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爸他是不是要命,一大早就喝得烂醉如泥。
这酒火辣辣的,到底有什么好喝呢?我整个一个不明白。他离了这玩意儿,就没命了。他都喝出毛病来了,走路摇摇晃晃,医生管这叫“,慢性酒精中毒”。他走路怕跌倒了,因此总是靠着墙走,一觉得腿不对劲,就赶紧像蝙蝠似的贴在墙上。他还偏爱骑车,那车在路上歪歪扭扭画“八”字,能把正在行路的人画得大呼小叫,四下里逃窜。被人家从路边、臭水沟里拾回来,这是家常便饭。醒过来,他都不带有半点儿内疚和懊悔的,反而喝得更凶。这人——没劲!
他醉成那模样吧,我妈都不带瞧他一眼的。说实在的,我妈也够要命的。我爸喝酒,她赌钱,而且是跟一群人混一堆儿赌。我爸喝得凶,她赌得凶,两人比赛似的。
听人说,我爸和我妈结婚后第二天就不和了。可也没像人家动手打过架,把脸皮抓破了,或把胳膊拧紫了。也许那样反而好。因为据我观察,凡是大打出手的,隔不几天就又嬉皮笑脸地和好了。我爸我妈只是冷冷地生活在一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放在我,早八辈子就打离婚了。
不,还生孩子!既然这样,干吗还要生孩子?我妈真有两下子,生孩子的本领一点儿不亚于赌钱的本领,你看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当然包括我)。
我是老大,十六岁。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以后再说。
大弟十四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小子聪明。学习可真棒,不拿满分,他就没命了。他还爱踢足球,常常一口气能把学校的玻璃窗踢碎一大片。他人走到哪儿,球滚到哪儿。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他。他脾气太倔,大概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他。
二弟十二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这小子笨蛋。学期结束,没一门功课爬上及格线的,像张狗皮膏药似的,他粘在三年级上三年不动了。可他会讨人喜欢。那张脸让人看了就顺心,笑眯眯的。一笑,两道眉毛弯成两个倒扣着的括弧。嘴甜得让人发腻,一天能叫你一百二十声哥哥。这满街上,就听他一个人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了。真没劲。人嘴两张皮,动动反正不费劲。天下人还有不愿听别人甜甜地叫他爷爷的?也不花一分钱。在他面前,我放一个屁也是香的,我让他干什么,他二话不说就去干。但十回有九回干不好。你要火了,他“大哥大哥”地喊得你心直发软。我好几回想生气,一见他那样子,也见了鬼了,没法发脾气。这小子是个小滑头。
三弟十岁,这家伙没法提。虽说才十岁,但小偷小摸的历史已足有三年。他先是偷家里的。一会儿我的钢笔没有了;一会儿大弟的足球鞋没有了一会儿二弟的小白褂子不见了;我爸我妈的口袋里也经常少钱。我苦苦侦察了足半个月(他一开偷,就很狡猾),终于抓住了他,于是对他一顿猛揍。他也不经打,什么都招了;钢笔换糖吃了;球鞋给了废品站,才得一角四分钱。买三根冰棍还借了人家一分钱;小白褂子给了一个收旧衣服的老头,换了五角钱,买了四包瓜子,充大,给他那些同学嗑了。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东西他不偷,那就是小妹。小妹太好,他不忍心下手。挨了打,他便由里向外了。我们家他最富、最阔,口袋里老有钱,嘴里老有糖呀什么的吃着,从来不闲。看样子,他不偷遍全世界是不会撒手的。
小妹八岁,全家人的心肝宝贝。我敢跟任何人打赌,世界上找不出一个比我小妹再好看、再讨人爱的小姑娘。那眼睛黑得世界上没有第二双。那歼齿白得世界上绝无仅有。还有鼻子、下巴,都不是一般的鼻子和下巴。关键她有两个小酒窝,不笑也有,一笑更大。那笑纹就从酒窝里像水波似的一层一层漾开去。我们四个男孩谁出去都愿意带着她。她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叫你哥哥(可不像二弟那样装模作样),让你憋不住亲她一个嘴巴,把她扛到肩上去。就一点,她让人受不了——她常问人一些傻话,把你问得心慌慌的,觉得自己太丑,无地自容。
该说我了。一个字:浑。我没有什么大本领,但我是这个家庭的国王,除了那个喝酒的和赌钱的(我懒得叫他们“爸”和“妈”),我就是最高统治者。我最能惩罚他们,惩罚的手段别出心裁,一百个人也想不出来,而且一套一套的不重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一些)。大弟因为他的脾气,总要吃亏。二弟滑头,吃亏自然少些。三弟的行为自然使我大为不快,他别让我抓住,一旦抓住,重罚,绝不留情。小妹当然例外,我哄她都哄不过来昵。但要说我一点本领没有,那冤枉人。我能弹一手好吉他。说实在的,弹得真有水平。学校搞晚会,我一口气弹了十八首半曲子,还闭着眼用怪嗓子唱了几段,把他们一个个镇得目瞪口呆,放学回家差一点认不出回家的路了。我也真要命,要紧处把弦给弹断了,不然,兴许镇得他们认不清爹妈。我总弹一些忧伤的曲子,鬼知道我哪来的忧伤。
我家住在两条街的交汇处,人们称之为:三角地。
这不,我爸又喝醉了。
他像只面袋子横躺在马路中间。他倒是满面红光,像个大人物!他的眼角上是眼屎糊糊,衣服上是油迹和泥土。一根里裤的带子像小肠露在外面。衣服掀着,露出让人难堪的白肚皮。只有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鞋不知丢在何处了。他很有派头地躺着,那样子像是在说:这路是我的。
见他睡得香喷喷的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真想踹他。
四五个小屁孩子围着他,像看天外来客似的。有的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他的耳朵,有的用脚拨弄他的手。有一个可无的小子,竟用一根小树枝去挠他的鼻孔。他们又一起围着他,像小疯子,又跳又叫:“酒鬼!酒鬼!”还拍巴掌,这巴掌像拍击在我的心上。我推开人群,向他们大喝一声:
“滚蛋!”
选自《三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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