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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文学性描写的四种类型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5281
·陶慕宁·

引 言

华夏民族自进入文明社会以来,文学创作日臻繁盛。而表现男女相慕、恩怨纠结之作品篇帙腾涌,何啻万千,且诸体皆备,炫胜争奇,几已为文学史家发掘爬梳尽矣。本文乃专就文学史中回避罕及之性文学演进之迹稍作探赜,冀能引起方家瞩目,庶几有裨于研究领域之拓展。

  生活中男女之相慕,进而投诗赠扇,踰垣隙牖,直至结缡成婚,固因性欲之吸引与夫家族延续之需要。文学之描写性欲、性交则有虚实美恶之不同。自汉武定儒学为一尊,男女之别、尊卑之判,日益彰显。帷簿之私,只做禁脔之用;床笫之事,渐成暗昧之谈。《诗》之桑间濮上,赋之《神女》、《高唐》,或直写情欲,畅言无忌;或托言神仙,藻荟纷披。至汉,司马相如作《美人赋》,词虽荡佚浓艳,义则归于内敛自持。观其“金薰香,黼帐低垂。裀褥重陈,角枕横施。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①,极富动感、质感,实足动人心魄。而“臣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②,兔起鹘落,戛然而止。直与宋玉《神女赋》篇末归于讽谏一脉相承,是女色祸人之说,已初具影响。降及后世,秽媟之作,几靡不以此说相标榜,而烂逞淫猥之笔,铺张交媾之状,欲求“劝百讽一”亦难矣哉。然而两性之爱,究属生命之美好体验,中外古今文学之佳构,多有以描写男女之微妙心理、性爱之曲折跌宕而收荡气回肠之效,而成举世公认之文学经典者。故评价性描写之高下,不在有无云雨交媾之场景,不在身体私隐部位之表现与否,端在有无人性本质之发皇,是否臻于美学之境界。若劳伦斯 (D·H·Lawrence)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ely’s Lover》)描写性交不可谓不细腻入微,英、美政府莫不以淫书查禁,但其书张扬人性、揭橥灵魂之光芒终不可掩,乃不胫而走,迄今流布于欧亚各国,允称世界文学之名著。

  纵观中国之性文学,自汉至清末,体裁、内容与写法大抵皆经三变。自汉至隋,文学作品之写性,大多托言于帝王后妃,而出于杂史、杂传,此可以《飞燕外传》为代表,写法则稍见雕琢,绘形绘影,且多有可以印证于现代性心理学之细节。唐、五代至元,新文体之传奇渐兴,诗歌亦臻鼎盛。性文学多写士人之婚外恋情,笔触往往细腻摇曳,含蓄旖旎。而诗词韵文,时有香艳放佚之作,其中,《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托名白行简,出自敦煌鸣沙山,专事刻画男女交欢之乐,并及南风之性事,文字全无遮掩,笔意恣肆汪洋,极尽赋体铺张扬厉之能事,实不当以诲淫之作目之。元明清三代,俗文学坛坫渐固,说部戏曲足与诗文分庭而抗礼,自《金瓶梅》出,刺世之作每大张闺帷之秽亵,射利之徒竟专写采战之淫污。此固由于风气之颓败,亦源于人欲之蜚扬。诗文词曲,山歌民谣,喜谈风月,常涉性交。或缠绵而悱恻,或夸饰以宣淫,数量既夥,美恶杂糅。然以今日性文学理论之成果返观中国两千年来文学作品之性描写,微特不类沈雁冰氏一九二七年所云“至于可称为文学的性欲描写,则除伪称伶玄作之《飞燕外传》与《西厢》中《酬简》的一段外,恐怕再也没有了。所以著者实实讲来,我们没有性欲文学可供研究材料,我们只能研究中国文学中的性欲描写——只是一种描写,根本算不得文学”③。且几乎可称代有佳作,殊堪珍赏。兹就此类文学之美学特质与审美价值厘为四类,分而述之,以见中国性文学之丰富多彩。

一、唯美蕴藉型

宋玉《高唐》、《神女》二赋,瑰奇绚丽,情韵婉转,写山川之巍峨灵秀,状神女之仪态风神,穷形尽相,足称妙笔。然篇中实无男女授受之私,反多神女以礼自持之态。而修容娟媚,皓齿蛾眉,“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 “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④。适足令人驻足顾眄、落魄失魂。此种写法,专注于唯美之意境,笔力含蓄,引而不发,开后世色情文学最上乘之一脉先河。而“高唐”、“巫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⑤,遂为后世性文学写男女交媾通用之隐喻。嗣后,《汉武故事》、《汉武内传》披露后宫之淫乱,兼述帝王与神仙之遇合,铺采摛文,杂取传说,时有妙丽含蓄之笔,如叙卫子夫“善歌,能造曲,每歌挑上。上喜动,起更衣。子夫因侍尚衣轩中,遂得幸。头解,上见其美发,悦之,遂内于宫中”⑥。流动婉转,实已隐约有唐人小说笔意。而述钩弋夫人“解黄帝素女之术,大有宠”⑦之语,则颇为后世道教秘笈与小说稗乘所采撷光大。

  托名西汉伶玄所撰《飞燕外传》,大约出自魏晋时人手笔⑧。其描写成帝与飞燕、合德姊妹之情欲纠葛,极传奇体摹心绘影、体贴入微之妙。而其写男女之性心理、性挑逗、性积欲、性嫉妒,乃至窥浴、恋足,皆委曲蕴藉,艳而不浮,诚吾国文学史上性描写之佳构。《外传》叙成帝初幸飞燕:

  及幸,飞燕瞑目牢握,泣交颐下,战栗不迎帝。帝拥飞燕,三夕不能接,略无谴意。宫中素幸者从容问帝,帝曰:“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迁延谨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宁与汝曹婢胁肩者比邪?”既幸,流丹浃籍。嫕私语飞燕曰:“射鸟儿不近汝邪?”飞燕曰:“吾内视三日,肉肌盈实矣。帝体洪壮,创我甚焉。”飞燕自此特幸后宫,号赵皇后⑨。

  叙成帝之性偏嗜:

  帝尝早腊,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辄暴起。昭仪常转侧,帝不能长持其足。樊嫕谓昭仪曰:“上饵方士药,求盛大不能得,得贵人足一持畅动,此天与贵妃大福,宁转侧俾帝就耶?”昭仪曰:“幸转侧不就,尚能留帝欲,亦如姊教帝持,则厌去矣,安能动乎?”

  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匕箸。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帝从帏中窃视之。侍儿以白昭仪。昭仪曰览巾,使撤烛。他日,帝约赐侍儿黄金,使无得言。私婢不豫约,中出帏值帝,即入白昭仪。昭仪遽隐辟。自是帝从兰室帏中窥昭仪,多袖金,逢侍儿私婢,辄止赐之。侍儿贪帝金,一出一入不绝。帝使夜从帑益或至百金。

  其写赵后姊妹之妍丽,一用“纤便轻细,举止翩然”,一用“合德膏滑,出浴不濡”,而随即用成帝初幸之感觉“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状飞燕之神韵;以“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语嫕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数语写合德之妩媚尤胜于姊。此种笔法,实已超迈辞赋体之单纯以旁观者视角形容女性美之窠臼,于后世小说限知叙事颇著良规。而其于飞燕姊妹性格之差异,亦能在不经意间以一二细节传神写照,使赵后之骄矜善妒,昭仪之机巧邃密,皆历历如在眼前。笔力含蓄,收纵自如。尤可贵者,在于作者自始至终隐于幕后,蠲弃史家褒贬之词,通篇不加评骘,而阳秋幽曲之笔,复时时可见,真小说家上乘之选。

  帝病缓弱,太医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眘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帝御,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止。抵明,帝起御衣,阴精流输不禁,有顷,绝倒。挹衣视帝,余精出涌,沾污被内。须臾帝崩。

  此一段,明人兰陵笑笑生改窜植入《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之死。亦足见《飞燕外传》衣被后世小说之泽迹。

  宋人秦醇有《赵飞燕别传》(或题《赵后遗事》、《赵飞燕合德别传》),载于刘斧《青琐高议》卷七,实据《飞燕外传》敷衍而成,而笔力实不逮《外传》。唯述帝私窥昭仪浴一段,“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⑩,刻镂精彩,楚楚有致。又: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下。帝曰:“他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第,妾立在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遣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尝污御衣,欲为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啮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勃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

  此节亦委婉动人,情致缠绵。“啮痕”一笔,于成帝之性取向稍作披露,不无性学研究价值。

  唐、宋两朝,专写帝王后妃宫闱秽乱之事者有《隋炀帝海山记》、《隋炀帝迷楼记》、《大业拾遗记》、《杨太真外传》、《骊山记》等,而铺排诸种传闻,下笔不自敛束,时有诙谐调情之语,每杂佻达荡佚之诗,较合置于第二类“色情诙谐型”论之。

  唐人传奇,大抵下笔矜慎,极“史才、诗笔、议论”?之能。虽多述士人婚外恋情,而操觚颇能敛束,往往以委婉曲折见长,不求淫艳以炫目。唯《游仙窟》一篇,骀荡妖丽,曲尽色情,亦置之第二类。

  古诗多写思妇怨妻,殊少色欲之渲染,稍可引发性之联想者,不过“开窗取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一类子夜吴歌数首而已。若唐人之《花间》、《香奁》,亦不过以女性口吻倾吐闺怨,微涉色情意象而又不失含蓄蕴藉者,当推韩偓数首:

  《咏浴》:“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侍女帘帷外,賸取君王几饼金。”

  《五更》:“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多情》(庚午年在桃林场作):“天遣多情不自持,多情兼与病相宜。蜂偷野蜜初尝处,莺啄含桃欲咽时。酒荡襟怀微,春牵情绪更融怡。水香剩置金盆里,琼树长须浸一枝。”?

  又《全唐诗》卷八百二,载《酥乳》一首,题“赵鸾鸾”作,小传云“平康名妓也,诗五首”。其诗云:“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以韩偓之诗与赵鸾鸾《酥乳》相较,韩之模拟女性之迹甚显,虽极力揣摩女性之体验,遣词造语终是牵强,读来似隔一层。如《咏浴》之颈联、颔联,总是男子想当然口吻。尾联用《飞燕外传》典,益彰造作之嫌。不若《酥乳》之浑然天成,引人遐想。

  宋词元曲,踵武前修,多吟怀云挹露之感,每作窃玉偷香之思。柳耆卿《乐章》、乔梦符《小令》,浓艳旖旎,时有隽语。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以张生口吻演唱与崔莺莺初夜之性体验:

  [元和令]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鬏髻儿歪。

  [上马娇]我将这纽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回过脸儿来?

  [胜葫芦]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幺篇]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搵香腮。?

  此一折明人称之为“酬简”,观其文字,若以现代汉语译出,不过一段男女淫艳交媾之描述,而用新兴之文体——元曲表而出之,以“鸳枕”、“云鬟”、“兰麝”、“幽斋”、“软玉温香”、“阮肇天台”、“露滴牡丹”、“蝶采嫩蕊”、“檀口香腮”杂以若干当日口语,如“羞答答”、“不良会把人禁害”、“但蘸着些儿麻上来”等,虚实相揉,隐显交映,乃生间离之效,此正中国古典文学写性之妙处,盖事典既多,隐喻足能信手;象征迭用,文心遂有波澜。后之文言小说、传奇戏曲如《娇红记》、《龙会兰池录》、《牡丹亭》、《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写男女之幽期、人神之绮遇,大抵取婉约含蕴一途,不斤斤于性事之细节描写,而留绮思艳想之余地。

二、色情诙谐型

此类作品大多出于文人狡狯,用轻侮调谑之笔,比附暗喻之词,状男女骀荡淫猥之态,亦累见于诸种文体,而以《游仙窟》堪称典型。《游仙窟》,唐调露初进士张所撰,而中土千年以来不见载记,清末,杨守敬访日,始著录于《日本访书志》。张事迹见于两《唐书》,其文章,新罗、日本、突厥、暹罗皆甚喜读,不惜重金购之。而张在当时,“傥荡无检,罕为正人所遇。姚崇尤恶之。……属文下笔辄成,浮艳少理致,其论著率诋诮芜猥,然大行一时,晚近莫不传记”?。

  《游仙窟》以第一人称述“仆从汧陇,奉使河源”?,路经积石山,于神仙窟内邂逅十娘、五嫂二女子,与之酬酢调情,极尽谑浪。至夜,十娘伴宿。抵明,赋诗赠物而别。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末附《读莺莺传》一文,论“真字即与仙字同义,而‘会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谓也。又六朝人已侈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流传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目倡伎者”?。张虽故弄狡黠,虚化艳遇之背景环境,复高标二女之出身——十娘崔氏为博陵王、清河公之苗裔,五嫂出自太原王氏,皆隶“五姓七族”。而观其目挑心招之态,酬答雅谑之词,实唐代平康北里中倡条冶叶做派,绝无名门闺秀之端谨自持。而由男主人公之自供:“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珮,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足见此文之狭邪背景,不啻唐人冶游之实录也。

  全篇用骈文,传奇中罕觏。篇幅綦长,精彩处皆在对话问答,杂以诗歌俚语,骈四俪六,字字双关,句句涉色,隐喻迭出,波俏慧黠。似拒还迎,淫艳佻薄,来去全言性事,而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颇得唐人俗赋体裁。试观其例:

  下官因咏局曰:“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十娘则咏曰:“勒腰须巧快,捺脚更风流,但令细眼合,人自分输筹。”

  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因咏笔砚曰:“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所以研难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他自眼双翻。”

  酒巡到十娘,下官咏酒杓子曰:“尾动惟须急,头低则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浅任君情。”

  十娘咏盏曰:“发初先向口,欲竟渐伸头;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今人言“色情”二字,多用为贬义。以训诂学考之,“色”不过言女子之美貌,“情”亦只言人之感情、爱情、情欲,初无臧否轩轾之义。唐人视男女尚不离天性自然之道,《黄帝》、《素女》犹备典籍,“房中”、“方技”流播士口,故白行简作《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实无可怪。沈雁冰氏以为其所著《李娃传》“篇中毫无性欲描写,事迹曲折而动人同情,极缠绵可观,足称为言情佳作。所以,要说作《李娃传》的人同时会忽然色情狂起来,作一篇《大乐赋》,无论如何是不合情理的”?。正不知唐人随文命意,因意遣词之洒脱率性也。

  此类写法,颇为后之传奇所承袭,如《迷楼记》、《大业拾遗记》、《骊山记》等,叙事中每插入诗词隽语,几成体式。唯是才力不逮,不能如张文成之行云流水。然亦偶见佳处,如《骊山记》载:

  一日,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指扪弄曰:“吾有句,汝可对也。”乃指妃乳言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妃未果对。禄山从旁曰:“臣有对。”帝曰:“可举之。”禄山曰:“润滑初来塞上酥。”妃子笑曰:“信是胡奴只识酥。?”

  “浴出”、“裙腰褪,微露一乳”、“扪弄”数语,皆富动感,使人如睹春宫,“鸡头肉”、“塞上酥”皆用比喻,导人色情萌动,而又出语诙谐,张弛有度,不失为上乘文字。

  明人汤显祖《牡丹亭》第十七出《道觋》,净扮石道姑自述新婚之夜尴尬场景,皆用《千字文》串联隐喻,淫猥佻薄,揶揄残疾之石女,格调故不足多,然颇可据以觇知晚明士风与文风之颓靡:

  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替俺说,俺两口儿活像“鸣凤在竹”,一时间就要“白驹食场”。则见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褪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呵,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会“悚惧恐惶”。那新郎见我害怕,说道:新人,你年纪不少了,“闰馀成岁”。俺可也不使狠,和你慢慢的“律吕调阳”。俺听了口不应,心儿里笑著。新郎,新郎,任你“矫手顿足”,你可也“靡恃己长”。三更四更了,他则待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右通广内”,踣着眼在“篮筍象床”。那时节俺口不说,心下好不冷笑,新郎,新郎,俺这件东西,则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充肠”。如此者几度了,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劳刀“俊乂密勿”,累的他凿不窍皮混沌的“天地玄黄”。和他整夜价则是“寸阴是竞”。待讲起,丑煞那“属耳垣墙”。几番待悬梁,待投河,“免其指斥”。若还用刀钻,用线药,“岂敢毁伤”?便拼做赸了交“索居闲处”,甚法儿取他意“悦豫且康”?有了,有了。他没奈何央及煞后庭花“背邙面洛”,俺也则得且随顺乾荷叶,和他“秋收冬藏”。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慕贞洁”,转腰儿到做了“男效才良”。虽则暂时间“释纷利俗”,毕竟情意儿“四大五常”。要留俺怕误了他“嫡后嗣续”,要嫁了俺怕人笑“饥厌糟糠”?。

  《千字文》本以儒学伦理为纲,备儿童启蒙之用。此文则偷梁换柱,以冠冕之词,摹猥亵之状,极尽反讽之能事。盖明世暨中叶以降,淫风渐炽,自宫中以迄士林,信方士、迷丹药、宿娼妓、狎娈童,纵谈床笫之私而恬不知耻。风气所染,降及市井里巷、引车负贩者流,以是春宫孳盛,秽书公行,淫具陈列于市肆,方士显达于九重。高才如汤玉茗者,亦遂不能免俗。当日红氍毹上,《道觋》一出,亦不过博听者一粲而已。今之读者,亦可从中体味晚明文人巧思与趣味之所在。今人白先勇氏改编《青春版牡丹亭》,不删《道觋》一出,正具慧眼,堪称得体。

  晚明之民歌,流播人口,遍及南北。冯梦龙氏不以为猥鄙,颇著搜辑之功。而《挂枝儿》、《山歌》之属,十九皆市井色欲私情之词,以其清新,不假雕饰,乃为性灵一派所推重,用以抵斥拟古饾饤之“七子”。袁宏道云:“且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王骥德《曲律》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此类民歌,既出于市廛乡镇,每杂俚词市语,颇少禁忌,往往有文人士夫所不能道者。试观《山歌·身上来》与《半夜》二曲:

  年当悔,月当灾,撞着子情郎正遇巧身上来。郎做子巡检司门前箇朱红棍,姐做子池里鲜鱼穿子腮。?

  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箇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假做子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叫我穿子单裙出来赶野猫。?

  又如《挂枝儿·粽子》: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趫。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以之与唐寅春宫诗、杂曲相较,如《排歌·咏纤足》:

  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凤头一对堪夸。新荷脱瓣月生芽,尖瘦帮柔满面花。从别后,不见他,双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则天然与造作,清新与藻饰判然可见。

三、铺陈渲染型

明清之际,淫秽小说大行于世,盖与商品经济繁荣,人欲横流无忌大有关联。今之所得见者,犹不下五六十种。赖陈庆浩、王秋桂、陈益源诸时贤遍寻海外遗书,勤事考校,成《思无邪汇宝》二辑,俾学界得睹此类小说之全豹,嘉惠士林,功莫大焉。兹为以下论述方便起见,先依《思无邪汇宝》之次第列出书目。

  第一辑:《海陵佚史》,明·无遮道人编次。《绣榻野史》,明·吕天成著。《昭阳趣史》,明·古杭艳艳生著。《浪史》,明·风月轩又玄子著。《玉闺红》,明·东鲁落落平生著。《龙阳逸史》,明·京江醉竹居士浪著。《弁而钗》,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编。《宜春香质》,明·醉西湖心月主人编。《别有香》,明·桃源醉花主人。《载花船》,明·西泠狂者笔。《欢喜冤家》(上下),明·西湖渔隐主人著。《巧缘艳史》,清·江海主人。《艳婚野史》,清·江海主人。《百花野史》,清·一笑主人编。《两肉缘》,清·不题撰人。第二辑:《换夫妻》,清·云游道人编。《风流和尚》,清·不题撰人。《碧玉楼》,清·竹溪修正山人编次。《欢喜浪史》,清·不题撰人。《一片情》,清·不题撰人。《肉蒲团》,清·情隐先生编次。《梧桐影》,清·不题撰人。《巫梦缘》,清·不题撰人。《杏花天》,清·古棠天放道人编次。《浓情秘史》,清·不题撰人。《桃花影》,清·檇李烟水散人编次。《春灯闹》,清·檇李烟水散人编次。《闹花丛》,清·姑苏痴情士笔。《情海缘》,江都邓小秋。《巫山艳史》,清·不题撰人。《株林野史》,清·不题撰人。《浓情快史》,清·嘉禾餐花主人编次。《灯草和尚传》,清·云游道人编次。《怡情阵》,清·江西野人编演。《春灯谜史》,清·青阳野人编。《妖狐艳史》,清·不题撰人。《桃花艳史》,清·不题撰人。《欢喜缘》,寄侬。《如意君传》,明·吴门徐昌龄著。《痴婆子传》,明·芙蓉主人辑。《僧尼孽海》,明·旧题“唐伯虎选辑”。《春梦琐言》,清·不题撰人。《姑妄言》,清·曹去晶著。

  以上四十二种,大抵宣淫导欲之作,与今日A片铢两悉称。尚有不入《思无邪汇宝》,而旨趣相类者,如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八之《严监生浪吞秘药,春花婢误泄风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八回至七十回?,皆以铺陈男女交媾,淫行色欲为主,间杂断袖余桃之恋,如《弁而钗》、《宜春香质》之属。污秽满眼,不堪足读。且多采战变态之描写,常寓阳物崇拜之心魔。以性心理学衡之,实不过男性征服欲之无限与实际性能力之有限终极矛盾之文学表现而已。

  然其中仍有稍具文学价值而不能一笔抹杀者在。首先,《绣榻野史》,吕天成撰,王骥德《曲律》云:“郁蓝生吕姓,讳天成,字勤之,别号棘津,亦余姚人……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其书虽诲淫,究系文人始创,叙事亦别开生面,自当于说部史上列一席。其次,《痴婆子传》通篇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倒叙一生之性经历,虽穿插乱伦秽媟之笔,亦不乏女性性心理之揣摩,不无研究价值,可备一席。复次,李渔所著之《肉蒲团》?,文笔畅达,关目紧凑,且流布广远。述未央生与新婚妻子玉香一节,不乏性启蒙、性教育之意义,顾不当以秽书置之另册。此外,如《如意君传》,叙武则天晚年宫闱秽乱之事,其书影响于后世者不止一端,文字亦简赅洗练,非尽可以淫书斥之。

  然则余所谓四类之中,终以此等铺陈渲染型为最下乘。盖因此等书徒有挑动人性之动物生理本能,满足男性性占有欲之形下功用,绝少引人发见男女性爱于生命之意义与夫形而上之美学特质。

四、世情暴露型

此一类书,昉自《金瓶梅词话》,率皆以暴露世情浇薄,揭橥人性险恶为大旨,因环境多限于家庭市井,人物常刻画商贾帮闲,擅写里巷琐事,每杂淫猥之笔。然则唐人柳宗元之《河间传》,实不妨视为已著先鞭。子厚著此文,固有借妇人之先贞后淫讥刺士人操守难持之深意在,而其写河间妇人之淫行似染狂疾,甚乃设计杀其夫,“又为酒垆西南隅,己居楼上微观之。凿小门,以女侍饵焉。凡来饮酒大鼻者,少且壮者,美颜色者,善为戏酒者,皆上与合,且合且窥,恐失一男子也。犹日申呼懵懵,以为不足”?。此段,似为《野叟曝言》第六十七回《碎石台冤魂出世,看雪屏伟物招殃》述李又全一节所剽袭。然《河间传》行文尚能谨饬,不若后世白话小说之大肆描写淫媾细节也。

  《金瓶梅词话》之性描写未尝游离于小说情节与人物关系,亦并非毫无节制。其写西门庆与吴月娘,与孟玉楼之性事,于百回书中皆仅一见,而于情节之发展至关重要。盖西门与月娘事前曾反目,夫妻不交一语。月娘慑于西门庆之淫威,复忧虑己身嫡妻之地位,乃处心积虑,设计“扫雪烹茶”一幕,使西门庆回心转意,夫妻始得鱼水同欢。期间,即连带引出西门庆大闹丽春院,怒绝李桂姐之事。并见月娘之态度“你躧不躧,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是写闺阃而兼及娼肆,叙家事而关联外情。鲁迅所谓“《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正在此等处。

  西门庆与孟玉楼之性事见于第七十五回《春梅毁骂申二姐,玉箫愬言潘金莲》:

  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兰香便热煤炭在地。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妇人一声不言,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扶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才上房对我说,我才晓的。”妇人道:“可知你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奚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拏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热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糊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字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搵着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烂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每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去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钟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教人疼的鬼儿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牀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扑撒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因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烧纸还愿心;到初三日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礼物,只顾挨着,也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叫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里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每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了头,小厮你来我去,秤银子换钱,把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也怎的!”西门庆搂着道:“我的儿,常言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这一只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两只腿儿柔嫩可爱。”妇人道:“好个说嘴的货!谁信那绵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愁好的没有,也要千取万。不说俺每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来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怪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把那话带上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便道:“且住,贼小肉儿,不知替我拿下了不曾……没有?”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绢子来,预备着抹搽。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稜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嗏镪子一般。妇人一面用绢子抹之,随抹随出,口里内不住的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

  此段引文甚长,然不如此不足以见《金瓶梅》之妙处。盖西门庆之来,本因月娘不忿潘金莲专房之宠,又值玉楼有恙,乃强逼西门看视。其间玉楼之妒意,西门之愧疚,夫妇床笫之私情密语,乃至家庭之主账出纳,皆娓娓道来,如指诸掌。此种性描写,其意义尤在暗示月娘与玉楼亦有正常女子之性欲求,而雨露不能均沾,遂启妻妾内讧之端衅也。

  书中写潘金莲之无餍足固缘于个人生理欲求之旺盛,因不足乃有报仆攘婿之丑行。而固宠专房,则实由形势所迫,以西门庆求新逐异之性格,绝难专注于一人,观李瓶儿之后来居上可知一斑,此亦新兴商人占有欲之一端。笑笑生写金莲之性,虽着墨最多,渲染最甚,屈身忍辱,无所不至,而糜艳之中,实寓有一掬悲悯之情,与描绘李瓶儿之性事,多见西门庆之爱欲不无差异。

  西门庆与李桂姐、郑爱月、宋惠莲、如意儿、王六儿、贲四嫂之淫媾,书写别有深意,此数人或为妓女、仆妇,或为伙计妻孥,身份地位俱远逊于西门,不过其性欲发泄之偏门而已,故交合之际,屡涉银钱之取予;调谑之余,常及同道之相倾。而嘴脸不同,神态各异,若郑爱月之黠慧善媚,李桂姐之尖刻寡情,宋惠莲之轻浮亢直,王六儿之下作无耻,皆刻露尽相,栩栩如生。细节描写亦能因人设笔,各副其人。至其写西门庆与林太太两段淫情?,颇着重于对社会上层窳败现实之揭露,身为招宣府遗孀之林太太,外庄内邪,端穆其表,淫渎其里,其秽媟之行,有过于娼妓者。西门庆与其通,实不过市井发迹之徒向慕高门,欲证自己长袖善舞,无所不能而已。故笑笑生描述二人交媾,颇有讽刺阳秋之笔,一面铺陈招宣府之烜赫庄严,礼数繁多,一面畅写林太太之淫情如炽,丑态百出。对比昭然,反差凸显。

  后之说部,凡演世情,多杂秽笔,若《梼杌闲评》、《醋葫芦》、《十二楼》、《连城壁》、《绿野仙踪》、《蜃楼志》等,“三言”、“二拍”一类拟话本亦有数篇类此。然属词命意,设事描情,亦有高下妍媸之判。限于篇幅,容另撰文述之。

结 语

此篇意在梳理中国古代性文学沿革递嬗之脉络,四类之分,或显牵强。如《欢喜冤家》实属世情;《杂事秘辛》未能论列。遗漏之书,不当之语,必不在少数。聊作引玉之砖,谨期方家之教。

  注:

  ①② 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7、98 页。

  ③?沈雁冰《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小说月报》1927年6月第十七卷号外,转引自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中国文学研究》下册。

  ④⑤ 宋玉《神女赋》,李善注《文选》卷十九,《四部丛刊》本。

  ⑥⑦ 班固《汉孝武故事》,陶宗仪《说郛》卷五十二,中国书店据涵芬楼1927年版影印本。

  ⑧《飞燕外传》,始见著录于《郡斋读书志·传记类》,关于其产生之时代,学界迄今尚有歧义,本文酌采诸家意见,认为当出自魏晋时期。

  ⑨中国书店影印涵芬楼本《说郛》卷三十二,标点为笔者所加。下引此书皆出此本,不出注。

  ⑩[宋]刘斧《青琐高议》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6页。下段引文同此注。

  ?[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第222页。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四《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之四、之八,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47页。

  ?[唐]韩偓《咏浴》、《五更》、《多情》三诗皆出《香奁集》,《全唐诗》卷六八三,中华书局1960 年版,第 7834、7841、7843 页。

  ?赵鸾鸾《酥乳》诗最早见于明人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一百十三,载《四库全书》集部。赵鸾鸾其人亦未见于唐宋文献,故此诗之时代、作者尚存疑问。姑从曹选,以俟再考。

  ?王实甫《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86页。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0页。

  ?秦醇《骊山记》,见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1页。

  ? 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6、77页。

  ?袁宏道《锦帆集》卷二《叙小修诗》。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8页。

  ?[明]王骥德《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第181页。

  ???[明]冯梦龙等编《明清民歌时调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6、283、185 页。

  ?《唐伯虎全集》卷四,大道书局1925年版,第30页。

  ?[清]夏敬渠《野叟曝言》,光绪八年申报馆一百五十四卷本。

  ?[明]王骥德《曲律》卷四。《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第172页。

  ?《肉蒲团》著者是否为李渔,学界仍有歧义。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一云:“李笠翁渔一代词客也,著述甚夥,有传奇十种、《闲情偶寄》、《无声戏》、《肉蒲团》各书,造意创词,皆极尖新。”余从其说。

  ?柳宗元《河间传》,见明人《艳异编》卷二十五,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53页。

  ?《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一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影印万历丁巳年刻本。标点为笔者所加。下引此书皆出此本,不再出注。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9页。

  ?见《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九回、七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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