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就想写一点儿相关于江南的文字,然而,却总是有一丝惶恐,惶恐自己的粗陋,描绘不出江南之闺美。尤其周庄,被誉江南第一水乡,故每要执笔,都因着心境的踧踖而搁却着。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就做了如此的定论。可见,甭管是始建周庄,还是初居周庄的,皆够得上适者的先觉。
周庄是确凿的水乡。它独厚天然,被澄湖、南湖、淀山湖、肖甸湖和白蚬江次第环绕,恍如枚睡莲,在水湄间卧着。
说及周庄,它的水,是最教人忖度的。畦畦阡阡的水道河网,针线般穿连着古镇的街巷。于是,周庄与水,便契合为了一体。
有人说,江南的美,周庄差不多都占尽了。以致到过周庄,甚至到过周庄几次的人,在被问及周庄时,一下子竟说不清周庄的美,到底是美在哪里。这究其竟,也不是什么大疑惑。不过是周庄的景致,让人看傻了眼,不晓得由哪儿去说起了。
客观地说,美的界定,是个人性的。就如读书,同一个作品,有的人很喜爱,有的人却不喜爱。又如饮食,北方人偏咸,南方人偏甜,陕西人偏酸,四川人又偏麻辣,然而,于周庄,我所喜爱所在意的,是古镇的行居,古镇的环境。
说到行居和环境,周庄的桥,以及周庄的民居,想必,如何都不该疏略。
其实,周庄很小,公里面积还不到半个平方。可谁能料想,区区一隅小镇,桥竟会多至几十座。所以在周庄,桥是块耀眼的招牌。
周庄的桥都够老,光是四百年以上的就八九座。这八九座桥,名气最大的,当数双桥,其次,是富安桥。顾名思义,双桥是由两桥相接而整合为一的。这两座桥,一座谓世德桥,一座谓永安桥。体式上,世德桥圆拱,永安桥平直。较之其他的桥,最迥异的,当是双桥的朴素,简约,还有敦厚和大气。
双桥,位于周庄南北水系的交汇处,它横迈着银子浜和南北市河,桥面横竖相接着。永安桥,世德桥,一拱一方。呈拱的世德桥,层陟阶升,曲率渐次而延缓。呈方的永安桥,则笔直平展,一字形与拱桥垂直接拢。整体看,像把钥匙。所以,有人又将它称为钥匙桥。这组双桥,纵横相交,体态别异不苟。看过,便会体味到建造者的匠心。
与双橋比,富安桥名声上虽说逊一些,但在周庄,它终还是有很重的分量。也不只周庄,全江南,桥楼合璧的建筑,也是非富安桥莫属的。
富安桥有四座桥楼,东西南北,各自坐落在桥的四角。桥楼里,设有茶寮,商铺及酒肆餐馆儿。游人既可饮茶歇息,又可赏景购物。设计者的生意头脑,使人折服。
建造上,富安桥不仅念及到了各方面的便利,人性的照顾,也做得十分细致。
在浙江德清,有种石头,谓武康石。这种石料,既粗糙又涩滞。为防湿滑,造桥者不惜成本,不顾运途遥远,从浙江把它搬弄到周庄,用做桥堍两侧的阶石料。武康石天生多孔,吸水性又好,湿润的桥身便有苔藓常年生长。石缝儿间,间或也会有藤蔓类的植物,蓬乱无序地恣意攀援。桥身的接缝儿多有水锈的垽迹,富安桥的苍老,都隐在那些铜色斑痕里。
在周庄,无论双桥、富安桥,还是别的桥,体态上,造型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建材都是石料。这些整块整块的石头,像金字塔一样垒砌着,其间不用任何的黏合物,然而,千百年的风蚀,桥体却没一丁点儿的挪移。尤其富安桥这类拱桥,块块坚硬的石料,竟雕琢得精准圆润,且结构的衔接像制木工艺一样,榫卯吻合。凹凸齿啮之间,昭示的是建造者术数力学的精赡。
在周庄,尽管桥的名分很重,但也绝非是它仅有的景致。“轿从前门进,船自家中过。”像张厅、沈厅这样有个性的民居,也不失为抢眼的胜景。
史料里说,张厅是明正统年间建的。头任宅主,是中山王徐达之弟徐奎的后裔。清朝初年,被一张姓人家买下,改称“玉颜堂”,后又俗称“张厅”。张厅不愧是殷富人家的府邸,不需说玉颜堂有怎样的庄伟,仅一抱左右粗的楠木廊柱,就足以看出张厅的高阔。
张厅着实称得上深宅,它前后七进,大小房屋七十余间。前厅后堂。有典型的水乡民居的属性。所以,之前说的,都不是张厅富名气的紧要因由。它最光鲜,最惹眼,也是它最不同其他建筑的,当是在水环境的利用上,做到物尽其用。
人与水,从来都是相矛盾的。为纾解这个矛盾,和谐水与人的关系,建张厅的人,在后花园掘水道、建码头,张厅的货运出行,皆可足不出户。天人合一,在张厅被开掘得超乎了想象。
与张厅比较,沈厅想要的,是高贵大气。它有屋厅百余间,七进五门楼,风格上,既有苏帮邵帮的形态,又有灰帮的影子,先人的包容性,佐佐可鉴。
从历史看,沈厅要年轻很多,寿命也还不过三百年。它原名敬业堂,后易名松茂堂,为江南首富沈万三后裔所建。或许,正是因着财富上的殷实,建造它的人在其宏伟、庄重上,下的力气很大。
沈厅不仅气宇很超凡,且楼屋间错。由于占地宽裕,走马楼更是迂回有余,甬巷幽深。外宅的砖雕门楼,也是飞檐参叠,气势壮阔,且又层次分明。柁梁厅柱间,既有丽巧的雕饰,又不缺古朴,可谓是匠心独领。
格局上,沈厅延续的也还是四合院民居传统。水墙门水河埠居前,靠船和洗涤码头次后。央处茶厅客厅,深远些的,大半为深闺卧榻。
作为豪宅,沈厅的名气缘自它精湛的设计与建造。但它从近三百年的风雨飘摇里,能毫发无损地完整保持,自是它弥足珍贵之处。
其实,在周庄,保留下来的古建筑很多。像教育家沈体兰故居“贞固堂”等,都是些别致的个性民居。
周庄的确很老,北宋的元祐元年就有了它。只是旧称里,它不叫周庄,谓“贞丰里”。是春秋时吴王少子摇的封地,亦正因如此被称为摇城,后因周迪功捐宅地二百亩余建全福寺,而始称周庄。到了元代中期,当地富豪沈万三利用周庄镇北白蚬江之水运便利,做通番贸易,茶叶、粮食、丝绸及陶瓷等商品大量囤积于此。周庄,也由此繁荣。
周庄,是水成就的。然而,周庄的水沉稳,从不湍急。这不知是缘自它的安静,还是缘自它一千多年的沉淀。
公元十三至十六世纪,由于水与人类生活及经济活动的密切关系,因水而建的城镇纷纷兴起。后来,因战乱等种种原因,一些水乡城镇相继落败。而周庄,却因了陆路通衢不便,避开了战乱和近现代文明的清洗,使它虽经历了千百年的沧桑变迁,却依然保持着古朴。
驻步古镇,映入眼里的影像,全是爿爿的古远。青石板儿路侧,老人悠缓地下着铺面的门板,随着门板一块块卸下,日子便自老翁或阿婆的指缝儿间一一翻去。
窗前檐下,时有船楫过往。汩汩的欸乃里,和着船娘低柔的吴歌。身后跳动的波光,泛着水乡皱褶的倒影。
在水乡,水的优势是不只在水运上的。夜色里的周庄,水还会把周庄揽入怀里。其实,不论是水把它揽入了怀,还是它自个儿跌进水的怀里,夜的周庄,反正都待在了水里。所以,只要有月光星光,或灯光,你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周庄。
着了暮色的周庄,行船会渐少起来。船少,水也愈发静谧。洒着灯彩的湖面,就有了深邃的空阔。周庄就浸在了水影里了。这时,大可不需像白日里游览周庄那样,周遭顾望。低了头,便可尽览到周庄的明丽。严格说,清晰也未必会一直有。若是窄仄的巷间,偶有二三绺微风戏谑,静静的水面,便会被逗起几许柔波,鳞次的明漪里,周庄的倩影,就会模糊起来,变得神秘而梦幻。
光晕里,周庄四遭都泊着静寂。而街井的茶社里,却不时漾着喝彩。劳顿了一天的周庄人聚集茶楼,听着丝弦宣卷的因袭唱段。醒木家伙的锵鈜,伴着吴人甜软的腔韵。
周庄,从不盲随,更不会去枉生挂碍。因它已从河岸淘米槌衣声里,明懂了兴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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