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过朱三奶奶的小草房,方童看见朱三奶奶在喂鸡。
五六只半大的小鸡,听到熟悉的呼唤,就从猪圈里跳出来,从稻草堆里钻出来,从房檐上蹦下来……它们都撅着光秃秃的屁股,拍着翅膀,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把头伸进鸡食盆,“当当当”地啄起来。那节奏,就好像是正下着一场及时雨。
朱三奶奶一边“哦哦哦”地哄着,一边用手拢着鬓角被风撩起的白发,笑盈盈地看着李子树上的一群麻雀。几只胆大的小麻雀,忍受不住食物的诱惑,蹦着,跳着,迂回着,试探着靠近鸡食槽子。一只长腿小公鸡斜着身子靠过来,伸长了脖子,不声不响直追过去。吓得那几只麻雀扑棱棱地直飞起来,落在院子里的李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方童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愣了一会神儿。
朱三奶奶颤着小脚,挪着碎步,又端出个搪瓷盆,热气腾腾的,一团团白气中夹着玉米糁儿的香甜味。她扶着篱笆,把那个搪瓷盆放在了李子树旁边的柴垛上。那群麻雀犹豫了一下,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不知道是在询问,还是在感谢。紧接着就呼啦啦飞下来,围在盆子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喳喳地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快乐。朱三奶奶那张核桃皮般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得柔和起来,那亲昵的样子就像是在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吵,在闹。
(二)
方童的晚饭吃得很快,他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呢!他出了门,直奔二掌柜家。
“咋啦,想通了?”二掌柜问。
“你说话算数不?”方童冷冷地说。
二掌柜听了,拍了拍胸脯,说:“你放心!我说话绝对算数!只要你帮我打到五十只麻雀,我就能换一杆火枪,这把鹿角弹弓就送给你!”。
方童咬了咬牙,原地转了个身。他哆嗦了一下,扭过头看着二掌柜说:“走!我知道哪有麻雀!”
(三)
昨夜的一场风雪,让整个山乡都变了样。没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白桦林里,小伙伴们都已经陆续到齐了,胖三、瘦猴、赵安、海风、柳诗文、还有羊羔子。
“你咋才来呢?要把你胖爷冻成冰棍了!”,胖三吸着鼻涕,瓮声瓮气地说。
“你那身板还叫冰棍?你应该叫冰柜!”瘦猴晃动着小脑袋嬉笑着。
赵安大咧咧地说,“这算啥!一点都不冷!”
羊羔子缩着脖子不停地搓手,他尖着嗓子叫道:“你再不来,我们的弹子都打光了!”
“别磨蹭啦!赶紧练吧!”柳诗文拉开弹弓先拔头筹。“叮”!那枚铜钱在风中发出一声脆响。
“瞧我的!”方童从口袋里抽出了那把鹿角弹弓,扣上一颗弹子。他把手臂伸直,腰背绷紧,右手贴着自己的脸,视线从鹿角的丫杈里望出去。那枚红绳系着的铜钱,就在方童的视线中晃呀晃。
“叮”,一声极其短促的脆响,那枚被打中的铜钱,就像陀螺一样乱转。
“牛!厉害!”瘦猴脸上显出肃然的神色。
方童得意地把弹弓递给他:“瞧瞧,带劲吧!”
“哇!太酷了!”瘦猴夸张地叫着。
“是二掌柜的吧?”柳诗文面无表情地盯着方童手里的弹弓,“是二掌柜他爹从俄罗斯买来的!”
方童怔了一下,该怎么回答呢?他没法回答。他像没听见似的,径直走向那枚还在微微颤动的铜钱,把那枚铜钱吊在更远一点的树枝上,然后拍拍自己的弹子布袋说:“来,咱继续,我今天带的奖品可是相当丰厚啊!。”
“好!”胖墩平时最懒,弹子积攒得最少,他第一个响应。
“哈哈,今天我可不让着你们啦!”瘦猴摩拳擦掌,一副猴相。
海风拍着布口袋说:“我早已经弹尽粮绝,就等你们救济呢?”
“这弹弓一定是二掌柜的!我见过!” 柳诗文把手里的弹弓缓缓地举起来,拉得很开,姿势很夸张,目标却是指向天空。
“他前几天让我帮他打五十只麻雀!还说谁帮他打五十只麻雀,鹿角弹弓就归谁!”柳诗文轻轻地把弹弓装进挎包里。然后看了方童一眼,目光又在那把鹿角弹弓上略略停顿了一下。“你们玩吧!我回家了!”
有点起风了,大家都静静地站在,有点冷。
胖墩看了方童一眼,又看了看渐行渐远的柳诗文,他喊了一嗓子:“等你胖爷一会儿,我也回去!”
“哎!死胖子,回来!”瘦猴为难地看看方童,小心翼翼地说:“你这弹弓不会真是二掌柜的吧?”
方童脸已经涨得紫红,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瘦猴叹了口气,说:“你啊!真是的!没劲!”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给羊羔子使了个颜色,见羊羔子没反应,就小跑了几步,追了上去。
羊羔子倒是很义气,看着别人都走了,却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了,我算是冠军了,你把弹子都给我吧!” ?羊羔子说。
“走!都走吧!你也赶紧回家吃奶去吧!”方童忽然很愤怒,很绝望。
羊羔子愣了一下,他悻悻地走开了,没走几步,就回过头吐了一口,“呸,无耻!”
赵安不远不近地站着,他抬头瞧见了方童头顶树枝上的一片红叶子,他一抬手,树上残败的孤零零的叶子,飘落下来了。他转过身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风很大。真的很大,搅得昏天暗地的。
(四)
方童一个人待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发了疯一样把所有的弹子都射光了,此刻他拖着身子往家走。
路过朱三奶奶家的时候,他又看到朱三奶奶又在喂鸡。那些小鸡已经吃饱了,三三两两地散开去了。朱三奶奶敲鸡食盆, “咕咕咕”地呼唤着。那些已经走远的小鸡,就又拍打着翅膀冲过来了,没吃几口,又陆续地散去了。如此反复几次,那些小鸡听到声响,也只是抬头看看,并不再过来了,朱三奶奶就那么呼唤着。
方童不敢看下去了,他知道朱三奶奶在等麻雀,他觉得站在院子里的朱三奶奶就像一只声音嘶哑的老麻雀。
风已经停了,雪也停了。
黄昏的时候,方童开始发烧,柳五叔搭了两次脉,说是受寒,不碍事。
掌灯的时候,方童烧糊涂了,他一会笑儿,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瑟瑟发抖。有时,拼命地往被窝里缩,像是一只被堵在窝里的麻雀,惊慌失措。有时,又像听到了什么召唤,猛地坐起来,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四周看,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一样,吓得妈妈大气也不敢喘。
窗外,昏天暗地的,让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猫头鹰,停在院子里的苞米楼上,不合时宜地叫着。
妈妈惊慌失措地把挂在篱笆上的一个牛铃铛丢了过去,“当啷啷”几声脆响,那猫头鹰身子一矮,张开翅膀,无声地飞走了。
(五)
第四天早晨,方童妈妈正在做早饭。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钻进来几个冻得龇牙咧嘴的小人。
“婶,方童咋样了!”是瘦猴的声音。
“怎么病得那么重呢?”是胖三的声音。
“婶,我让我娘煮的老姜汤,我上次感冒就是喝了这个才好的!还热乎着哩!”是赵安的声音。
“婶,这是我今早吃的鸡蛋,给方童留了一个!”是海风的声音。
“感冒不适合吃鸡蛋,你还是给我吃吧!”是羊羔子的声音。
“一边儿去!”大家都嬉笑着。
哦,你们都来了,你们都没有抛弃我!你们都没有责怪我!你们都来看我了!方童躺在炕头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可是柳诗文在哪?我最亲爱的兄弟,你还没有原谅我吗?你不原谅我也是对的。是我不遵守诺言,是我违背了誓言。当初班主任罗老师生病的时候,只有二掌柜家能帮上忙。村里只有他家有小汽车呀!如果他家肯帮忙,说不定罗老师就不会瘫痪,说不定现在她还能教我们。我们在白桦林里发了誓的呀,要断绝和二掌柜的一切来往,可是我为了一把弹弓就把这些全忘了!我是活该的呀!这场病就是对我违背诺言的惩罚呀!
方童感到有人坐在了炕沿上,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柔软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又失望地闭上了。
“方童,柳诗文来不了!”
“他告诉我,让你安心养病!”
“是他让我们来的。他说不怪你了!”
方童窝在被窝里,悄悄地把脸埋进去,他哭了。火炕烧的真热啊,热得让人流汗。
(六)
方童的病是在第六天才好的。
白桦林里没有一点动静。方童先是用脚踢,踢开了雪被,地上露出一堆堆红色叶子。方童把自己的弹弓掏出来,深情地看了看,然后埋在了叶子中。
火点燃了,燃烧得很欢快。
“方童!你小子居然自己跑这来了!怎么不等我们!”方童扭头一看,看见了他最熟悉,最亲近的小伙伴们。
胖三掏出几个土豆丢进火里,有条不紊地把土豆埋好。
方童张望了一下,忍不住地问:“柳诗文呢?他不来了吗?”
“放心,闻到土豆香味,他就倒了!”
“说曹操,曹操到!”羊羔子眼尖。
“你们有没有趁我没在,吃了我那份啊?”柳诗文把棉手套垫在屁股下,盘腿坐在方童旁边。
忽然,海风用树枝挑着一个烧红了的铁弹弓架子说:“这是谁的弹弓,怎么烧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望向了方童。
“还有一个!”羊羔子指着一个已经被烧成两截的鹿角弹弓说。
方童用手里的木棍把那两个弹弓架子重新扔回火堆里,顿了一下,说:“是我的!我不会再玩弹弓了!”
胖三看了看方童,说:“大家伙儿已经原谅你了,觉得没有你,玩弹弓也没意思!”
“就是啊!况且我们也想看看你那把鹿角弹弓!烧了太可惜了!”羊羔子说。
“你们肯定也知道,朱三奶奶家的麻雀,是我打的……”方童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了。
海风说看了一眼柳诗文,说:“不是你还有谁?除了你和柳诗文谁还有这能耐!”
“……我……我……我等一会儿回去就去跟朱三奶奶赔罪去!”方童哽咽着。
“你还去?那我岂不是白替你挨打了!”柳诗文终于说话了。
“嗯?”方童一时没能明白。他一直等待着他的好哥们柳诗文能开口说几句,哪怕是骂他几句也好。
“你生病的时候,柳诗文和朱三奶奶说是他打了麻雀,而且给咱们烧吃了。你没瞧见他的屁股,差点被打开花……”赵安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全说了。
“你……你……你……”方童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眼泪哗地又流出来了。
“你什么呀!我答应我爹了,以后每天都到朱三奶奶家去坐坐。咱可说好了,你们都得和我去!我爹说她孤独一辈子了,喜欢热闹……”
“放心!我肯定去!”
“我也去!”
“我必须去!”
“谁不让我去,我跟他急!”
“咱现在就去吧!”
“行!去可以,但是都别带弹弓,免得朱三奶奶看着伤心!”柳诗文叮嘱说。
“那咋办?”
大家正想着要不要先回家把弹弓送回去的时候,柳诗文从怀里掏出弹弓丢进火堆里说:“去陪伴方童的弹弓吧!”
大家一个个默默地把弹弓地丢进火堆里,火“呼”地一下又烧起来了。
阴冷的天,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责编/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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