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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百讽一”——明清艳情小说与汉大赋结构类同问题初探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5294
·高永东·

  “劝百讽一”
——明清艳情小说与汉大赋结构类同问题初探

  ·高永东·

  汉大赋和明清艳情小说结构极其相似,都存在“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前者“铺彩摛文体物”,讲究感官物象的铺陈和华美词采的罗列;但在《毛诗序》的传统以及赋作者“见视如倡”的身份定位这两重压力之下,借重黄老之道的政治理想,为赋留下一个光明的尾巴。后者对性心理、性活动进行了感官色彩强烈的描写,但面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猛烈攻击和小说“劝善惩恶”的传统,却发展出“以淫止淫”的流行观点,并发展了三种结尾模式,分别在儒家思想和释、道二家思想那里得到支持。

  劝百讽一明清艳情小说汉大赋

汉赋按体裁取向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东汉时期逐渐流行开来的抒情短赋,另一类则是以“苞括宇宙,总揽人物”①的雄心,风格上“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②,技巧上“铺彩摛文,体物写志”③的汉大赋。

  “劝百讽一”一词,即源自扬雄晚期对汉大赋的反省。《汉书·司马相如传赞》云:“司马迁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④班固赞同杨雄对赋的批评。

  扬雄曾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⑤。扬雄自己也曾试图写作“丽以则”的大赋,但效果不佳,于是斥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⑥。在涉及赋的价值取向问题时,扬雄提出了两个概念“讽”和“劝”,《法言·吾子篇》说“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⑦。所谓的讽,在扬雄的概念里,其核心是导向“则”的价值取向;所谓的“劝”,则是导向“淫”的价值取向。自此之后,在对汉大赋的价值评估历史中,“劝百讽一”成为一个始终绕不过的问题。

  刘勰说:“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魄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⑧。内容上是宫馆、畋猎、服馔、声色等等,而在文学描写的风格和效果上,则表现为“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魄识”,于是“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确实,《七发》奠定了“劝百讽一”的汉大赋叙事模式,以后的汉赋家们也是自觉地以“讽谕”为目的来进行创作的。例如《大人赋》、《甘泉赋》、《校猎赋》、《两都赋》之作,皆明言讽谏之意。

  支持“劝百讽一”的思想资源,来自于当时流行的黄老“无为”思想。《太史公自序》在评价司马相如的赋作时透露了这个信息:“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⑨。《大人赋》在描述“大人”遨游天地的宏大场面之后,以“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⑩结尾。这一结尾靠近的是道家的思想。但《上林赋》结尾却是这样的:“天子……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览听馀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发仓廪以赈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更正朔,与天下为始。’”?这一结尾显然更靠近儒家的思想。那么为什么司马迁却将两者都归结为“无为”呢?我想,这是因为在司马迁的时代,真正的主流思想,是兼容了各家思想的黄老之学,所谓的“无为”,指的是黄老思想中的清净、简朴、节欲等统治思想。张衡《东京赋》将之概括为“思仲尼之克己,履老氏之常足”?。

  那么,为什么“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会存在?我认为,这主要是汉赋的创作时代里大赋的创作者和批评者面临的传统和现实的双重压力。

  压力之一:强大的文学传统。“《毛诗序》阐述的基本观点,成为汉代文学思潮的灵魂和主调”?。且看《毛诗序》对“颂”的定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而“刺”则是指“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司马迁、班固从讽谏作用来肯定汉赋的价值,实受《毛诗序》的影响,班固甚至在文章中要将汉赋比附古诗。《两都赋序》云:“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抑亦雅颂之亚也”?。

  压力之二:赋家政治身份的尴尬。最早的赋家出现在汉初诸侯王府邸之中,如枚乘曾从游于吴王刘濞,司马相如则参加梁园唱和。这些文人在奢靡的诸侯藩国中成为了诸侯娱乐的工具。《西京杂记》载梁孝王群臣作赋娱乐一事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场景:“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即使这些赋家进入宫廷,他们提供帝王娱乐的命运也未得到根本改变。《汉书·贾邹枚路传》谓枚皋:“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上有所感,辄使赋之”?。枚皋甚至自称“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这种身份定位决定了赋家言说的方式。他们作为文学侍从之臣,更多时候要娱乐皇室,这自然使他们的赋作在“劝”与“讽”的比重方面倾向于“劝”。

  “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总归是失败居多,由此汉大赋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扬雄说:“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王充评价汉赋“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汉末曹植甚至称“辞赋小道”?。刘腮在《文心雕龙·诠赋》则总结说,汉赋“繁华损枝,膏腆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

  那么,为什么“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会受到严厉的批评?问题的核心在于“劝”的内容。刘勰所云“铺彩摛文体物”六字,准确概括了汉大赋“劝”的内容,即感官物象的铺陈和华美词采的罗列。汉宣帝准确地把握了汉赋这种感官描写的特征,他将汉赋比之于“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以为“今世俗犹皆以此愉悦耳目”?。刘熙载《艺概·赋概》则将赋的感官描写精炼地概括为六个字:“以色相寄精神”?。汉大赋感官描写的兴盛,与汉帝国的繁荣是有着深刻联系的。事实上,汉赋名家生活在诸侯帝王身边,感受的是穷奢极欲的奢华。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先写河流、龙峡、鱼鳖、珠宝、禽鸟、高山、深谷、阜陵、陂池、香草、走兽,接着写宫馆、嘉果、茂林,然后写天子校猎,最后写歌舞声色之娱——“色授魂与,心愉于侧”?,确实是穷形尽相地展现了一个奢华的盛世景象,故刘勰称此赋是“繁类以成艳”?。

  一言以蔽之:汉大赋的因其强烈的“体物”特征——丰富的感官世界的呈现,造成“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魄识”的客观审美效果,严重偏离了汉大赋结尾试图表达的节俭省欲的思想意图。

在汉赋之后的文学史中,又一次出现了以感官描写为主要内容的文学类型,这就是明清时期的艳情小说。艳情小说充满了大量性行为过程的描绘,对当事者的性心理、性感受予以穷形尽相的曝露,勾勒出一幅幅活春宫的画卷。以《姑妄言》为例,“所写者有一女多男、一男多女及男女混交、乱伦、男女同性恋,和人兽杂交如人狗交、人驴交、人猴交等。写采战法则有采阴补阳,采阳补阴,因采人反被采而致死,仙狐求采人阳精反失丹。写春宫画册、春药如揭被香、金枪不倒紫金丹、如意丹等。缅铃、白绫带子及角先生等淫具亦时常出现。古代色情小说中之种种套数,种种工具,均出现在此小说中”?。

  虽然汉大赋和明清艳情小说感官世界的描写着力点不同,但二者通过文字试图传达出一种想象性的感官愉悦,并被读者所察觉、接纳或抗拒,则极其相似,这就使汉大赋与明清艳情小说具有了可比性。特别是,明清艳情小说也具有类似汉大赋“劝百讽一”的结构。仔细分析,明清艳情小说虽皆以“讽”作为结尾,但是支撑这些结尾的思想,却又有区别,大约可分为如下几类:

  一、返回日常伦理型

  日常生活的核心是夫权观念,这是典型的儒家纲常理念在起作用。明清艳情小说,有许多结尾是淫妇性命终结或得到狠狠的教训,于是乾纲重振。

  《八段锦》第二段故事,写惧内的羊玉因老婆华氏与朋友高子兴通奸而重振雄风,将华氏推入水中淹死。第八段故事写三个寡妇妯娌共与一人通奸,被婆婆发现逐出家门,后来皆不得好死。《醉春风》描写顾大姐因淫乱被张三监生休了之后,张三监生另娶妓女赵玉娘,后张三监生死,赵玉娘守节,顾大姐则沦落为最下贱的娼妓,最后因为腹痛病悲惨而死。

  若男主人公不能尽到一个正常家庭男主人所应尽的社会、家庭的道德和责任,一味纵淫,那么他们也将跟着淫妇们一起毁灭。这是在消灭男性个体的情况下从整体上维护夫权。

  《金瓶梅》中的诸等色情男女,最后皆死,其中西门庆因纵欲而死,潘金莲死于武松刀下,李瓶儿血崩而死,庞春梅害色痨死。《灯月缘》中的真楚玉到处艳遇,最后有五个老婆,在家庭败落、身体垮掉之后,妻妾们欲火焚身,倚门盼笑,勾引浮荡子弟,真楚玉气死,而妻妾们皆被卖为娼,不知所终。

  另一种证明夫权威信的方式,是通奸者在面临生死考验时尊重夫权(虽然在通奸过程中他们侵害了夫权)。

  《欢喜冤家》第三回,讲的是章必英勾搭上义嫂李月仙,为得永远之欢,章必英乃试图杀死义兄王文甫,然后又设计娶李月仙。李月仙得知真相后,良心回转,将王文甫告官,冤案乃平凡。在性感(章必英更能让李月仙得到性的享受)与道德的较量中,李月仙选择了尊重夫权。《欢喜冤家》第八回,写崔福来与铁念三乃好兄弟,崔娶得一骚女子香姐,与铁念三勾搭,但在香姐提出要以老鼠药毒死崔,与铁做一对时,铁念三却幡然悔悟,杀死香姐,保住兄长的性命。铁念三的选择,与李月仙的选择殊途同归。

  二、因果报应型

  在《碧玉楼》中,王百顺妻子张碧莲与吴能私通,吴能死,王百顺乃买吴能女淫之;王百顺勾引黄德之妻,为黄德所杀,而其妻则复归于黄德。以此表现报应的可怕。《绣榻野史》中淫乱的女性角色金氏、麻氏却受到了严厉的报应,麻氏变为母猪,常常受生产之苦,金氏则变为母骡子,倍受性饥渴的煎熬。《怡情阵》写白琨及其他二男四女大肆淫乱,不料乐极生哀,除了白琨,他人皆因淫而死。这时,在一个梦中,白琨得到六人的训诫,原来六人变成六个乌龟,两个公的,四个牝的,原因是他们不避三光大肆淫乱。

  三、禁欲型

  《痴婆子传》中以自传方式讲述了上官阿娜先后与表弟、家奴、叔伯、公公、僧徒等十二人淫交,渐渐丧尽廉耻,后终于幡然悔悟,咬指出血,发誓不作色想,苦度了30年礼佛拜经的生活。《绣榻野史》中男主人公东门生大彻大悟,出家了事。《闹花丛》中的庞文英在极度纵欲之后,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道情词:“纵活百年终觉少,风尘碌碌何时了。为图富贵使机关,富贵来时人已老……”?,突然醒悟到“人生世间,总是一场大梦”?,立刻决定出家修道。《肉蒲团》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觉后禅》,男主人公未央生在无数次淫人妻女之后,却遭到自己妻子被人淫乱的沉重打击,遂顿悟前非,毅然出家修道,皈依佛教。

  作为禁欲型的一个亚型,艳情小说的主人公得登仙籍。

  《浪史奇观》里,浪子身登黄甲,却不愿为官,拥着十八个美人,过着地仙一般的生活,后遇见成仙的故人铁木朵鲁,遂有所感悟,躲进深山逍遥。《巫山艳史》中的男主人公李芳预见到世运将衰,决定隐逸,于是拜广阳道人为师而修道。《株林野史》里那位因通晓采战之法而害人无数的素娥,则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经仙人搭救而登临仙界。

  第一种类型,显然得到了明清时代在思想领域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支持;而第二、三种类型,则明显受到了释、道两种思想的影响。

为什么在明清艳情小说中也存在“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我认为,这也是因为艳情小说的创作者在他们的时代里面临着传统和现实巨大的压力。

  压力之一:主流意识形态的猛烈攻击。

  主流意识形态对艳情小说的攻击主要表现为多次查禁“淫词”小说之事,清代政府多次禁刻小说,这对艳情小说的发展形成了相当大的舆论震慑力。其中,以丁日昌任江苏巡抚时的查禁最为著名,所禁书有269种之多,其中艳情小说就有数十种,明清艳情小说几乎全部榜上有名了?。

  朝廷的相关政策在正统文人和普通大众中都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清初周亮工《尺牍新钞》引张攒孙《正同学书》之言云:“黄童红女,幼弱无知,血气未定,一读此等词说,必致凿破混沌,邪欲横生,抛弃躯命,毁蔑伦彝,小则灭身,大则灭家。呜呼!兴言至此,稍有人心者,能无不寒而傈哉?”?

  刘廷玑曾云:“至《灯月园》(原文如此)、《肉蒲团》、《野史》、《浪史》、《快史》、《媚史》、《河间传》、《痴婆子传》,则流毒无尽。更甚而下者,《宜香春质》、《弁而钗》、《龙阳逸史》,悉当斧碎枣梨,遍取已印行世者,尽付祖龙一炬,庶快人心”?。

  做小说者,亦自视正统,攻击艳情小说之坏人心术。《吴江雪》作者在第九回中愤而斥责淫邪小说“无非说牝说牡,动人春兴”,认为“这是坏人心术所为,后来必堕犂舌地狱”?。《金石缘》第七回写富家女林爱珠,读了淫邪小说《浓情快史》后“不觉两朵桃花上脸,满身欲火如焚”?,可见淫书之坏。

  在明清大众中甚为流行的功过格、宝卷、劝善书,将淫词小说作为批判对象,这些通俗的劝化文字,攻击淫词小说严重地影响少年男女的身心健康,更严重败坏天下风俗,并警戒编写淫词语小说的文人如不悬崖勒马,则要像金圣叹和李祯那样得到恶报?。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收录了许多流传在民间的,因为创作、刊刻或者阅读艳情小说,作者立刻得现世报的故事。今举一例:“维扬某生,造一淫书,既成,梦神呵之,醒而自悔,遂止;后因子殇家贫,仍复付梓,未几目瞽,手生恶疮,五指俱连而死”?。

  压力之二:小说“劝善惩恶”的传统。

  班固在阐述小说慨念时,就曾引《论语·子张》中“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之语,所谓“可观者”,即桓谭所说“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这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核心观念之一,而小说也成为挽救世风、教化人心的工具。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大量讲史著作,都把树立“正确”的历史观、君臣观、伦理观作为重要的创作主旨;大量的公案小说也在宣扬清官政治,鞭挞社会丑恶现象;众多人情小说,如《型世言》、《石点头》、《清夜钟》、“三言两拍”、《醒世姻缘传》,以及大量才子佳人小说等,大抵旨在以正统的儒家道德作为社会典范。

  静恬主人曾明确表示:“小说何为而作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夫书之足以劝惩者,莫过于经史:而义理艰深,难令家喻而户晓,反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祸淫之理悉备,忠佞贞邪之报昭然,使人触目惊心,如听晨钟,如闻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为无补也”?。《儒林外史》卧闲草堂本第三十九回评说:“余尝向友人言,大凡学者操觚有所著作,第一要有功于世道人心为主,此圣人所谓‘修辞立其诚’也”?。

  林辰先生亦早在《明末清初小说在小说史上的地位》一文中说过:“所谓始于明末的小说观,集中在小说的作用上,可以用一句话予以概括:创作小说是为了扶植纲常,劝善戒恶”?。

  在传统和现实的强大压力之下,艳情小说的作者和批评者皆有一种隐隐的负罪感。署槜李烟水散人的《赛花铃》题辞云:“虽梦中之花已去,而嗜痂之癖尤存,得不补缀成篇,以供天下好奇之士闲窗抚掌。当亦予之绮语债深,文魔劫重耳”?。

  为了消解这种罪恶感,明清艳情小说发展出“以淫止淫”的流行观点。

  《肉蒲团》的作者情痴反正道人在第一回就开宗明义道:“做这部小说的人,原是一片婆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窒欲,不是劝人纵欲;为人秘淫,不是为人宣淫,看官们不可错认他的主意……近日的人情,怕读圣经贤传,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里面,又厌闻忠孝节义之事,喜看淫邪诞妄之书……不如就把色欲之事去歆动他,等到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使他瞿然叹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岂可不留行乐之身常远受用,而为牡丹花下之鬼,矜虚名而去实际乎?……此之谓就事论事,以人治人之法”?。

  《一片情》序:“作者不讽人以正而讽人以邪……使其目击利害之说,风波之险,变故之奇,翻覆之捷,强之不可,挠之不能,从而警心剔目焉”?。

  林钝翁在《姑妄言》卷首的“总评”中也有这样的话:“曹子偶以所著之《姑妄言》示予,予初阅之,见其中多杂以淫秽之事,不胜骇异。……复细阅之,乃悟其以淫为报应,具一片婆心,借种种诸事以说法耳”?。

  “以淫止淫”,是为了向正统思想靠近,巧舌如簧者这时再次想到了最正统、最经典的《毛诗》。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金瓶梅词话》廿公跋云:“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

  但这种“劝百讽一”的写作策略并不能挽回艳情小说的声誉及其衰亡的命运,虽然还有残存者隐秘地流传,但在主流意识形态的不断打击中,它们基本上可以说被从“肉体”上消灭了。它们的衰亡,其根本原因仍然是因为艳情小说中“劝”的文字传达出的香艳的感官世界,及其在阅读过程中造成的“津津有味”“动人春兴”的审美效果,根本就与“讽”的文字所要表达的禁欲、节欲的身心修养之追求完全对立。

经过对汉大赋与明清艳情小说的结构比较,可以作出如下归纳:

  在文字比重方面,感官描写部分皆占据绝对领先地位,这种感官描写产生了蛊惑人心的力量,在文学传统和现实政治或主流意识形态的压力下,为了抵消感官描写的消极后果,作者们皆策略性地在汉大赋或艳情小说的结尾树立一个“正确”的政治、道德、人生标本,其“正确性”来源于当代流行思想的支持,但这一策略基本上是失败的,原因恰恰在于“正确”的政治或人生标本在吸引人的程度上可疑地败给了感官世界。

  由此可见,文学史地位上完全不能等同的两种文学体裁,在其生成机制、结构组成方面竟如此相似。面临文学传统和现实政治的压力,汉大赋和明清艳情小说给出的回应,都是否认自己作品中感官描写达到的“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魄识”或者“津津有味”“动人春兴”的审美效果,这充分证明了在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影响之下(现实政治方面的抉择,其实也根植于传统政治理念中),汉大赋和明清艳情小说的作者们从未自觉地正视自己创作的独立的审美价值,因此之故,汉大赋和明清艳情小说的感官描写内容易流于轻浮和空洞,无法形成真正独立的审美价值。

  注:

  ①?[晋]葛洪《西京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6-28、12页。

  ②④?????[东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75、2609、2367、2367、3575、2829、1745页。

  ③⑧??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255—256、136、135页。

  ⑤⑥⑦汪荣宝《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9、45、45页。

  ⑨⑩?[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317、3062、3041页。

  ????[梁]萧统《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7、1—3、1903、376页。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65页。

  ??《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页。

  ?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17页。

  ?王气中《艺概笺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0页。

  ??陈庆浩、王秋桂主编《思无邪汇宝·姑妄言》出版说明,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

  ??《新镌批评绣像闹花丛快史》,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所藏汉籍善本全文影像资料库,搜索网址:http://shanben.ioc.u-tokyo.ac.jp/index.html,第179、190面。

  ?阿英《小说二谈·关于清代的查禁小说》,见《阿英全集》第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9—345页。

  ?[清]周亮工《尺牍新钞》,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439页。

  ?[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2“历朝小说”条,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4一106页。

  ?《古本小说集成·吴江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8页。

  ??《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文库·金石缘》,太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54、1页。

  ?详见李明军《明清艳情小说因果报应观念中的性别伦理》相关论述,《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清]韩棨《不可录祸淫案》,转引自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83页。

  ?[东汉]桓谭《桓子新论》,《文选》卷三十一“从军”诗注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3页。

  ?《卧闲草堂评本儒林外史》,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280页。

  ?林辰《明末清初小说述录》,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2页。

  ?《古本小说集成·赛花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宝永二年江户青心阁刊本《肉蒲团》,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所藏汉籍善本全文影像资料库,网址:http://shanben.ioc.u-tokyo.ac.jp/index.html,第10—11面)

  ?《古本小说集成·一片情》,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红山学院

  责任编辑:徐永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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