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亚利

　　

　　一个家里有两个小孩是动画片，要是像米小丫家那样，有一个小小孩和一个老小孩，那上演的就是魔幻剧了，不对，悬疑剧或者搞笑剧。

　　米小丫，6岁；太姥姥，96岁。米小丫在幼儿园大班，熟知各种童装品牌能找到妈妈的口红爸爸的钱包。太姥姥不糊涂的时候，是一本百科字典，糊涂的时候像幼儿园小班的孩子。米小丫说：太姥姥怎么天天糊涂呀！

　　太姥姥本来跟姥姥住在沈阳，妈妈想把她接到家里来住一段时间。那几天，米小丫的妈妈只要张嘴说话就是：把房间让出来给太姥姥住！

　　米小丫被絮叨烦了就嚷：

　　“为什么非要我让出房间，应该让出房间的是你！”

　　妈妈说：

　　“米小丫，你过分啦！”

　　米小丫不让出房间不是她不愿意睡沙发，而是她压根就反对太姥姥来家里。米小丫说她在书里看过，那么老的老太太，有时候还会拉裤子……

　　太姥姥还是来了。

　　米小丫放学开门进屋，先被一股臭气熏住：

　　“啥味呀？”

　　妈妈笑呵呵地说：

　　“太姥姥送一堆屎给我们的米小丫做见面礼。”

　　米小丫捂着鼻子关上门大声说：

　　“别把我的床弄臭了，以后我还要睡呢！”

　　妈妈说，太姥姥平时是不拉裤子的，今天是因为在车上吃了海鲜，人老了消化功能就倒退了。米小丫心想：我可不听，反正我消化功能好。米小丫从来不拉肚的，她说她的胃也长了牙，咽下去的食物，胃里的牙又咀嚼了一遍。

　　妈妈喊米小丫过来帮忙：

　　“米小丫，拿过来一卷卫生纸……”

　　米小丫捏着鼻子，把卫生纸递给妈妈，这时候才看见沙发上坐个人。这人咋长得这么难看呀，头发白白花的，脸上褶子压着褶子，眼皮垂下来把眼睛盖住了。她用手扒开眼皮，露出眼珠，看着米小丫向她招手。米小丫撒腿跑回屋，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老妖婆来我家了，怎么办呢？”

　　妈妈说：

　　“米小丫你第一次见太姥姥，送给太姥姥的礼物也是一堆屎的。那时候你四个月吧，我带你去太姥姥家，太姥姥刚把你抱在怀里，你屁股下‘噗嗤一声，连屎带尿……”

　　米小丫捂住耳朵，大声喊：

　　“我不听，我不听，羞死了，羞死了……”

　　吃饭的时候，米小丫坐在太姥姥的对面。

　　太姥姥脸很白，头发很白，手也很白。就是看不到她眼睛，她低头的时候眼皮像帘子垂下来。把头仰起来，眼睛才能看见。有睫毛贴在眼珠上，她揉了又揉。

　　妈妈把一块馒头放到米小丫碗里，米小丫皱着眉头把馒头扔在桌子上说：

　　“妈妈你快拿走，我自己用筷子夹……你闻闻你手有臭味吗？”

　　妈妈还没说话，太姥姥忽然说：

　　“把馒头捡起来吃了。”

　　米小丫瞪大了眼睛说：

　　“我今天不想吃馒头。”

　　太姥姥的筷子飞过来打在米小丫的手背上。米小丫疼地咧嘴。

　　太姥姥说：

　　“捡起来吃掉。”

　　米小丫把馒头塞在嘴里哭着说：

　　“你怎么什么都管，妈妈快送她回家吧，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太姥姥竟然笑了，那满脸的褶子，一个笑容翻山越岭地爬出来可真不容易呀。

　　米小丫最近变得惆怅起来。小小的人对着窗户唉声叹气。

　　太姥姥把米小丫的生活整个搅乱了。原来在家米小丫老大，妈妈老二爸爸老三。现在谁说的对谁是老大。比如：米小丫要穿裙子上学，太姥姥说没到夏天不许露大腿，小孩冻了大腿老了就会腿疼，妈妈就给米小丫穿上裤子。米小丫不爱吃青菜，太姥姥就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不吃青菜你的眼睛就像我一样变成丑八怪。唉！米小丫可不想那么丑，尽管像吃药一样嚼菜叶，还是咽下去。米小丫急于有魔力在身，那样，她就把太姥姥变回她自己的家去了。

　　米小丫一直在忍着太姥姥，妈妈说她是大班同学，太姥姥是小班小朋友。大班小朋友欺负小班的会让人笑话。米小丫就和妈妈说她从不欺负小朋友，她不和太姥姥计较。

　　可战争在米小丫忍无可忍里，终于爆发啦！

　　每天晚饭新闻联播前的时间，是米小丫看动画片时间。太姥姥来了，她要看戏。那个戏呀呀得像苍蝇嗡嗡一样烦人。每天米小丫都第一时间把遥控器抢在手里。那天，太姥姥伸手要，米小丫就是不给，太姥姥竟然来抢，米小丫抢不过她，朝她手上就咬了一口，妈妈扯过米小丫朝她屁股就一巴掌。米小丫杀猪似地嚎叫，太姥姥说：

　　“使劲打，小孩不尊老，就是打的少。”

　　米小丫一边哭一边喊：

　　“我要和你斗争到底，我要打败你，你是老巫婆……”

　　那天晚上，米小丫没有吃饭，也没有做作业，更没有弹琴。她把自己關在屋里，偷着掉眼泪。太姥姥进她屋三次，米小丫以为会和她道歉，可她只是看看，一句话都没和米小丫说。

　　米小丫很伤心，她觉得这个家，没有人爱她了。

　　米小丫做梦都在哭，早上眼睛还肿着呢。太姥姥拿个冷水浸透的毛巾，让米小丫敷敷。米小丫没搭理她，小嘴噘着，她今天还有演出呢。

　　“妈妈，我的演出服呢？”米小丫翻着壁橱问。

　　妈妈说在壁橱呀，她昨晚挂上的。

　　没有呀，米小丫和妈妈把壁橱翻个遍，也没有找到。米小丫急哭了，说：

　　“谁看到了我的演出服？”

　　太姥姥拿着米小丫的演出服过来，把演出服递给米小丫。

　　米小丫把演出服穿上，站在镜子傻了：

　　“我的演出服……”

　　妈妈跑过来，看见米小丫身上的演出服，也傻了。

　　米小丫的演出服，是裤腿长长的喇叭形，还有一圈蕾丝边。可太姥姥递给米小丫的演出服，蕾丝边没有了，而且长度也剪掉了一节。

　　太姥姥好像知道闯祸了，小声地说：

　　“裤腿长，容易踩了绊倒，我给剪了……”

　　太姥姥把她剪过的蕾丝边拿来，剪得细碎碎的，手还被剪刀磨出个血泡。妈妈叹了口气，安慰太姥姥说没事的，别担心。

　　米小丫嚎叫：

　　“怎么没事，没有演出服，怎么演出……你怎么不安慰我呢！”

　　太姥姥把头低得更低了，花白的头发都垂下来。

　　米小丫没能参加演出，也就没去幼儿园。太姥姥一天都没有动遥控器，在自己屋里也不肯出来。

　　没过几天，米小丫发现太姥姥的手胖了。米小丫问太姥姥，给手偷吃了什么？妈妈把太姥姥的手抓过来，太姥姥往回挣着，还不让看呢。妈妈强行拽过来，剪刀磨破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妈妈说得去医院，太姥姥有糖尿病，伤口不容易愈合，这可是大事。

　　从医院回来，妈妈就不让太姥姥做任何事，嘱咐米小丫提醒太姥姥给手涂药。太姥姥眼睛不好使，涂药的时候弄得到处都是，额头眼睛都让手给糊弄上药了。

　　米小丫叹口气说：

　　“我来涂药吧，我们小班的同学也没有你笨呀！”

　　米小丫涂药的时候，小手很轻，太姥姥躺在那，阳光照着她的脸，皱纹也被阳光涂上金色，像个老仙女。

　　手上的药涂完了，再沾着眼药水，给太姥姥的眼睛擦一擦。米小丫学着太姥姥，把眼皮扒开，把眼角涂上眼药水后，米小丫说：

　　“你的眼睛都揉红了，妈妈说是眼睫毛扎的，你的眼皮垂下来了，可是不能做手术割掉，你太老了，伤口不容易愈合。我每天给你涂涂眼药，你眼睛会舒服些。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老呢？这么老很麻烦的，医生都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帮你。”

　　太姥姥把米小丫搂在怀里。米小丫说：

　　“你的眼皮像个被子，把眼珠盖上了，冬天你的眼珠不冷吧。”

　　太姥姥笑着亲了米小丫一下。

　　太姥姥的手终于好了，又开始和米小丫对着干了。米小丫练钢琴，她听戏。米小丫让她小点声，说吵死了，她竟然放的音量更大了。米小丫新买的书包，她给藏了起来不让背。米小丫咬一口西瓜不甜，放下咬另一块，太姥姥不让，让把不甜的吃完。米小丫啃着不甜的西瓜说：

　　“我和你永远也做不了好朋友！”

　　不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事情，米小丫和太姥姥真的成为了朋友。

　　是米小丫先发现这只流浪狗的。那天米小丫下楼去买酸奶，在单元门口被狗狗吓了一跳——差点没踩上它。米小丫蹲下来，摸摸它，它把头埋得更低了，米小丫问：

　　“你生病了吗？你饿了？没有人要你了吗？”

　　听米小丫说话，狗狗抬头，用舌头舔舔米小丫。

　　米小丫说：

　　“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肠吃。”

　　太姥姥站在窗台上，看着米小丫拿根肠跑回来，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她上楼，下楼看时，米小丫正蹲在狗狗前，喂狗狗吃肠呢。

　　太姥姥悄声地回屋。米小丫进屋的时候，很不自在地说：

　　“我以后不想喝酸奶了，想吃肠。”

　　太姥姥又扒开她的眼皮，瞅着米小丫说：

　　“我以后也不想喝酸奶了，也想吃肠。”

　　米小丫搂住了太姥姥的脖子。

　　每天晚饭，太姥姥放下筷子，米小丫也立马站起来说吃饱了。太姥姥去厨房，悄悄地把一根肠装兜里，米小丫就会说：

　　“太姥姥，我陪你去散步吧。”

　　一老一小的俩个人拉着手下楼了。一会，小区的林荫道上，还是一老一小的两个影子，旁边却多了一条狗。走几步，米小丫担心太姥姥累着，就让太姥姥坐椅子上。米小丫和狗狗玩。米小丫喜欢让狗狗追着她跑，可狗狗就喜欢趴着。米小丫摇着太姥姥的手说：

　　“太姥姥，狗狗是个懒孩子。”

　　太姥姥弯腰，摸着狗狗的脑袋说：

　　“它不懒，它老了，它和太姥姥一样老了，它的腿跑不动了。它能看见早上的太阳也许就看不见晚上的月亮了。”

　　米小丫问：

　　“它会死吗？”

　　太姥姥说：

　　“会的。”

　　米小丫又问：

　　“它什么时候死？太姥姥你会死吗？”

　　太姥姥说：

　　“也许我们会在睡觉里死去，睡得太久没人叫醒，就死了。”

　　米小丫问：

　　“死是什么”

　　太姥姥把米小丫抱起來，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说：

　　“死了就是我不能和你玩了。”

　　米小丫用她的小手，扒着太姥姥的眼睛说：

　　“那我和你玩！”

　　狗狗好像听懂了，咬咬太姥姥的裤脚。太姥姥说：

　　“宝贝，咱们回家吧！”

　　那天狗狗死了。米小丫和太姥姥下楼时，没看到狗狗。在林荫路上的一棵树下，狗狗好像睡着了。米小丫叫它推它，狗狗都不动了。太姥姥说它睡死了。米小丫拖着狗狗的腿说：

　　“我们送它去医院吧，医生有办法。”

　　太姥姥说：

　　“我们得把它埋上。”

　　埋好了狗狗，太姥姥牵着米小丫回家。米小丫哭着说她不想把狗狗埋起来，也许，狗狗没死，是在睡觉呢。

　　米小丫不和太姥姥吵架了。每天早上起床，先跑太姥姥屋，把太姥姥摇醒。太姥姥说：

　　“我没死，放心吧！”

　　米小丫一听就咯咯地乐。

　　米小丫弹琴时候，会主动把电视调到戏。吃饭的时候不掉饭粒，把新书包放起来说等上一年级的时候再背吧，说妈妈赚钱很辛苦的。妈妈说米小丫懂事了。米小丫就朝着太姥姥笑。太姥姥好像没听见妈妈夸她，她就跑过去，扒太姥姥的眼睛，太姥姥打开米小丫的手说：

　　“听见了，听见啦！妈妈表扬米小丫懂事了长大了！”

　　米小丫就势搂着太姥姥的脖子说：

　　“那你别走了好不好，我一直乖乖的你就一直在我家。”

　　太姥姥说：

　　“不行呀，太姥姥得回沈阳的家了。”

　　太姥姥还是要回沈阳去了。妈妈给太姥姥装衣服，米小丫给太姥姥装吃的。米小丫把她的小手表给太姥姥戴上，嘱咐她：

　　“你不要摘下来呀，我设置了闹钟，每天早上五点就会把你叫醒，叫醒你你就起床哟，不要赖床，不要偷睡。”

　　太姥姥捧着米小丫脸蛋，亲亲说：

　　“知道了，宝贝！”

　　妈妈问：

　　“为什么早上叫太姥姥起床？”

　　米下丫和太姥姥同时摇着头说：

　　“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的秘密！”

　　太姥姥走了，家里安静了，没有人和米小丫抢电视也没人和她吵架了，可米小丫却觉得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