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古老的线装书也许还束之在某个图书馆的高阁上,甚或被冠上了“珍本”“善本”等字样,而它的原产地估计鲜有人去过问。也许它就来自那不起眼的浒湾,抚河岸边金溪的浒湾。
浒湾,在中国版图上可以忽略不计,原名金冠里,于南宋早期形成集市;浒湾,曾经用力在一块木板上雕刻了好几百年,还是没能让人刻骨铭心记住“浒湾”;浒湾,也是一个很容易读错的地名,不能读作妇孺皆知《水浒传》的“浒”,在这里,“浒”字可以大胆“读半边”。
车子行驶在G316国道上,路边竖着一截粉墙黛瓦宣传墙,上书:浒湾,雕版小镇……拐进去,就是折叠在线装书里的明清版浒湾了。在一个大暑将至的炎热夏季,我走入浒湾去书屋里寻找久违的凉爽,去接受雕版印刷术的洗礼。我不能确定说是否看过一本完整的雕版印刷图书,从开始识字读书起,雕版就已经尘封多年了,课本都是铅字印刷的。偶尔看到几本农村的谱牒,想必那就是(活字)雕版印刷的。但多年来在我个人构建起的知识体系中,一定有浒湾版图书所播撒的养分。当年,外公外婆避战乱从庐陵一路北上至饶州以北油墩街,辗转抚州时途次浒湾,爱读书写字的外公喜得半套《四书集注》和一本《三字经》,靠染布谋生的外公闲暇时就戴副眼镜阅读,并讲些里面的典故给我听,也许就是在儿时的似懂非懂中种植下了读书的梦想,也许后来走上写作之路就有来自浒湾雕版图书潜移默化的影响。
伴随着洋务运动兴起,浒湾,在近代石印、铅印技术面前变得束手无措,雕版印刷开始走向式微,少数业主坚守了几年十几年,至民国初,再也难以为继,不得不改弦易辙,更多的是远走他乡寻求更大发展空间。如此一算,怎么也有百年了,浒湾的书铺街不再有书香袅袅,不再有埋首中国汉字雕刻的芸芸身影。百年来,浒湾仍伫立在抚河岸边,挺直成雕版的姿势,这里面一定饱含着人们对它的敬畏,岂不更是对中华文化的敬畏。
如今保存还算完好的有三条互相平行又相通的前书铺街、后书铺街、礼家巷,清一色的秦砖汉瓦,走进去,就很难拔腿走出来。面对坍墙残壁,废弃老屋,杂草疯长的深宅大院,青苔蔓延的门庭,我在脑海中一次次彩排当年是何等的繁忙,那绵恒、醇和的书墨香是何等的醉人,刘五云、彩云栈、京兆世家、藻丽嫏嬛、旧学山房、余大文堂、协盛厂、忠信堂、籍著中华、恒门、“颜色纸张”、大夫第、漱石山房……一长串铺栈、书店、作坊、牌楼的名号是何等的壮观,排列成强大的中国“四大发明”半壁江山,其中印刷术、造纸术,在浒湾就演绎了数百年辉煌。走进这个古色古香的浒湾镇,甘愿深陷在某个虚掩的老屋内,多么想贪婪地呼吸绕梁不绝的明朝空气,那空气中曾弥散着从这里走向全国的经史子集、话文小说、书法碑帖等线装书的气味,甘愿深陷在中华历史文明的浩繁卷帙里。
在“刘五云”老字号门前,我端详了许久,挂在门前的一块小木板上记载:堂主刘五云生于明永乐二年(1404),世代以造纸为业,纸张优良,每张均盖有“劉五雲”印章……中午明晃晃的太阳下,我仍然踟蹰了很久,還是决定进去看一看,一个人怯生生迈过门槛,步履缓慢,小心绕过一些杂乱堆放的物什,停驻在庭院内屋檐下,高大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没心没肺的蜘蛛布下了天罗地网,西边小院落里树木繁茂,我都没来得及察看是哪些树种,更没有去触摸是否还有明朝纸张的气息,却感觉高大墙壁内的一股窒息,也孤寂得有些瘆人,居然叶公好龙般地落荒而逃。
礼家巷北端观音阁后、忠靖王庙正对的那个为了助推旅游兴建的“书铺街”石牌坊,远远望去,正反两面均布满了当代人的书法。
观音阁拱门下,一位奔七十的老者在歇凉,我主动靠近问询,攀谈中得知他随父母来自东乡,还进一步得知在浒湾古镇上,已经没有雕版印刷界的后人了,他们早就撤离开了浒湾,所谓印书基地的现居民几乎都是从周边县、乡迁徙而来的,不少老房子是在土改时分给了贫苦老百姓的,大都住了人,一幅没有修饰的锅碗瓢盆敲打的烟火场景,相对来说保护难度更大。走在书铺街,却也欣喜地发现,一些房屋上悬挂了“金溪县国有不动产”标识牌,紫色的底板给风雨飘摇的老屋带来了一丝暖色。
有几个问题一直萦绕心头,为什么当年选择在浒湾木刻印书?为什么到后来几近一个不留集体撤离而去?走在浒湾的巷弄里,沿着石板路上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凹槽,那是岁月碾过的车辙,那是时光留存的记忆,耳畔回响着当年川流不息的车轮碾过的“咿咿呀呀”声,我在叩问,试图找到答案。
古镇至今还保留着几条巷道通往抚河码头。浒湾,紧傍抚河北岸,直入鄱阳湖,通江达海,至今仍有三个码头、四个漕仓等。抚河日日夜夜流向远方,却再也看不到那满船飘着书香的帆影了,历史选择了浒湾,历史又遗弃了浒湾,终归于沉寂。
早年阅读中,知晓福建连城四堡村是明清时期印书中心之一,与北京、汉口、浒湾齐名,并列为中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在浒湾寻走,终于也知晓,其实,浒湾印书之前已有商贾在福建建阳贩书卖,到了明代中后期,建阳书业渐渐不景气,浒湾书业的兴起折射出建阳书业的衰败,建阳熊氏宗谱对此有所记载:入清后“书板数部俱出售浒湾”。
当然,临川是才子之乡,自唐以降,似大雁横空排阵,王安石、汤显祖、曾巩、晏殊、晏几道、陆九渊……耀眼东南半壁江山,“金溪书”与“临川才子”相映相衬,霞光万丈。浒湾版图书被誉为“金溪书”有辖地的原因,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修辞。“金溪书”自明中期横空出世,无声地给了“才子之乡”锦上添花的注脚,有力地印证了“才子之乡”读书之风蔚然。
那么,为什么后来像在地球上蒸发了一样,雕版印刷商的后人居然没有留在当地?浒湾的雕版印刷基地似乎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战争?科技进步的冲击?另有隐情?留下一个千古之谜。而今,住在里面的人几乎与雕版印刷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细心耐心地问了多个当地人,他们都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是随祖辈、父母搬迁至此的,上辈人都说那些印书老板早就远走高飞,转行做其他生意了,所谓书二代三代……也早就离开了浒湾。何处是故乡?浒湾,对雕版印刷人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符号、一声轻叹。而曾经所谓“男女皆善于刻字印书”,也已成为远去的一道风景线。
浒湾,被人遗忘的“雕版印刷之乡”。说白了,浒湾就是中国明清时期的大型出版印刷集团,鼎盛时期印书、卖书等从业人员高达三千多人,据说北京琉璃厂就因金溪书而名扬天下。我想,当时他们一定分工明晰,一部分人专门选上好木料制版(以梨、樟、荷木为主),一部分人从事刻版,一部分人造纸或外出采購纸张、墨料,一部分人刷印、套色、校对、装订,实际上,也许分工合作比我的想象还要复杂很多。
遥想当年,浒湾的书版一定是堆积如山,估计许多印书人家要专辟一屋几屋来分类放置,笨重的贮存墨的石缸以及刷子、毛笔等工具比比皆是。是浒湾,以他们的“汗牛充栋”成就了“一卷在手”。而今,浒湾古老的书版怕是已散佚无存,我试图找了找,当地人说,当年烧毁了很多,好不容易逃过厄运的也在八十年代兴起的古玩大潮中被一些“水暖先知”的商家廉价收入囊中,当地建“雕版印刷博物馆”时不得不花钱从古玩贩子手中收购些许作为镇馆之宝(也有从民间收集上来的)。那些丢弃在老屋里的一组一组书版、一捆一捆木刻,在百年流淌的岁月河床上,还有多少能幸存下来呢?套用一句俗话“崽卖爷田不心疼”,后来入住的人面对成批的雕版、不会说话的雕版,或烧或丢弃或挪作他用,压根也不知道谁在哭泣,谁的心在流泪。那吃了多年油墨的雕版,燃烧起来火苗特旺,想必那饭香里也氤氲着文字的芳香,可是,在那个解决温饱的年代,能烧醒多少明白人呢?
我坚信,一定还有见证了昔日书铺街流光溢彩的雕版藏在某个阁楼深处、某处墙缝隙间,或者被有心人悉心呵护着,等待真正懂它的人出现;我坚信,在浒湾在金溪,一定还有某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见证过书铺街在最后的时光里“夕阳无限好”;我还坚信,只要书铺街不夷为平地,作为中国印刷术的“活化石”,作为浒湾雕版印书的历史见证,它的存在价值将远远超过其本身。再借汤翁一梦,丝丝扣扣嵌入浒湾雕版,梦里雕版刷“金”书,继续从这里起航,棹歌远去,去与世界书商对话,去告诉他们一个崛起在中世纪的“浒湾梦”。
站在“旧学山房”改建成的浒湾雕版印刷博物馆门楼前良久,我终是没有进去,肤浅地体验刻书印刷、装订线装书等流程,只会留下更多的伤感,我甚至想,可否恢复“雕版印刷”这一非物质文化记忆,再现浒湾版图书辉煌,有选择性地印刷一些古籍善本,或当代名家名作?作为藏品,应当是有市场前景的。
沿着书铺街,漫无目的地走一走,心已足矣,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如踩着线装书里的平平仄仄,去倾听历史的回音,去捕捉那老房子里飘出的一抹淡淡的书香墨香。不经意抬头仰望,总有一缕柔和的阳光照在这片清寂的古老建筑群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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