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我在干部下放劳动锻炼中,因不识时务对“大跃进”说了真话,加之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微妙关系处理不好,我竟然“因言获罪”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从此,在称之为“苗疆腹地”的台江县待了21年,把整个青春年华都留在了那里。
台江属于黔东南州一个很小的县,当时全县人口大约10万,苗族却占了总人口的97%,是一个苗族历史文化底蕴深厚,但却因为交通极为不便制约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地方。当时凯里到台江的公路尚未修通,从贵阳去台江,必须从镇远绕行,经两天路程方能到达。
当时县城的主干道是一条宽约5米的街道,从东门到西门全长也不过1公里,街道两侧的民房几乎是清一色的木结构板房,低矮陈旧,仅百货公司是唯一的一栋砖木结构两层楼房。在这条街上,集中了县城所有的商铺、餐饮等等服务行业,到了赶场天,更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
县委会、县政府这两个主要领导机关也在这条街上,坐落在东西两端,相距300米左右,都座北朝南,背靠老百姓称之为“大炮台”的一座山。进入县委会,大门左侧是县委大礼堂,台江是盛产木材之乡,这大礼堂也毫不例外是木结构的,可以容纳400人左右,是全县干部集中开会、学习的地方。县委各办公室则在一栋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楼里。
县政府和公安局、检查院、民政局、教育局等则在旧政权留下来的衙门里办公,办公楼是一楼一底两层木结构,走到楼上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街道的西端新修了一幢面积约100平米的文化馆,是一座两层的砖木结构楼房,所谓文化馆,只不过提供了楼下一间房子做个报刊阅览室而已。在文化馆后面,却有一个面积相当于足球场大小的广场,老百姓都叫它“大操场”,这里倒成了人们进行文体活动的中心,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延续到改革开放前,一年四季这里都是人们早晚锻炼身体、进行球类比赛和文娱活动的场所。
县城北边叫“大炮台”的山上,依稀可见清代遗留的古城墙。每年端午节,台江老百姓有“登高”的风俗,这时,大人小孩都会不约而同地奔向“大炮台”奋力登顶。登山者众,宛如一条游动的长龙,景象十分壮观。县城南边,有一条源于雷公山麓的翁里河,它清沏秀丽,平缓地流过城南侧,经梅影、桃赖、南省、南冬等十数个苗寨,灌溉数千亩良田后,默默地在南乜寨与巴拉河汇合进入清水江。
我留在台江以后,1958年底参与了县里的 “县城发展规划”,首先是要获得一张平面图,我记得参与测量的还有杨凤池、段松柏。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早餐后就各自背上水壶,扛着标杆,带着测量仪、三角架等测绘仪器,沿着今天从台拱寨到梅影寨的这条大道(当时还是一片田坝)进行测绘。那时说搞规划,真是有点前无古人,我们全凭“三个臭皮匠”的思路和“腹稿”进行,也就是小平同志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吧。首先,我们按照自己的思路确定一条中心线,然后将标杆的坐标向南北两边的山头延伸……杨凤池和段松柏是建筑和科技部门的干部,对测量是内行,他俩选好中心线,把测量仪架好、观测、记录、作图,我就根据他们的指挥,扛着标杆跑南北两边山头。我当时24岁,年轻力壮,跑路登山自认为是我应该做的事,在扛着标杆跨越河道和沟沟坎坎时,摔跤再所难免,毫不觉得艰苦。10多天后终于绘制出一张一张平面图,交由县的主要领导会同有关部门充分发挥想象力“指点江山”,定下哪里是文化教育区,哪里是商业区,哪里是工业区,哪里要建什么学校,哪里要建敬老院,哪里要建医院,道路要多少宽……等等。为了更形象地展现这个规划,还责成文化馆的贾人智充分发挥想象力,用对开纸将道路及各种设施制成比较直观的效果图,但是,这次规划却因为当年全省统一的并县行动(台江与剑河合并)而“泡汤”。但从今天台江县城的实际格局看来,颇与当年那个“理想”的规划十分吻合。
我“因言获罪”滞留台江21年,也让我一生的生活、工作、思想发生了深刻变化,这就是有了终生难以割舍的“苗乡情结”。在那个做“驯服工具”、当“锣丝钉”的年代,人的一切行动都是有限度的,只有思想——如果不用语言或文字表达出来,还可以“偷偷地自由”。在整整21年的现实生活中,我通过对社会和不同人的观察发现,苗族是我国56个民族中的优秀民族之一,他们天性勤劳,纯朴善良,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善于奋力拼搏,生存能力极强。比如,每年的春耕大忙季节,男男女女都会早出晚归顶风冒雨犁田、翻山越岭割秧草、爬坡上坎运肥料,到插秧结束时,男女都会消瘦,体重减轻很多;又比如我们电影队下乡放电影,三四百斤重的发电机,两个小伙子可以抬着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实在令人佩服。
从历史上看,苗族历经数千年的发展、战乱,保持了自己的语言、服饰、风俗习惯,迁徙到湘西和贵州各地定居、繁衍下来是相当不易的,不愧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优秀成员之一。在21年与苗族同胞的亲密接触中,我一次次经历了苗族人民太多的感人事实,用“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大。
1958年,当我被划为“右派”时,报效岩寨的老乡为我鸣不平,下放领导小组把我调离岩寨,借此把我与当地老乡隔开。“文革”时我又因“翻案”(因我从被划为右派之日起一直坚持申诉)被揪斗、游街,岩寨的老乡竟然集体给县革委写信,几十个人盖手印证明我无罪。在“一打三反”中,我更被开除公职,下放到南冬寨监督劳动,可是南冬的群众、队干、共产党员不但不歧视我,反而在生活、劳动中给予我许多关照和安慰,而且下去的第三天就让我当计分员。队长李春林,会计李文泽还经常到我的住处聊天安慰我。考虑到我是从城里下去的,他们把最轻的活分配给我干,当我生病时,队长、会计会按苗族治病的方法给我“刮痧”、“拔火灌”,老妈妈们则会给我熬稀饭……面对这些无微不至的关怀,深刻体验着苗族同胞发自灵魂深处纯朴善良的人性,让我这个罹难的人刻骨铬心,终生难忘。每当我重返台江,一进县境,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人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会感到亲切。当然,那里也留下了我人生的苦难,有人问我:你在台江倒霉这么多年,怎么还会对那里这么情深、念念不忘?他们哪里知道,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灾难深重的日子里,没有苗族兄弟姊妹、父老乡亲对我施予援手,给予我无尽的恩惠,我简直怀疑是否有勇气活到今天。
这些点点滴滴是我几十年的人生感悟。退休22年了,多次回去探望父老乡亲和共过事的老朋友,共度苗族“姊妹节”、“龙舟节”。每次回去都会听说有好友告别了人世,有的还会在病中通过电话与我“诀别”。去年6月我回到岩寨看望了老友张富学(一位抗美援朝退伍军人),今年4月他竟然在电话中对我说:“朱宇同志,再见了!”3天后他的孩子在电话中告诉我:老人走了。人生苦短啊!呜呼!苗乡又一位善良的人离我而去了。
我现在已经是82岁的老人了,照目前的身体情况,兴许还能再活一些年头,还有机会看到社会的许多进步和变化。台江当然也在变,它与半个世纪前大不一样。如今,一条宽10多米的水泥路已经从东端的台拱寨一直延伸到了梅影寨,从旧大桥到鸭场坝也都铺设了宽阔的大马路。台拱寨前的秀眉广场矗立着苗族英雄张秀眉的塑像,成了群众文化娱乐活动的中心;翁里河上跨越着两座具有民族风格的风雨桥,沿河两岸新建住宅小区、商店、酒楼、旅社林立;河的两岸花坛锦簇,树影婆娑;“姊妹街”集中展示着各种苗族手工艺品。
县委、县政府等几大班子和办事机构,也都从小街那陈旧、狭小的环境搬进秀眉广场西北边的办公大楼。张家寨、梅影寨和原来的大操场都修建了一大批住宅小区,行政上也升格为台拱镇了。320国道和玉(屏)凯(里)高速公路的相继修通,更让台江的发展如虎添翼。
(作者系团省委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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