在这里,薛蟠就用“唐寅”的谐音“糖银”来为他自己解嘲,从而展现了他的不学无术,更深刻地完善了他的性格特点。
二、汉字字形的叙事
1、拆字汉字的形体结构是纵横双向展开的二维的平面文字,因而在修辞方式上它既可以前后拆合,又可以上下拆合,甚至可以只拆出字体之一部分。中国古代的拆字文化就利用了汉字形体结构的这一特点。
拆字,又称为“测字”,在隋代被称为“破字”,在宋代被称为“相字”。拆字是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一种现象,而之所以出现这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则是由于汉语言方块字的形体结构。汉字具有随意离合增减之特点,因而古人就曾以字的离合解释字义,从而发展了拆字文化。拆字与占梦往往联系在一起,如《三国演义》中的魏延梦见头生二“角”。拆字的方法主要有:增笔法、减笔法、一字拆数字、数字合一字等。在古代,很多文人都曾以拆字为生过。
拆字本质上是一种根据字形随机应变的解释,因而对同一现象,可以有多重解释。譬如《三国演义》第一百十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中赵直的两种解释:
却说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梦,梦见头上忽生二角,醒来甚是疑异。次日,行军司马赵直至,延请入问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梦头生二角,不知主何吉凶?烦足下为我决之。”赵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头上有角,苍龙头上有角,乃变化飞腾之象也。”延大喜曰:“如应公言,当有重谢!”直辞去,行不数里,正遇尚书费祎。祎问何来。直曰:“适至魏文长营中,文长梦头生角,令我决其吉凶。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见怪,因以麒麟苍龙解之。”祎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用刀,其凶甚矣!”祎曰:“君且勿泄漏。”直别去。
对于魏延头生两角,赵直这一个人的解释就有两种,一则为吉,一则为凶,就看言说的对象是谁了。赵直的第二种解释,便预示了魏延必死的结局。
小说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在历史上,王莽曾以“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的谶文登基。刘秀以“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的谶文作为皇权神授的依据。东汉末年有图谶说:“日载东,绝火光。不横一,圣明聪。四百里外易姓而王,天下归功致太平。”前一句即“曹”字(东是繁体字東),“不横一”即“丕”字,后一句说的是曹丕要为王。东晋末年,有谶语流传:“二口建戈不能方,两金相刻发神锋。空穴无主奇入中,女子独立反为奴。”这句谶语就是为“刘寄奴”即刘裕称帝所做的舆论宣传。一般说来,谶语是一部分人的心声,是政治斗争之工具,是狐鸣鱼书的手法。
小说利用拆字谶语进行的叙事一般都是预述。《三国演义》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犯长安李傕听贾诩”中董卓之死的预兆便是通过其姓名拆字后构成的童谚来叙述的:
是夜有十数小儿于郊外作歌,风吹歌声入帐。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歌声悲切。卓问李肃曰:“童谣主何吉凶?”肃曰:“亦只是言刘氏灭、董氏兴之意。”次日侵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卓问肃曰:“此道人何意?”肃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将士驱去。卓进朝,群臣各具朝服,迎谒于道。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到北掖门,军兵尽挡在门外,独有御车二十余人同入。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于殿门,惊问肃曰:“持剑是何意?”肃不应,推车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旁转出百余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衷甲不入,伤臂坠车,大呼曰:“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刺咽喉,李肃早割头在手。
童谚中的“千里草”即“董”,而“十日卜”即“卓”,最后一句“不得生”,便预示了董卓的死亡。一个道士手执长杆,上面缚布,两头各写一个“口”字,两个口即“吕”,再加上长杆上之“布”,指的就是“吕布”。董卓结局果然是被其义子吕布所杀。
再像《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梁山泊戴宗传假信”中关于宋江的童谚就利用了“宋江”姓名拆字而进行叙事的:
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特写封家书来,教下官提备。”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于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个却正是反诗。通判哪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玩,观看前人吟咏。只见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着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作府道:“这宋江却是什么人?”黄文炳道:“他分明写,自道:‘不幸刺文双颊,只今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什么!”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此)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着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着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
拆字现象在史书、传说和小说中也多有所叙事,这表明在当时人们是真正相信拆字的功能的。此等叙事,或许是事后诸葛亮,不过倒是增加了其神秘性和“真实性”。但不管怎样,读者也颇喜爱阅读。
李百药撰《北齐书·帝纪第五》记载:
初,文宣(按:高洋)命邢邵制帝名殷,字正道,帝从而尤之曰:“殷家弟及,‘正’字一止,吾身后儿不得也。”邵惧,请改焉。文宣不许曰:“天也。”因谓孝昭帝曰:“夺但夺,慎勿杀也。”皇帝高洋都很相信姓名的拆字文化,且预测得颇准,使得人们更加迷信。
民间传说明末宦官测字,先写了一个“友”字问时局,测字先生说“反”贼已出头,政治形势不妙。宦官又写了一个“有”字,测字先生说“有”字乃“大明”去了一半。宦官最后写了一个“酉”,测字先生说政局更为不妙,“酉”乃至“尊”少头缺脚也。这或许是事后的杜撰,但不可否认的是测字先生颇能自圆其说。这同时也说明测字工夫在“测”外,需要测字先生善于观察,耳聪目明,且能随机应变。
小说《红楼梦》中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有刘铁嘴测字“赏”:
(林之孝)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从小说的叙事看,刘铁嘴算得不准,但后有读者说“尚”乃和尚之谓也;“贝”乃宝贝、宝玉之谓也。故“赏”字实乃是说宝玉与和尚在一起呢。如从此处解,当得其理。
至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回“贩鸦头学政蒙羞,遇马扁富翁中计”中的“马扁”实乃“骗”字之拆分、《红楼梦》第五回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之命运预述等都是汉语言方块字拆字的叙事,限于篇幅,兹不一一。
2、字谜
中国汉语言文字由于是方块字,而对方块字进行析分,即使是偏旁部首也有意义,从而使得一个汉字能够拆分成为多个意义的组合。拆字这个文化现象,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中颇为普遍。而中国文化中的谜语游戏,其实也是根据汉字这个特点而产生的。字谜是一种文字游戏,也是汉语言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它主要根据方块字笔画、偏旁相对独立,结构组合多变的特点,运用离合、增损、象形、会意等方法创造设置的。
在中国古代,文字游戏也是文人生活内容之一。明人陆容《菽园杂记》记载:陈询被贬,酒席上戏作“轟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高学士说:“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陈询说:“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黜?”合席大笑。
文人的文字游戏,在小说的叙事中多有所反映。如《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诸葛亮智取汉中,曹阿瞒兵退斜谷”叙述道:
原来杨修为人恃才放旷,数犯曹操之忌:操尝造花园一所;造成,操往观之,不置褒贬,只取笔于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人皆不晓其意。修曰:“‘门’内添‘活’字,乃阔字也。丞相嫌园门阔耳。”于是再筑墙围,改造停当,又请操观之。操大喜,问曰:“谁知吾意?”左右曰:“杨修也。”操虽称美,心甚忌之。又一日,塞北送酥一盒至。操自写“一合酥”三字于盒上,置之案头。修入见之,竟取匙与众分食讫。操问其故,修答曰:“盒上明书‘一人一口酥’,岂敢违丞相之命乎?”操虽喜笑,而心恶之。
在这段叙事中,小说通过字谜的叙事从而将杨修的“恃才放旷”“露才扬己”之文人性格与曹操的口是心非、城府很深之奸雄个性予以对比,刻画得很鲜活。
再如《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在中国小说的叙事中,字谜的叙述可谓是举不胜举,再如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七十四、七十五回重点写了文琴制作灯谜的故事等,都体现了汉字字谜文化的民族特色。正是由于方块字的自身特点,因而也出现了一些新造之字,如梁武帝萧衍改“磨”为“魔”、武则天新造“曌”字和“圀”等,因与叙事无关,此处不论。
结论
明清小说中的汉字字音叙事与字形叙事主要分别表现在谐音的运用(如谐音笑话、姓名谐音和别字谐音等)与拆字、字谜的叙述之中。字音、字形叙事的功能主要在于预述人物的命运、刻画人物的性格、寄寓对人物的评价等方面。此等叙事手法,其实在现当代文学的创作中仍然被广泛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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