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情谊,久离不散;有一种了解,始于人生之初。艺术,来自他骨子里,是他与时代的对峙、与命运的自处。
长着长着就变了。脸方、目亮,长胡须,花白发。烟不离手,食指熏黄;不善饮酒,一两打住。手指间时有烟斗、茶壶。貌似沧桑。他说多年没进理发店了,实在长了,自己用剪刀剪。有人说他不修边幅,说他超然度外,说他桀骜不羁……说来说去,还是说他越来越像海明威。
一个是美国硬汉,一个是中国硬汉。他,贵州作家、画家廖国松。
我与廖国松相识于1955年,我是贵阳五中的初中生,他在贵阳六中。我们都属蛇,他长我月份。我们五中几个趣味相投的同学何永刚、陈实、崔玉祥成立了一个文学小组,自办一个油印刊物《帆》,何永刚把他表兄廖国松约来,我们每逢周末就聚在一起了。这是“文学少年”的发韧。我们一起写诗、写小说、散文,然后讨论,常常争论得脸红耳赤,最终刻在钢板上,油印。还请廖志惠、张以玉来做封面。这一切都是在何永刚位于公园北路的小木屋里进行的。刊物32开,印得很少,因为全是自费。初中生有何经济支撑能力呢?我们在一起,读的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聂鲁达的《伐木者,醒来吧》、普希金的《青铜骑士》,我们讨论苏曼殊、蒲风、伊萨可夫斯基、戴望舒、流沙河、沙鸥的诗。当我们知道《喀秋莎》和《红梅花儿开》是伊萨可夫斯基写的,就觉得他很了不起。我们很喜欢流沙河的《告别火星》,纷纷背诵。对《告别火星》结尾的“那么,再见了,美丽的火星”也无端地欣赏。
廖国松那时的才气有点儿掩抑不住,儿童诗高产优质,他捕捉细节和形象的能力特强,我们由衷佩服。他写的一首《牛背上的笛声》,拿出来,我们都说好,尤喜那句“八哥在牛背上,一跳,一跳”,说他观察细致,这不是谁都能捕捉到的。我问他:“八哥在牛背上跳啥?”“找牛虱子吃。”他的常识比我丰富。
廖国松小学时开始学画画了,他的第一幅连环画,居然是讽刺老师的,理所当然受到批评。他还爱踢足球,踢到贵阳六中校队。
他很会唱歌,音质特好,能用美声唱许多外国民歌,比如《老黑奴》,还有《费加罗婚礼》中有名的“男子汉大丈夫要去当兵……”男低音,底气足。
后来出版社编辑夏祥镇老师来组稿,我们收了一本儿童诗送去。这本儿童诗出版时,书名就用的廖国松的《牛背上的笛声》。
那时廖国松家从中华南路搬到中山西路,交通厅的宿舍。那是一很大的大杂院,住了几十家人,院子里总是晾了许多衣服。门外,有长长的廊桥,行人走在那路上,不会被日晒雨淋。中学毕业后,我不时去他家玩,也认识了他的母亲。他母亲,何菊仙老人,曾经是大家闺秀,做姑娘时是大小姐,出嫁后是官太太。我见到她时,她瘦小,眼睛却有神、有光,常常一个人在一角静静地看报,慢条斯理地裹烟。和她说话,才见她“一望无牙”。她偶尔会流露一点从前的事。比如,那满口牙齿,是她自己敲掉的。这极端行为,当然事出有因。后来知道了她一生经历的大悲大喜,惊心动魄。
廖国松比较早熟,1959年,18岁,开始交女朋友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他在毛毛细雨中,与一个女孩滔滔不绝地讲话,很是兴奋,迎面而过,他居然没看见我,我也不好唐突。事后,我问他那天在讲些什么,这样起劲?他说在聊赫鲁晓夫。啊啊,那时中苏交恶是一个很惊秫的话题。有一次,廖国松和一群朋友晚上散步,我也在。记得走在中华北路上,一个姓彭的朋友念起诗来:“大海的水是不可温暖的,女人的心是不可软化的。”我们都情窦初开,觉得这诗好哲学!
自初中毕业,文学小组就少有活动。那个时期,廖国松如醉入痴地写诗,我每去他家,他都有新作都让我欣赏。五十多年过去,他朗读时的神态,以及炯炯有神的眼里透出的得意,我至今历历在目。
高中毕业后,廖国松受家庭的影响,考不了大学,原因是他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当过地区专员,“镇反”时被处决。我有点纳闷,“镇反”时,廖国松不足十岁呵!
1961年,廖国松无业,到青岩出去的乡村当了代课老师。同一时期,我在花溪麦坪小学教书,有公办民办之别。有天,我收到廖国松的一封信,他要我给他寄一张空白公函去,信的末尾交待:“放心,不会有什么纰漏。”我照办了,以后也相安无事。
可能因为身处山野,廖国松写了许多这样的诗句:“红蜻蜓在秧尖吸着水滴,苞谷林飘出泥土的香气”,等等。
文字的无穷奥妙,让他深深沉迷。他喜欢那种有温润质感和灵性的文字,他小心翼翼,寻寻觅觅,反反复复地筛选,组合,冥顽地在纸笺上穿梭巷战,一路颠沛流离,不觉其苦,反觉酣畅。
当时《山花》诗歌编辑沈耘老师很器重他,连续给他发了许多诗作在“田园拾掇”、“山乡短笛”栏目里。他第一次在“田园拾掇”栏目发诗,一发就是六首,他送了我一本《山花》,可能送的不止我。这是一件令让他兴奋不已的事。
于今读来,这些难免稚嫩,可廖国松当时才二十出头呀,何况,在那个年代,廖国松在艺术上有他自身的唯美的追求。特别是对诗歌色彩的选择和追逐,对诗歌音韵美以及山野景致的选择和追逐,都透出清新、洒脱、轻灵,有一种淡淡的超脱绝尘的意味。
廖国松写的情诗,是一叠一叠写出来的。我去他家时,他偷偷念给我听,写得相当感人。为了稳妥,他把写好的诗反着折叠,把无字的一面折在外面。
廖国松去当了一名勘探队员,他乐观地写道:绿水青山任逍遥。
其实,那时天边已有雷声,狂风不期而起,我们懵然不觉。那时,还有人说,贵州诗歌界的“三廖一张”,四个人,就有三个是“杀关管”子女。左的思潮已赤膊上阵。
1963年8月,我在《山花》发表了长篇朗诵诗《南京路礼赞》,这是很可悲的转向,当时很懵懂。廖国松很看重《南京路礼赞》,约我合写长诗《红旗不倒》,他即兴念了两句“李朴克内西从血泊中站起……”我拉出了初稿,因我此时进了大学,这首诗无疾而终。
风暴惊雷匝地而起。
“文革”中,廖国松的母受到冲击,那是惨无人道的。因为一点黑白摄影,廖国松也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这是他一生波诡之一。
若干年后,廖国松艺术上复出,进了《花溪》编辑部,他把年轻时的笔名“戈梅”,改为“梅翁”。我问他这是何故?他说,不再年轻了。
我大学毕业后,就发落到僻远的一隅,一去18年,和廖国松谋面少了,偶有书信来往。有时来贵阳参加作协、文联的活动,能见到他。我们见面总有话可说。我给《红岩》写了篇小说《最后一座碾坊》,很快发表了。见廖国松时,他告诉我,红岩编辑来贵阳,问过这卢惠龙是谁?问是不是年轻作者?我们彼此会心一笑。有次开会,很多人在谈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散会时我要他给我找一本。过了一段时间,他来信说实在找不到了,寄来一本《小说写作艺术与技巧》,他说这本也好,与《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相似。他到《花溪》当编辑后,一次见我在一个杂志发了篇《街市姑娘》,见面时,他说,这篇不错嘛,为什么不给《花溪》?他还给我聊去北京向铁凝等作家组稿的情形,聊他们编辑部的故事……
我也约了些朋友去狮子山下的市文联,看望廖国松和戴明贤老师、曹琼德老师。在市文联的小院里留下一些珍贵的照片。那时廖国松的络腮胡有模有样了,用戴冰的话说是剑拨弩张了。一次开会,正在写《贯城河逛语》的何光渝问我,廖国松像谁?我脱口而出:像海明威?何光渝说:有眼水。
廖国松艺术涉猎广,艺术品位上乘。他澄澈深邃的诗风,文辞之潇洒,色泽之浓郁,在当年的“三廖一张”中也是突出的。他通晓西方文学,兴趣更多集中在人生的失落感和荒诞性上,对人性最本质的关注并对之作出深沉的反思和批判,使他自身的艺术力量不致下滑,保持了那种相对独立的精神力量。
前年,他的散文集《旧时人物》问世,17万字,前后花了十多年时间,他的着眼与落脚都是个人命运与体验,以一个个生命的“个案“,记录历史,书写人生。《旧时人物》中的底层平民,身世各异,因战乱,因灾难,因漂泊,因贫困,因机缘而聚居于残壁断檐,碎瓦朽木的大杂院,一样鲜活肉身,一样七情六欲,一样遭遇不测,一样隐忍负重,一样顽强求生,最终一样魂归西天……我很喜欢这本书,给书写了评论。《旧时人物》问世,让他在坊间威望大大提升。
他还爱在画布上云游。20世纪70年代,就是贵阳非主流画家代表人物之一,擅长小幅油画和静物写生,热爱莫奈、凡高,风格似法国印象派,偶有表现主义痕迹,也受苏俄画家影响。他的油画,笔如屈铁,腕力过人。有一次,来了新加坡画商,要收购他的油画,他根本不屑讨价,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他从来不以为艺术有多么神圣。最近,廖国松的《流失的笔触》出版了,专谈画者与他们历史趣事。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通读《流失的笔触》,我的感受就一句话:画画是心灵的言论自由。
上个世纪90年代,他还曾是音乐发烧友,他曾经有他最得意的组合音响。什么惠威喇叭、长效管、电子管、高压包、镀金头的信号线,隔音材料,都是他自己购买的,多是二手货,然后,自己组装。君子固穷,迷醉沉溺,独乐乐,众乐乐,自娱娱人。他把文联的朋友叫来,听交响乐、摇滚爵士乐。
他爱书法,狂草擘窠大字,虬髯倒卷,运笔如风,气势恢宏。
他生性调侃,幽默,拂尘琐之挂累,挥纤芥之纠缠。不卑不亢,豁达随性。
他已年过古稀,长发过肩,花白的胡须飘拂,有“仙风道人”之像。只是“耳背”,听三不听四。饭量小、气力也小。前年因为轻度脑梗,颈椎增生,住了两次院。说话气短,常常下意识摸自己脉搏。我劝他少玩电脑,他说,每天不去敲几笔,还做什么呢?他还玩起微信,与朋友、同行聊上几句。去年,在看足球世界杯,边看边骂:白看白侃白熬夜,狗日的足球世界杯。他说巴西凭主场和运气赢了智利,磕磕绊绊或许能进四强。其实他对足球很有自己见解。我每天上午,都把儿子写的世界杯专栏文章发给他看,聊以解闷。儿子写了篇《德法大战,看谁的腰硬》,廖国松说“法比德的腰硬,德比法的头硬。”
我们当年文学小组的六个人,先后走了三个,我给他说:我两都是幸存者,生命既然冗长,就好好活着。
有天,我们在微信上说话,提到他才出的《流失的笔触》,他说:写着玩的。
我曾给戴冰说,我检讨我做出版社编辑的历史,我最对不起廖国松的是没有把他的《爱情诗100首》推出来,真对不起这位几十年的老友,这些爱情诗是一流的。这可能是我终生最大的遗憾之一。每念此事,无限惆怅,永远无法弥补了。
却原来,六七十年光阴,白驹过隙而已。
阳光移往黄昏,岁月移往暮年。我夸他才华、智慧、坚韧。他说:“坚韧”二字最爱听。为了适应那个时代,我们是靠着几乎看不见的坚韧和智慧熬过来的。我最淡漠“苦难”,千百年后,我们所经历的苦难,还不如一粒灰尘。
国松无愧,坦然。海明威不也这样吗?海明威不在乎苦难,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这就是硬汉,这才是硬汉。
(作者系贵州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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