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蕖馆的古小说藏书
傅惜华先生(1907—1970)是我国著名的古典文献和俗文学研究专家及藏书家,他以毕生的精力和财力致力于中国古籍的收藏,数十年来从未间断。其书斋名“碧蕖馆”,其藏书因多且精而声名鹊起,最终与当时京城的鄞县马氏(廉)不登大雅堂、铁岭郑氏(骞)清昼堂,绥中吴氏(晓铃)双棔书屋、高阳齐氏(如山)百舍斋等齐名而享誉海内外。现在,其藏书大部归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收藏。他购藏的诸多图书中,古小说图书占有相当的数量,其收藏的小说有下列特点:
1、注意搜集罕见的古本小说
在碧蕖馆收藏的众多古代小说中,有一部名为《新闻跨天虹》的小说十分引人注目,这部小说为清初写刻本,虽是残本,但却是仅见的海内孤本。原书卷数不详,现只残存三、四、五卷,每卷四则(其中亦有缺则或缺页),演一个故事,每则前有回目。这种形式,为明末清初所刊短篇白话小说集的常见通例。书中仅存的三卷中,卷四写明嘉靖年间事,卷五写元至德年间事①,卷三因缺前半,未详故事年代。《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在“跨天虹”条中言“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著录明云溪散人传奇《跨虹记》,云:‘此戏未见著录。《传奇汇考标目》别本著录之。其他戏曲书簿未见记载。佚。’不知二者有无关系。”②现据书中所涉官制、科举制情况来看,所写应是清代故事而假托前朝之事。因此可以断定,该小说与《跨虹记》传奇应该没有关系,而书中不避康熙之讳,从而推断该书编撰和校订的时间应在清顺治间或康熙即位不久。其四、五卷卷端题:“新闻跨天虹”、“鹫林斗山学者初编,圣水艾衲老人漫订”。从题署看,此书的编纂者、校订者似均与杭州西湖有关。艾衲老人亦称艾衲居士、艾衲道人,著有话本小说集《豆棚闲话》十二卷十二则存世。但关于其真实姓名及生平事迹,至今学界尚不清楚。③该书罕见著录,仅胡士莹有寥寥数语言:“此书傅惜华旧藏清初刊残本。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未著录。”④鉴于该书珍贵的版本价值以及编订者扑朔迷离的生平事迹,因此它历来就是古典小说研究者们关注的热点,其学术价值可想而知。
在傅氏旧藏中,还有一部拟话本小说集《四巧说》,为清刻本,题:“吴中梅庵道人编辑”,无序跋,正文半叶九行,行二十字。全书收《补南陔》、《反芦花》、《赛他山》、《忠义报》四篇小说,其中第一、二、四篇均出自清五色石主人(徐述夔)所编之《八洞天》,一、二篇未改篇名,第四篇将原名《劝匪躬》改为现名,第三篇则出自酌元亭主人所编《照世杯》中的首篇《七松园弄假成真》。梅庵道人在选编时,将各篇作了一些删改,因所选各篇在情节上均编织了一些巧合,故名。此书传世极稀,仅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曾藏有一部,国内恐无二本。
傅惜华旧藏中有一部《新刻金瓶梅奇书》,封面右栏题:“第一奇书”,中栏题:“金瓶梅”,左栏题:“济水太素轩梓”。卷首有序,署“嘉庆岁次丙子清明上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书舍”。序后有《新刻金瓶梅奇书前部目次》,共八卷一百回,为四字目,正文目却是七八字不等的对偶句。如一至三回目录作:热结今遇、勾情说技、受贿私挑,正文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今遇亲哥嫂;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来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经查,张竹坡评本的《金瓶梅》各本均有谢颐之序,有署“时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堂”⑤者,也有署“乾隆岁次丁卯清明上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书舍”⑥者,而此书的谢颐序,却在嘉庆丙子。按理,秦中觉天者谢颐不可能从康熙三十四年(1695)以前(作序时,他起码应在十八岁以上)活到一百三十多年后的嘉庆二十一年(1816),此为刊书人为图省事,将以前本子拿过来加以改动,包括把作序的时间改动后便行付梓。不过,这倒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判断版本的佐证,即此书为清嘉庆间刻。该书在卷首衬纸处粘有字条,言“此为清人节本《金瓶梅》,太素轩刻本,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未著录,名家藏书目均未见过。”可见此书的价值。
2、注意搜集初印原刻本古小说
碧蕖馆旧藏清丁耀亢撰《续金瓶梅》是一部原刻本小说,刊于清顺治年间。丁耀亢(1599—1670),字西生,号野鹤,别署紫阳道人、木鸡山人,顺治间以顺天籍拔贡,授容城教谕,后迁福建惠安知县,与王铎、龚鼎孳、李渔、查继佐等文士均有交往。该书约成于顺治十七年(1660),据卷首凡例,作者因感慨于明清易代,社会动乱,纲纪败坏,便借宋金之事以抒发个人情感,其行文中还出现“蓝旗营”、“旗下”等清代才能有的词语,因此该书问世后,丁耀亢就被仇家以影射现实为由向官府告发,在康熙四年(1665)被捕入狱。幸亏该书卷首在《借用书目》有“今上皇帝御序颁行太上感应篇”等59种道书,又加上时任刑部尚书的龚鼎孳从中斡旋,康熙终于网开一面,仅诏令焚书而免于“刑事诉讼”。经过焚书,该书自然传世极罕,顺治原刊本更是难得。全书计六十四回,首卷卷端题:“续金瓶梅后集卷一,紫阳道人编,湖上钓史评”,前四卷为六回一卷,第二十五回标卷五,第四十九回标卷九,其他各回未标卷数。该书经钞配才得以成全璧⑦,但这似乎更能显出历史感。书中插图虽只残存三十帧,但却画工精细,特别是部分插图上还题有刻工姓名:第三十八回之图署“王滨卿刻”,四十回图及“丁紫阳鹤化前身”图署“黄顺吉刻”,五十回图署“刘孝先刻”,这为我们了解顺治年间版画的风格技法及刻工情况提供了翔实资料。
3、注意搜集流传有绪的古小说
碧蕖馆藏书有许多是流传有绪的,这从书籍上钤刻的名人藏章便可看出。如曙雯楼的部分藏书被傅惜华购入不少。曙雯楼是著名曲家郑骞的书斋号。郑骞(1906—1991),字因百,祖籍辽宁铁岭,生于四川灌县。1931年毕业于燕京大学中文系,曾先后在燕京大学、国立东北大学、上海国立暨南大学任教。1948年,他应老友台静农之邀,渡海到台湾任国立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大约在赴台前,他陆续将自己的藏书售出。郑骞的书斋取名桐阴清昼堂,简称清昼堂,取自辛弃疾词“爱桐阴满庭清昼”,而曙雯楼、望绿阴斋、止酒停云室⑧、青城山民、蜀庄等也是其名号或斋名,他的藏书中,经常可见这些藏印。
在傅氏碧蕖馆旧藏小说中,有一部清刻之《岳武穆精忠传》,共四册六卷六十八回,封面右栏题:“玉茗堂原本”,中栏题:“精忠全传”,左栏题:“本衙藏板”。卷端署“吉水邹元标编订”。另有一清光绪八年(1882)□□堂⑨刻本的《续英烈传》五卷三十四回,这两部书除有“碧蕖馆傅惜华藏书印”而外,在目录及卷端等处还有“郑氏”、“郑骞”、“曙雯楼藏”、“望绿阴斋”、“青城山民”等印记,《岳武穆精忠传》的第三册还有一“味冰山房”朱印。在此书函套里部还有题记:
此本不甚易得,然书贾皆以为即钱彩之精忠说岳。偶得一本,不甚居奇,故可以荐值收入也。因老手誌。
这些印记除“味冰山房”待考外,其它均为郑骞的藏书章。“因老”应即郑骞自称,况且在函套里部书写题记也是郑骞的习惯。⑩两部书函套的书签笔迹均与上述题记相同,前者题“岳武穆精忠传邹元标本”,加盖“曙雯楼藏”印章,后者题“睡翁藏本续英烈传”,据此可知,两书书签均为郑骞手写,而“睡翁”,当是郑骞自嘲的名号吧。
碧蕖馆所藏明万历刻本《青琐高议》,是出自著名藏书大家鄞县马廉的旧藏。该书函套书签除题有书名外,还有双行小字曰“鄞县马氏旧藏,惜华二兄署题,国桢”。卷首有资政大学士孙副枢序,序后有“万历乙未重春梓”数字,可见该书为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梓行。书中除有“鄞马廉字隅卿所藏图书”、“鄞马氏廉隅卿所珍爱书”等马廉的藏书章外,还有旧印多枚,主要有:“黄椿龄印”、“壶荆所藏”、“翠岩种菊草堂”等等。更为珍贵的是,在第十卷的卷端处钤有两枚藏章,其一为“楝亭曹氏藏书”,另一为:“长白敷槎氏堇斋昌龄图书印”。“楝亭曹氏”,即《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祖上曹寅。曹寅(1658—1712),字子清,号荔轩、楝亭,别署柳山居士,曾任苏州织造等职,工诗词,能度曲,还善于校勘古籍,藏书颇富。据其《楝亭书目》著录,曹寅曾藏书3287种,其中说部就达469种。“堇斋昌龄”,为满洲富察氏(敷槎氏),刑部尚书傅鼐之子,官编修,性耽书史,筑谦益堂,丹铅万卷,为一时之盛。据说,他是曹寅的外甥。据这些藏印可以断定,这部明万历刻本的《青琐高议》在清康熙年间被曹寅收藏,后归富察昌龄所有。在这舅甥二人之前或之后,历经多个文人收藏,于民初到了马隅卿手中,后又辗转归傅惜华所有。据藏章还可得知,该书在文革中被康生掠去,并盖上他的藏印。文革后,这部流传有绪的珍籍终于回归。可以说,书中钤刻的十数枚印章,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引起人们无限的感慨。
4、对日本刊印的中国古小说的购藏
傅惜华曾在1939年赴日考察,在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仓石武四郎等人的帮助下,考察了日本内阁文库、京都帝国大学图书馆、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以及部分私家藏书。他在内阁文库等地查阅有关中国小说戏曲的资料,同时也购买了一些刊抄于日本的中国古籍。我们从碧蕖馆旧藏的古小说中,就看到不少这样的书籍。
明瞿佑曾编撰过一部传奇小说总集《剪灯新话》,该书在写作形式上摹仿唐人传奇小说,情节新奇,文采较佳,对明清小说戏曲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明周朝俊创作了一部写李慧娘故事的著名戏曲《红梅记》,也是参照《剪灯新话》中的《绿衣人传》敷衍而成。该书在国内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有足本流传,明成化刻本、清乾隆及同治刻本均只存二卷,已非全帙。该书很早便流传到了日本,现“有庆长、元和间所刊活字本,篇数最完全,后来经董康再加翻刻,始重复回归中国。”傅氏旧藏中,有一部日本庆安元年(即顺治五年,1648)书林仁左卫门刊刻的《剪灯新话句解》四卷,卷端题:“山阳瞿佑宗吉著,沧洲订正,垂胡子集释”。全书加上附录《秋香亭记》,共收21则关于鬼神及爱情的故事,较之中国流传的清代通行本,其刻印时间早,而且篇幅全(多出11篇故事),为方便日本民众阅读,还增加了日文注释。现在通行的说法,皆言瞿佑生卒年为1341—1427,而此书卷尾作者所题《重校剪灯新话后序》末署:“永乐十九年岁次辛丑正月灯夕七十五岁翁钱塘瞿佑宗吉甫书于保安城南寓舍”,永乐十九年即1421年,以此逆推,瞿佑实应生于1347年,这为瞿佑的生卒年提供了新的依据。从这点来说,此书确实是一部难得的珍本。
有一部《皇明大儒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为日本嵩山堂刻本,共三册。书中以《明史》本传为依据,写明代大儒王守仁出身情况及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及征岑猛等事迹,所录守仁诗词,也皆有所本,不似一些小说或凭空结撰或穿凿附会,正如孙楷第所言该书“无一字无来历,不比坊间《包公案》、《海公案》诸书之凭虚无实。而文字雅饬,亦胜所作《新列国志》之染平话语气。”其卷端题:“墨憨斋新编”,墨憨斋为明冯梦龙的斋号,故此书应为冯梦龙之作品。但阿英认为“文字甚平凡,殊不类梦龙手笔,不知是否当时书贾托名印行也。”孙楷第与之意见不同,认为“梦龙乃提要钩沉撰为此篇,其意可嘉,其文亦自可取。虽未必详赡精核,有当于史家传记之体,要与《邺侯外传》等之芜杂者异。今世淹洽之士习知明史及姚江学术者,或无须乎此,其于平人,固可以资讽诵曾见识,发其崇拜先贤之思,不得以小说废之矣。”此书在国内久已失传,唯日本颇有存本。此傅藏本为汉和对照,即方便日本百姓阅读,也可使部分不大熟悉日文的中国侨民阅读。
5、留意购藏附有版画的古本小说
中国版画的兴起,与刻书业的繁荣不无关系,在宋元时代,版画雕刻技艺日渐成熟,特别是到了明万历以后,版画的绘图高超精妙,雕镂工艺也十分精湛,这一时期可说是中国版画艺术的黄金时期,在世界美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这些版画很大一部分就附刻在当时的戏曲、小说之中。碧蕖馆旧藏的明清古小说中,附有精美版画插图者为数不少。
晚明吴兴望族闵遇五刻印的书籍以套版印刷著称,其刻印的百余种书籍中,多有附图或插图。一部题为《玉茗堂摘评王弇州先生艳异编》十二卷,便是明天启间闵氏朱墨套印本,其正文眉批及文中点逗等均用朱色,余者为墨色。卷首冠《陈思王赋洛神》、《汉武帝遥见李夫人》、《昭君出塞图》等精图十二帧,每图配以朱笔题句,系摘自各篇小说中语。如末图《莲塘二姬》题:“莲塘二姬歌曰:家是红罗亭上,仙谪来尘世已多年,君心既逐东流水,错认无缘当有缘。”其画面上的二姬、三男,人物舒朗俊逸,神态逼真,二舫、琵琶、江水等笔画工致,线条细致流畅,总体画面意境悠远,令人回味无穷。卷前目录后有这样一段题记:
按:古今传奇行于世者,靡不有图,乃此编尤脍炙人口,而未之见。因广购海内名笔,仅得仇十洲家藏稿十二幅,精工摩刻,以弁诸简端。俾观者目眩心飞,足称一时之大快云。无瑕道人。
据这位无瑕道人题记可知,书首十二帧图乃出自明末著名画家仇英之手,又倩名家精工摩刻而成。飘逸的画面,精湛的刻工,配以洁白如玉的上等纸张及朱墨套色印刷的光鲜亮丽,展卷观来,令人无比爽畅。但需说明的是,此书卷首有汤显祖序,署“戊午天孙渡河后三日”,戊午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而汤显祖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就已去世,可见序乃伪作,而该书是否真为“玉茗堂摘评”,也还需要认真研究。
碧蕖馆旧藏多色套印的古小说为古吴墨浪子搜辑之《西湖佳话古今遗迹》,计十六卷十六篇,封面右栏题:“精绘设色全图”,中栏题:“西湖佳话”,左栏题:“金陵王衙藏板”。其卷首有康熙十二年(1673)古吴墨浪子之序,序下刻有“墨浪子”及“西湖散人”二章。序后载插图目录:
苏堤春晓:张文宿句,仿薛稷画;
曲院荷风:卢子照画,集献之书;
柳浪闻莺:仿郭熙画,集张李书;
花港观鱼:集唐人句,赵孟頫画;
南屏晚钟:王洧句仿,信世昌画;
平湖秋月:孙太初句,沈启南画;
两峰插云:白诗汉隶,蓝川叔画;
三潭印月:集元章书,仿范宽画;
雷峰夕照:集古篆书,仿马远画;
断桥残雪:聂大年句,郭忠恕画。
目录后有双面连式西湖全图一帧及单面方式的西湖十景分图十帧。十景分图为前幅图画,后幅题句。据目录可知,西湖十景图部分出自赵孟頫、蓝瑛、沈周、郭忠恕等名家的绘画,还有一部分系仿自郭熙、范宽、马远等大家的山水绘画。所有图画为套色印刷,颜色有蓝、绿、墨、赭、青、黄、朱七种颜色,以前四种为主色调,远近大小、阴阳向背均有分别,其套色印刷的淡雅色调与刻工精细、画工精美的绘图浑然一体,画面上数叠青山水一区,咄咄奇峰列画图的美景使人心醉,人们在欣赏清初套版印刷风格的同时,似乎也置身于西湖十景的秀美山水之中。
二、康生对碧蕖馆旧藏古小说的掠夺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时任中央文革小组顾问的康生借权力之便,趁乱将从众多名家处抄来的文物据为己有,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他早就觊觎的碧蕖馆藏书。这种“觊觎”,大约是源于康生与傅惜华在文革前就因都喜好藏书而有过交往。著名学者黄裳在文革后回忆往事时曾这样写道:朋友过去曾听惜华说起,康生是常常到他家里看书的。因为这位“理论家”也在“研究”《西厢记》,惜华还曾将一种罕见的《西厢》刻本送给他。
傅惜华的慷慨相赠,更加激起康生对这些藏书的强烈渴望。当这些珍籍囊入康生的私人收藏之后,他便对此进行赏玩,不少书籍上留下他一方方镌刻精美的藏章。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些藏书章日后却成为他巧取豪夺的铁证。他从碧蕖馆攫取的小说藏书约有130余部,1260余册,仅明刻小说就达30部。这些书多为存世稀少、版本精良、刻图精美、品相完好的图书。
在清中期的小说之中,有一本名为《醒梦骈言》的话本小说集。据以往的小说书目著录可知,这部小说目前所见版本仅有两种:一为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东亚图书馆的旧刊本,为高阳齐氏(如山)百舍斋旧藏:“题菊畦美人(按,此当为“菊畦主人”之误)偶辑,前有闲情老人序。旧刊本,正文半页十行,行二十二字,附图,全书共十二回,每回一故事”。齐如山还提到有一种他未曾寓目的原孔德图书馆所藏题为《新刊醒世奇言》的稼史轩刊本,此本在孙楷第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著录:
醒梦骈言,十二回,存稼史轩刊大字本,有图。封面题:《新刊醒世奇言》,十行二十二字(北京市图书馆)。题“蒲崕主人偶辑”,封面别题“守朴翁编次”。据闲情老人序,则作者又号菊畦子。每回演一故事,凡十二事,皆出《聊斋志异》。
需补充的是孙目著录的这本封面还有“稼史轩雕”数字。两本皆有圆图十二帧。而碧蕖馆旧藏的这部《醒梦骈言》与上述版本皆不同,其封面右栏题:“菊畦子编次”,左栏题:“绣像醒梦骈言”、“最乐堂梓”,上方横栏题:“快史奇观”。亦十行二十二字,版心题:“醒梦骈言”。卷首有署“闲情老人漫题”之序,并有署“菊畦主人偶辑”之《醒梦骈言目录》,有圆图十二帧,图上有题词。尤为珍贵的是,在插图等处钤有旧印多枚,如:“崇礼”、“兰园私书”、“霞亭”、“鸿飞道人”等。崇礼是清光绪年间文渊阁大学士,与皇室也有姻亲关系,至今,北京东四六条还完好地保存着他的旧宅,被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而“兰园”、“霞亭”、“鸿飞道人”应是崇礼的别号。可见,傅氏旧藏最乐堂刻本的《醒梦骈言》是一部版本珍稀,流传有绪的善本,因此它自然而然地成为康生掠取的对象。现在这部书的书签为康生朱笔所题:“醒梦骈言,菊畦子编译”,而序下,“康生之章”的红印赫然映入眼帘。
当然,康生掠去这些珍籍善本不止纯粹是为赏玩,他也会认真去阅读,并在一些书上留下其“朱批”的学习心得,《醒梦骈言》即如此。
孙楷第认为此书所收的十二个故事皆出自《聊斋志异》,可这一观点在学术界存在着分歧,胡士莹赞同这一观点,认为该书“体例颇别致,乃选《聊斋志异》十二篇,译成短篇白话小说。”但齐如山却认为“此书故事全为蒲留仙翻为文言,编入聊斋志异内。”以后,吴晓铃先生又认为:“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陈云栖》等十二篇反倒是把《醒梦骈言》的平话体译为文言体的了。”从而认为:“蒲松龄在写《聊斋志异》之前已经接触到《醒梦骈言》,并且从中援引素材的依赖关系和改头换面的手法。”
我们从这部最乐堂本《醒梦骈言》目录处的题记中,可以看到康生对此问题的观点。题记曰:
此书选《聊斋志异》文十二篇,编译作十二回,名曰醒梦骈言,除人名、地名、时代有所更改,个别地方有所增删外,内容仍依原著情节,惟将文言译作白话,序言称欲将深言以浅言解之,但不如原作多矣。
此书少见,各小说书目多不载,故存之。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康生读后记于玉泉山上
(左钤“康生”朱白文印各一)
非但如此,康生还将此书内容与《聊斋志异》进行比较。原书十二个回目为七至九字目不等,上下对仗。康生在每回之下,回目之右题写了与之对应之聊目。如“第一回”之下,题目“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的右侧,有康生朱笔所题“陈云棲”三字。从第二回至十二回,分别以朱笔题“张诚”、“阿宝”、“大男”、“曾友于”、“姊妹易嫁”、“珊瑚”、“仇大娘”、“连城”、“小二”、“庚娘”、“宫梦弼”。另外,正文前十回于卷端目录下,亦有其题字:
第一回题字为:“此回即《聊斋志异》中陈云棲故事”(下钤“戊戌人”、“康生”二印);
第二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张诚》篇”;
第三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阿宝》篇”;
第四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大男》篇”;
第五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篇”;
第六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姊妹易嫁》”篇;
第七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珊瑚》篇”;
第八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仇大娘》篇”(注,七、八两回为钞配,八回有康生朱笔眉批:“将反满清内容完全改去了”);
第九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连城》篇”;
第十回题字为:“即《聊斋志异》中《小二》篇”。
康生的题记署时为1969年,是在举国上下热火朝天地“破四旧”之后的第四个年头,想必也是康生得此书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是出于对该书的喜爱,他居然远离闹市区,“躲”进玉泉山,对“四旧”进行如此认真的研究,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倘若康生是在自己收藏的《醒梦骈言》上题写序跋或进行深入研究,实属正常情况,这些观点或也有一定的学术价值。然而,康生是在文革中将别人的珍籍以卑劣的手段攫取过来据为己有,这样既剥夺了他人拥有的财产,又剥夺了他人从事学术研究的权力,甚至剥夺了他人正常生活的权力,用一句文革中的流行语来讲,就是“其用心何其毒也!”
碧蕖馆旧藏中,还有一部《京本云合奇踪》二十卷八十则。首卷卷端题:“徐渭文长甫编,玉茗堂评点”(其他各卷大都题为“稽山徐渭文长甫编,玉茗堂评点”)。卷首有徐如翰《天地云合奇踪序》,并插图四十帧。根据徐如翰序可知,此书虽题为徐渭所编,但实出武林朱孔嘉、李房陵之手。因二人名气不如徐渭大,故此才托名徐渭以自重。孙楷第先生言此书“虽文辞繁冗,叙事舛错,不足以垂典古之实,翊扬开国之盛,然与《英武传》、《英烈传》诸说部合而观之,亦足以见其演变之迹焉。”此版本大连(满铁)图书馆藏有全帙,傅藏本虽残缺,但刊刻精美的插图却基本完好,故此也被康生掠走。此书归康生后,予以重新装裱,原缺的目录叶等也使人抄补齐全。但文革中要找一好抄胥实属不易,此抄者将原书目录中的“则”均错抄为“回”,最后一则题目还漏抄了“人乐雍熙”四字,康生将目中八十处之“回”字一一以朱笔校改过来,并补上漏抄的四个字。在徐如翰序署“万历岁在柔兆执徐阳月穀旦”处,有康生眉批“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赏玩之余,康生在原序之后写下了两则题记:
此为明刻,二十卷,本不分回,共八十则。图大精,惜已残缺。
康生装后记。
一九七零年元月廿二日。
(下钤“归公”章)
为使善本古籍不致销毁、零散、损失,乃于工余之后,加以搜集、拼凑、装修,借以休息,并准备将来统交中央图书馆保存。
(下钤“康生”朱印)
初看这后段题记,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康生是保护文物的功臣,不是吗,他在文革之中是尽己所能,将散落在民间角落中的珍籍善本尽量集中起来,加以修葺,“并准备将来统交中央图书馆保存”,但是,他是先破人之财,后毁人之家,将别人的大量财产巧取过来,然后拣出其中少部分“将来”归为公有。这段混人耳目的表白,只能暴露了他一贯在政治上耍的两面派嘴脸。
康生还从碧蕖馆藏书中掠取各种版本的《水浒》书籍达250余册之多,并在一部清雍正间光霁堂刻本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留下了他的手迹。此书为金圣叹所评之《水浒传》,计七十五卷七十回。其卷首《叙》署“雍正甲寅上伏日句曲外史书”,康生在《序》尾左侧空白处写下批语曰:
甲寅为雍正十二年,即公元一七三四年,句曲外史为元张雨别号,此序恳系另一人,或书商假冒。
康生 一九七零年五一休息时
康生对这部书的“研究”并不止此,因这部金批水浒传的卷首附有陈老莲所绘水浒人物肖像计四十帧,康生便对其大发其难。图像首叶为呼保义宋江,背面是诗赞。在这一叶板框上方,几行朱批赫然入目:
陈老莲水浒人物画,甚恶劣。徒有虚名,流毒甚广。他把英雄的武松画成三寸丁的武大郎,把旋风式的李逵画成一个牢头,把佛教叛逆画成一个印度和尚,把英俊的扈三娘,画成赏月的小姐。此种恶例,不胜枚举。而芥子园本及此本之绘像皆宗之。解放后,一些资产阶级的文人,仍提倡影印水浒叶子,并吹嘘他们自己为‘水浒专家’。谬甚!陋甚!
这段题识,将曾经不可一世的“理论家”蛮横的文风跃然纸上。题识未署年代,但联系前段题记的时间,肯定也是在1970年的“五一”节前后。姑且不论这是否是康生等人为几年后发动的那场举国上下批《水浒》的运动而做的未雨绸缪,单就这段题识就可看出,康生为了政治目的便置艺术创作规律而不顾。真正不朽的作品,总是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见长,作品中蕴含着作者对现实生活独到的看法和不同于他人的创作个性。陈老莲的绘画,就是通过对其笔下人物个性的刻画,折射出他所处时代的影子,使人们了解那个时代的绘画风格。老莲画扈三娘赏月,正是揭示了这位俊美的巾帼英雄对生活的热爱。按照康生的逻辑,这些水浒英雄的画像一个个都应是高大威武,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一代天骄,别的形象大概都要归结于丑化农民起义领袖之列的。老莲若是地下有知,恐也要啼笑皆非了。
可以说,康生在这三部古小说上的题识,将那段特殊的历史永远定格在这历尽沧桑的珍籍之上。
注:
① 元代无至德年号,或为至元、元贞、大德三个年号的简称,亦或为作者笔误。
② 朱一玄、宁稼雨、陈桂声编著《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4页。
③ 谭正璧认为清初剧作家“范希哲即《豆棚闲话》作者,别署‘圣水艾衲居士’”(见《古本稀见小说汇考》,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164页),可备一说。
⑤ 见戴不凡《〈金瓶梅〉零札六题》,《小说见闻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0页。
⑥ 见王汝梅《校点后记》,《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589页。
⑦ 首序、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回及十六回、六十四回缺的四面均系钞配。
⑧ 吴晓铃旧藏中,有一份署名为“蜀庄手订”之《止酒停云室曲录》,文末有傅惜华题记,署为“丁亥中元节前一日读毕傅惜华识。”目录中不少书目旁注“今归碧蕖馆”,也就是说,在1947年之前,郑骞便陆续将藏书售卖处理。
⑨ 原书封面此两字漫漶不清,据《中国古代小说总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529页著录,可知为“盛德”二字。
⑩ 在郑骞旧藏的《康熙旧本劝善金科残卷》、《目犍连尊者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等书的函套里部,也都有郑骞手写的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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