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大多数并不是穷人。这并不是一句修辞,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这些人的勤奋努力,以及通常外人假想的“因为生活贫困而精神富足”,那他们更应该被称为手工业人。
贫民窟的贫民,通常有几种来源。大多数印度教徒出身都比较低微,属于种姓中的最底层。另外也有一些穆斯林,他们许多是在1947年独立后迁徙到这里的。而他们迁徙的原因,要么是想找机会谋生,要么是为了躲避灾难。毕竟,较之印度农村常年的灾荒,以及让人难以置信的贫穷,贫民窟的工作算是一种更好的机会,而工人们从早工作到晚,也蕴含着一种工作的精神。难怪Imagining India的作者会提到,这让他想起19世纪的美国来。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凯瑟琳在接受采访时,会说出那句貌似违背常理的话,“住在贫民窟里的人,大多数并不是穷人。”这并不是一句修辞,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这些人的勤奋努力,以及通常外人假想的“因为生活贫困而精神富足”,那他们更应该被称为手工业人。
2011年,Dharavi的年产值已经接近了800万美元。这些垃圾作坊里的产品,销往孟买,甚至进入美国沃尔玛的货架。
如果我们的贫民窟之行到此为止,那么,这一定就是我见到的贫民窟的样子。然而,事实总是更为复杂。
我们和Kumar回到了作坊,突然发现GuWaer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他把我叫到一旁,催促我们赶快离开此地。他用眼神瞄了一眼作坊对面的小屋,里面坐着一个老人。他不说话,也不看我们。
我们没有办法说服Nikesh,我们见面这么久,他的脸第一次变得如此僵硬尴尬。我们只得离开。在路上,我和Nikesh交谈,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贫民窟里,人们互相联系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在农村,传统的组织方式大致围绕村落、家庭、种姓、宗教、性别等展开;而在贫民窟,这种旧有的组织方式在慢慢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济组织方式——一种新的组织方式。印度是一个宗教、种姓、习俗繁多的国家,而贫民窟则以一种新的组织方式将人们重新纽结在一起。一个穆斯林家庭或许和一个印度教家庭同处一个屋檐下;他们可能分别来自印度北方或更为偏远的地方,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矛盾频繁,但在孟买的排外风潮里,他们却又不得不站在一起。至于他们的孩子,则有着完全不同的愿景。他们或许可以在更为宽广的范围内选择自己的朋友,或许是因为同一爱好,或许因为同是在从事垃圾分类的劳作;总之,较之父辈,他们或许能抛开种姓和宗教,成为朋友。
也正是在这一变化过程中,政府已意识到贫民窟的问题并非只是靠推土机拆迁那么简单(一方面,这些居民都是每次大选的选民,数量庞大,让任何一位政治家都难以忽视;另外,贫民窟自身也产生了很大的经济效益,例如它吞吐着孟买百分之八十的垃圾,解决了无数的就业,等等),他们也在寻求一种特殊的管理方式。
于是,一种类似地区管理人和当事人的角色应运而生。他们通常在居民中有所威望,又和政府有所联系;人们往往会将自己的问题,在向警察汇报之前,带到他们那儿,这样,一般的民事纠纷、贷款申请就可以直接在那儿获得解决。
有时,一个生意越来越好的作坊,除了会招致警察的经常光顾,索取钱财,还会招致其他人的嫉妒;而这些嫉妒,每每会在某些时刻,演变成中间人所不愿见到的冲突。因此,作为中间人,除了与政府保持联系,他们还要协调贫民窟居民之间的关系。
原来,小屋里的那位老人就是这一片区的slumlord,即中间人,难怪GuWaer会有些紧张。
我们顺着小巷继续往前。Nikesh紧绷的神经刚有所缓和,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他把我拉到一边,让我们收起所有的相机,并且要紧跟着他。他说,如果遇到警察,要保持沉默。
这如此神秘的地方,究竟又有什么秘密?
转过小巷,视野豁然开朗许多。我们似乎是走到了贫民窟的边缘,一块空地之后,是延绵数里的垃圾山,随后是一段不见边际的围墙。围墙后面,是数十栋破败的公寓。
Nikesh小声地告诉我,这个地方,就是政府的公寓项目了。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孟买政府就想尽办法着手将这块他们视为孟买耻辱的贫民窟搬走。为此,他们做了无数次计划。到了90年代,终于有了政策,即只要你能提供在贫民窟居住超过10年的证明,便可以申请到政府修建的保障房。这些保障房将修建在原址,并按照一家256feet的标准进行补偿。
20年过去了,这个项目最终以一系列的抗议和转折戏剧性地不了了之,成了我们眼前所见的垃圾场、破败的公寓楼和一段围墙。
原因呢?Nikesh不愿提及,他闪烁其词地说,搬进安居房,实际上是断了居民的生路。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并不一定住在这儿,他们的住所很多时候就是他们的作坊;而在作坊工作,所有的工序、运输似乎都是有机地组合在一起的。比较而言,单元房的组成则是按照一家一户的楼层分割的形式构建的,它事实上破坏了贫民窟既存的按照经济关系结合的格局。对此,我毫不怀疑。但从现代城市规划的角度看,并非只有孟买面临这样的挑战。事实上,早在英殖民时期,引入现代公寓和规划之初,这种冲突就早已存在。
我的感觉是,导致保障房项目搁浅的上述原因背后,尚有一些谜团未解。作为这个提案的始作俑者——孟买政府,更是把这个失败当做一件极为不光彩的事,所以也就严禁外国人靠近了。
后来在我再三询问下,Nikesh才说出了谜底。
腐败,一直是贫民窟或者整个孟买政府无法治理的一件事。就拿贫民窟搬迁来说,在获悉搬迁前夕,地区管理人便伙同政府,以及开发商,以各种方式在贫民窟里低价收购棚户;获得棚户后,他们再伪造10年的居住证明,其中也不乏一些政府官员参与。最终,没钱的居民只得迁往其他贫民窟搭建新的棚户;而政府官员、开发商则以这样的手段,获得了改造的单元房。孟买的房价在过去10年里,一跃进入世界最高行列。在寸土寸金的孟买半岛,占有公寓并能将其出租,可以获得一笔十分可观而又稳定的收入。
除此而外,阻碍搬迁进行的更大的原因,主要来自当地的居民。即使在贫民窟里,每个住户的家庭情况并非完全一样,那些更为勤奋、经营有方的家庭作坊,维系着贫民窟的整个经济生态链,因此获益自然较多,生活条件也优于那些低收入的家庭。而政府提供的保障房采取的则是均等分配的原则,即所有家庭分配的面积大小都是一样的,这必然遭致那些条件好的家庭的强烈反对,而保障房项目最终不得不被迫搁浅。
(作者系贵阳人,现为美国纽约大学艺术管理在读硕士,旅游卫视《有胆你就来印度》主人公)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