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角,一盆三角梅开了,被秋天的阳光盈盈地照着。手边是青年作家伊北的《半生素衣》,有关民国名媛陆小曼的生平传记。隔了窗外高耸的楼房,金色的光线凝在上面,让人突然觉得,像是急于窥视一件隐秘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剪开包装的封口,摊开蓦然裸露的淡橘色的书页,翻找当年的那人的照片——两个追求爱情的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则初为人妻,都好不容易达成文书脱离婚姻,婚后又被徐家人用冷眼赶将出来,浮叶飘零般落脚上海。经历过生活的无着,也享受过手头的奢华……
很喜欢这本书的装帧。打开扉页,就见伏在桌上写字的小曼。照片上的她,大约十六七岁,天真烂漫,楚楚动人。故事写了一半,照片再次在插图上出现时,就再也不是先前的样子。此时插图上的女主角,仿佛整个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容貌衰老,打扮也平平常常,就如作者百思敲定的书名那样,着一身粗布的素装,妆容也似有若无,像为书名而展示的名片,让人想起《牡丹亭》里的念唱:“乍想起琼花当年吹暗香……”可是上了点年纪的缘故?
相信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因为与当初的印象很难重合。她的晚年,前番的生活与后番的岁月,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初有多么奢华,后来就有多么落魄。一度靠夫君的前妻接济。印象中,她是那样一个不羁的人,性情里不受任何陈规约束。他也对她无可奈何,任她娇纵成瘾、成性,花样百出。和兴趣相投的人在一起,晚间唱戏,白天睡觉,闲来无事吃早点,吸大烟,黑白不分,晨昏颠倒。在她眼里,这都是寻常,唯其如此,才称为新女性意识。
他是那样一个溺爱她的人,只要有时间,就陪着她去交际,去会票友,去混迹于属于她后来也属于他们两人的圈子,迎合各种场合下的表面风雅清高,实则自私虚荣的人物,接受她所喜欢的事情。这种溺爱,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苛刻,对她却是一种放纵和宽容了。在放纵的性情中产生的爱情,必将学会在放纵中懂得谅解,以便在爱情里产生新的感动。
只是不知,这是不是当初他想要的那种爱和婚姻?唯一无法让他释怀的,是无论他使出多大解数,到底不能聚来更多的银子,供她流水一样地挥霍。在所谓的上流社会,银子不仅能换来黄金首饰,还能换来一个名媛牢不可破的地位。银子砌得多高,身价也便有多高,同时掌控着朋友及粉丝的多少。
其实她大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在没嫁给前夫之前,她在业界就小有名气,原因是她精通法文、英文,所到之处追随者众,早在读书之时,就被奉为“校园皇后”。她热情大方,彬彬有礼,曾经做过翻译,处理过大小事务,在外交翻译生涯中随机应变,巧妙应对外国人蔑视华人的语言、行为,这才有了京城名媛之誉。
她多才多艺,能唱会画,刘海粟说她的旧诗清新俏丽,文章蕴藉婉约,绘画颇见宋人院本的常规,是一代才女,旷世佳人。连胡适都认为她是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用现在的眼光去评价,就是有着良好的素质。在与他结婚后的最初,以她的如上才貌,完全能谋得一个蛮不错的职业,这样不仅可以自立,还可以少受旧家庭的冷遇,摆脱搬离徐家之时的窘困。
仿佛上天在他们的人生中下了道魔咒,与他结婚之后,她就再也回不去了。除了和朋友一起在家稍施绘画才技,忙里偷闲的时刻就是唱唱戏,与社会名流一起当票友,在剧场里相互捧捧场,喝一喝同为票友们的彩。她讲排场,好吃懒做,又爱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只要商店里有的,家里一定是应有尽有。他出差,遇见好吃的东西,也不忘给她带回,以保证她的癖好不被间断。
由于她的缘故,家里来往票友络绎不绝,这也离不开吃穿用度;穿戴更是讲究,家里雇着侍候她的人,只要他能赚到足够的钞票。他为此拼命赚钱,实在入不敷出的时候也埋怨几句,被她一个烟袋打了过来,幸好有眼镜隔着,眼睛没有撞上。
他为她写《爱楣小札》,一句“你在心上,便是天堂”软了秋水,直到现在,仍被后人百诵不厌,借了诗人的句子,在爱情的路上抛撒柔肠。他写“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清高如斯,背地里,却为换取俗世银两操碎了心肠。为挣她那一份庞大的花销,奔忙于从北京到上海的路上。他不知道,满足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他付出得无怨无悔,那也得有让他无怨无悔的行为。
在一记烟袋的教训里,他逃也似的离开,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连个让她反思的机会都没有留下。正是因为这样,她悔,她恨,悔恨交加,然为时晚矣。爱人一去不回,空留昔日的诗句缠绵来去,如今看来,也已似两人无聊时的唱和。没有他的屋子里,突然散发出一种颓败的气息。这种颓败了的气息里,有她的一蹶不振,更有她对他的怀念与悔恨。
没有他的日子,生活是沉寂的,她是沉寂的,所有的朋友也沉寂了,囊中日渐消瘦,日子过得沉闷无味,甚至让人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她知道,她的光辉,当年那样辉煌地罩在她的身上,有一半是源自于他的诗人名气。当他不在时,情就淡了。他说过,人走茶凉。
她是在这样的境遇里幡然醒悟,由一个看似高傲的贵妇,放下身段,拾起了命运,节衣缩食,穿起了布衣,在与他有关的回忆里,慢慢老去。
谁有不老的时候呢?可她的老去,过程却是那么出人意料。一时的绚烂、辉煌,都不存在了。金钱的来源一旦断绝,高贵的形象也将刹那倾覆。她不想过澹泊的日子,但也不得不澹泊而居。那个挥舞烟袋的画面,烙在了她的脑海里,同时也烫伤了她的心。那个噩梦般的画面每一次复现,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一份苦难。
他活着的时候,作为旧时大上海的名媛,她从不懂伤悲,也没有伤悲。有的只是骄矜,只是目中无人,只是上流社会女性都有的那种虚荣、攀比。她们的微笑里含的是骄傲,追求的是热闹,唯有在揽镜时,疲倦的目光里流淌的才是空虚。
悔也罢恨也罢,总之是回不去了,生命只有一次,爱人的热烈,浪漫,只能永远留在她回忆里,留在她的诗句里。从来没有想过,光阴是什么?光阴原来是这么不经过的。如果当初不嫁他,和高官丈夫王庚或许能够平淡地度过一生,没有忧虑、没有压力,享受阔太太的优裕。生命的逆转,是谁也做不到的。这是上天的安排。天塌地陷,只在一个瞬间。没有人知道在哪一刻,一转身就会遇见上帝。
人生的光阴里,就有了这样一个结局。以致后来人都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徐志摩和陆小曼。知道了《再别康桥》,知道了“人间四月”数十年前这个有着别样意义的典故。再读,脑海里总是现出河畔的金柳,依依地,挥别云彩,目送一个人的背影。回忆是这样不期而至,光阴是这样流逝而去。
当终于有一天,她也定格在一本书里,与那一张十六七岁的小照一起,散发出那种陈旧的墨香,半生的繁华,换不来精神流落,让看见她的人鼻子发酸,总觉得,那不是她。是的,那么美,那么年轻的她,怎么会?她的生命里经历过的两个人,一个空难死去,一个一生独身,而她的终年晚景,就像写给志摩挽联上的那句:“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她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她是,萧红是,张爱玲也是,唯独当年最受人欺的张幼仪不是,不由令人深思。
人生哪怕有更多的追求,也只有一个规律可循,那就是“忠貞,稳重,踏实”。这几个词说来简单,行动起来每一个都写着不易,因为唯独没有“真”字。对他们而言,这个“真”,是率真的“真”,本真的“真”,娇气的“真”,软弱的“真”,过于自我的“真”。过于自我,就顾不得了别人,是受不了一点委屈。委屈自己,方能够求全他人,这才是美德,是大气。只是有些人,并不懂得。
然而,想保留一份“真”,也是需要一种勇气。这种“勇气”,也只有在她们身上敢于使将出来,一览无余;这种“勇气”,也只有在她们身上表现出来,方能够看去洒脱、彻底。红尘滚滚,潮向东流,一路摇曳,一路骊歌,却从来不误,也不敢挽留,那些宁愿将自己化为灰烬,也仍然能舍得去爱的女子,纵使未来的日子过得晓风残月,饮尽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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