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常常梦见那只老灰鹤,就站在她对面的岛上,雾气浮动,芦苇瑟瑟,而那只鹤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常常在深夜被这个怪梦惊醒,起来穿着睡衣,走到客厅,透过窗帘,看看外面,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天上的星星,在跳跃着流动。偶尔一只猫怪叫一两声,对面高楼单元门的灯,奇怪地忽闪忽亮着。屋内另一间的卧室内少峰大声地打着鼾声。他是何时回家的?去了哪里?都是个未知。她推开气窗,从茶几上拿起烟,轻轻地点燃。她发现这只鹤的眼睛是那么熟悉,是谁呢?一次次梦到。
是杨君?可是他死去已经一个月有余。还是正在打鼾的少峰?她摇摇头,眼前闪现好多人的影子,是那群男男女女的同学?是,又不是。
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兴起了各种聚会,战友会,知青会,同学会。同学会中,有小学会,初中会,高中会,大学会,同届会,校友会,而她参加最多的就是这高中聚会了。自从园园上了大学后,她把更多的精力投在写电影剧本上了。她的好友市话剧院院长曾红,在京城导演圈子里有好多朋友。前两年已经在电影频道播了她的上下集电影《过火》,是家庭夫妻生活喜剧。她偶尔也写写话剧剧本,卖给市话剧团,挣上个三千五千的给女儿个特别惊喜。最近曾红让她写个电视剧剧本,写那种男女中年感情危机的,说是很抢手的。她写了几集,不知怎么突然又写不下去了,也许是女儿走了家里突然太清静了,也许是……她想不通,停下来酝酿着。再就是练练瑜伽,给这副老旧的身子增加些青春气息。
杨君出现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后,大家一直没安分的时间。
那个刚刚把儿子送到美国加州去留学的校花叶子,主动撺掇大伙聚会,每人收了三百元活动经费,把大家聚到灰鹤岛。第一次聚会之后,这个西装革履夹着金利来皮包、满口英汉混杂的杨君闪亮登场了。听说他最早住在黑河往俄罗斯那边倒酒,后来又在大连做期货。他把聚会的费用一包到底,在灰鹤岛成立了一个灰鹤之舞同学会俱乐部,从此大家是每周一小聚,每月一大聚。殊不知,也就在大家狂聚了两年后的一天,杨君却死在灰鹤岛上了。就在刚刚聚会完,他死在灰鹤岛酒店一个房间,据说,还有一个人,是女人。他死前,那个女人正和他在一起。
少峰也是她的同学,不过他们俩很少当面谈同学聚会这个话题,因为少峰对这种聚会嗤之以鼻。
那天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鬼笑着问,慧,你们聚会的金主杨君挂了吧?哪天下葬?我和你一起去送送他。
她愣在那里半天看着他奇怪的笑容,说,我还没想好去不去,本来在高中上学时没什么交集。
他还是在笑,转身走了也在阴阴的笑。她感到少峰变得奇怪了,他的闪烁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二
少峰家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幅用羽毛和贝壳做成的双鹤冲天工艺画,镶在镂空的木框里,两只丹顶鹤一前一后,向湛蓝的天空冲去。这是他们初恋时他送慧的信物。
高中时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大学也一起进入南大的。少峰学的是生物化学,慧是教育管理。他们约好念完本科再考研,要双鹤冲天。然而他家的经济条件是不允许他再深造了。慧打电话问自己的父母,能否给少峰拿出读研的学费。回答是否定的,之后她父亲命令她,抛下男女情爱义无反顾地考研。就这样慧权衡了之后,两个人双双故意落榜。在副市长父亲的安排下,她去了妇联。他招聘到了一家贸易公司。
那信物上挂一条箔金项链,那是六年前农历七月七这天,慧出差去北京审电影剧本去了,一个戴墨镜的特快师傅按响了门铃,少峰推开门,快递员递给他一个小纸箱,说是邮递给陈慧的。他打开了,是一条金光闪闪的箔金项链。邮寄人红豆,地址是同城。包着项链的粉手帕绣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看着眼前的别人的信物,猛地勾起陈年往事。当年陈慧箔金项链的校园风波,犹在眼前。他不由地打了寒噤,这条项链幽灵一样,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却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字数不多,抄自唐诗,但是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虽然一条箔金项链,极纤细的一根,像波纹一样,让人不注意,但却像一条绳索,勒得他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难以喘息。
他快发疯了,像一头老鼠到处乱窜,永无宁日。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勒着一条金锁链,被它的魔力控制着,越来越感觉到呼吸困难,大脑像一只膨胀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常常出现幻觉,盯着虚空发呆,会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也许是两个男人,或者三个、四个、五个的声音,堂音很正,追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嚷嚷着,圣母,加入我们的组织吧,我们都是工蚁,为你而生为你而活。他常常梦见自己被这条项链高高吊起,下面是万丈深渊,他数不清深渊下面有多少白色的头骨在涌动。
那条金项链在舞动,转瞬间又变成金龙,吐着熊熊火焰向他撲来。他看到自己在进入一条阴暗望不到尽头的时光隧道,火龙越舞越快,他眼看被焚烧成灰。他从这梦中惊醒,看着外边无尽的雨夜,内心如焚,他终于选择逃出了家门。
终于有一天,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走进教堂,信了基督,每天下班徒步走到十里江边的教堂去祈祷。
他常幻想自己就是上帝的替身,血淋淋的背负着十字架,在天空飞来飞去。此时,他脸上会闪现异样的光彩,仿佛耶稣真的降临,在空中指挥着他。他因此沉浸在这样的幸福之中,以为能够自己一个人和耶稣谈话,常常不回家,在办公室度过孤单的夜晚。
可是就在这有家不愿回的夜里,发生了一件让他无法想象的事,让他彻夜难眠,如坐针毡。
他的这间财务科办公室分里外间,里屋是财务科副科长李美丽,外屋是他。这个胖女人上班很随意,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谁也管不着。平时也懒得与少峰说话,嫌他土气窝囊。她的男人当过乡镇书记,后来又当上了财政局长,听说人家住的是三层复式的别墅。快过端午节了,那两天单位很少有人上班了,有的去海南,有的去西藏,有的去新马泰。少峰索性就不回家了,白天黑夜都泡在办公室。
端午节那天,慧也没有喊他回家过节,他也没想回去,自己一个人,在楼下的驴肉下水馆,吃了红烧驴肉,喝了高粱烧刀子酒喝到天黑,才回到办公室,脱了外衣,背心也没穿,只穿了大裤头,正躺在床上和耶稣对话。他听有人用钥匙开门,吓坏了,以为真是耶稣降临。浑身抖得筛糠一样,站不起来。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烫了羊毛卷白白胖胖的女人,仔细一看是李美丽。这个女人白天都不上班,过节的晚上来干什么?难道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她进屋了,屋内只开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有些发暗,她狐疑地四处望了望,就坐在了少峰对面的椅子上。她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大口喘息着,胸部露出半边肥乳滚滚颤动着。
他们俩好像走在窄胡同里走不过去的碰头的两个人,相互看了一会。那女人缓过神来,钻到里屋,拉抽屉翻了半天,翻出一只U盘,拿了出来,走到外屋,看着少峰面前的大杯凉茶好久,终于忍不住了拿起杯,咚咚地一干而尽。少峰想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身子,李美丽一把撕下他手中的报纸,在红色的皮包里鼓捣了半天,翻出了兩张面值五百元的超市卡,递给了少峰,说,兄弟,你看以前业务上你多干了不少的活,快过节了,这是我这么多年的一点小心思。少峰被她古怪的话,吓了一跳,惶恐地站了起来,狂摆着手不肯接。李美丽悄然走过去关上门反锁上,对少峰说,你接着吧,这些日子我也有过奇怪的想法。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把卡塞在他的手里说,少峰,你知道什么是冰人吗?这些年我好冷。她突然抱住少峰,整个人像得了鸡瘟一样僵硬而颤抖着。少峰吓懵了,感觉到在抱着一块很大很硬的冰冷的石头。她肥大的头,在他胸脯上搓着,她的头发和身体荡漾着异常的脂粉味。他抱着这个比他大七八岁的老大姐,五味杂陈,嘴里连连喊着,主啊,你在光明之处,快快拯救我这个迷途的羔羊。
她哭着叙述着,安春是她娘家一个很远亲戚家的丫头,管她叫姨妈。看她在城里打工可怜,让她到家里来当保姆,她还认了李美丽夫妇干爸干妈。谁想到人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男人背后让那丫头怀了孕,还在外面给买了楼。她来到家认干爹八年,生的小男孩八岁了。她突然不说了,大口喘着粗气眯上眼睛,死死抱着少峰,身体急促地扭动着。少峰彻底崩溃了,他抱着这个肥胖的老女人,不知怎么办。少峰变得毫无理智,大脑一片空白,发疯了地冲上去,很快地收场了。她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放,把头安放在他的怀中睡了很久……他不敢动。她醒了,泪水流了出来,她随手抹了一把,偷偷塞给他一个U盘,抱着他的头,狠狠地吻了他一下,对他说了一句:天下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背起皮包匆匆地走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她没有上班,双休日过后,科长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李美丽留下遗书失踪了。
三
就是那条箔金项链,像一条蛰伏在记忆里的虫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么多年,本来早把它忘记了,可是它又蠢蠢欲动,在不注意的街角,伸头露须。
当年在学校时大家疯了一般为备战高考而学习时,那个家境不错的杨君却闲出屁来,天天绞尽脑筋讨好陈慧。今天偷偷塞过来一支金笔,明天在半路碰见,递过来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后天又买一条天蓝色的纱巾,可谓使尽招数。最后,陈慧连看他一眼都没有,统统把物品送回。他不知是搭错哪根神经了,竟以为是陈慧嫌礼物太轻,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损招,他竟跑到了金店,买了一条箔金项链,下面有一个玉坠,上面刻着三个红字“君之慧”,用绒布盒装好,在早晨上早自习时,悄悄放到陈慧的书桌堂里。下课时陈慧发现了绒布的小盒,打开一看,黄澄澄金项链,吓得她脸色苍白地把绒布盒交给了班主任老师。老师拿着这条项链在全班通报之后把项链退还给了杨君,之后在学校再也没有看到杨君的影子,他辍学了。
在灰鹤岛,那几场恍如烟花的酒宴。
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回来了。人变得发福了,头发也稀了,不像大款那样说话豪气,说话脸上还挂着红晕。几个女同学喳喳喳像山雀一样围着他,说他长得越来越像美国大片《断箭》的演员约翰·特拉沃尔塔。他还真的喝得脸红红的,端着酒杯走到陈慧的面前,拉弓射箭摆了个造型。陈慧笑喷了酒,说,哈哈,我看你像《水浒传》里的西门庆。
大家哄堂大笑,杨君也笑了,笑得有些苦。
那次聚会,男男女女喝交杯酒的,拍情侣照的,拍《天仙配》视频的。杨君太活跃了,和这个女的唱《萍聚》,和那个跳探戈,但无论和谁起腻,他总是偷偷地用目光盯上陈慧几眼,惹得对面的女生吃醋,扯他的大肥耳朵。
同学都喝多了,满嘴跑火车,哄笑着没完没了地闹着,说什么人过四十五,不分公和母。看陈慧越来越像演林黛玉的陈晓旭了,只不过是嘴比陈晓旭大一些,笑脸多一些。你们俩不是当年的金童玉女吗,来喝一个交杯酒,脸贴脸对个火。两三个人抓住杨君送上前来。
远远的陈慧就坐在那里,淡淡的笑,像一枝荷。看到他们精神错乱般堆过来,依然浅笑,风轻云淡般。
他显得有些发窘,脸色灰暗,挣脱了大伙的抓扯,皱着眉头捂着肚子,早就没了在别的女同学面前的狂劲。过了好半天,大家觉得没劲,又起哄到别的桌上闹去了。他才抻了抻西服的下摆,正正经经端了杯红酒,走到陈慧的桌前,顺手拉一张椅子过来,坐下。他想认真地看着她,但当她的目光像月光般洒过来的那一刻,他慌了,眼神错乱地飘向窗外。他要和她说的太多了,可是一时找不到头绪,就像要弹几支熟悉的曲子,可是乐谱飘散了一地。好多的话语就堵在他嗓子眼,说不出来,只是结巴地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陈慧什么都读懂了,她装傻,笑呵呵地点头说,好呀,好呀,她的目光温柔地逼向他。她想,此刻他想喝交杯酒,拍情侣照,拍《天仙配》视频,那就来吧,有什么呀?岁月如水,也如刀,割得人已经很圆滑了。她等待着,他能说上几句,三十年了,能不能会有一句半句的,说到心坎上。哪怕有一句,说中了,你就中彩了。她就着酒劲,胡思乱想着。
可是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他不着边际地说着他这些年的奋斗史,渐渐地就君临天下般,炫耀起来。她早已悄悄在心中关上了耳朵,三岁看老相,有再多的金钱,还那么没出息,她嘻嘻笑了闭上眼睛睡了。他的内心也崩溃了,他看到她早已听得疲惫,在内心逃之夭夭了。
杨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走到对面酒桌吵吵嚷嚷人群中,坐到了当年的杜敏身旁,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胡乱地说了两句恭维的话。杜敏的老公是一个镇的书记,去年双规后,被扔进了大牢。
杜敏还是像当年一样一笑百媚生,只不过是,头发套是假的,眼毛是假的,高高的胸是假的。巾帼不让须眉,和杨君喝交杯酒那股疯劲,比汉子还彪,谁知道他们这辈子能不能交杯完。
杨君动作夸张地与同学们说笑,完全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羞赧。他在试图忘记什么,大声说着一些荤段子,而且内容相当露骨。每说完一句话,男生们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捂着肚子傻笑;有的女生拼命地尖叫,有的女生捂着脸低下了头。杨君太得意了,时不时地把眼神向独自一人喝红酒的陈慧飘过来。
几个女生附和着他的笑话,又把笑点指向几个喝多了的男生。那几个女生包括杜敏在内,肆无忌惮地大笑着,脸有意朝着陈慧的方向。不知谁高喊着,你送给陈慧那条金项链呢?
陈慧好像没有听见,走着模特的猫步也凑了過来,摇摇晃晃拿着红酒杯,那几个女人傻笑着,以为她会出丑,把酒杯扔过来,或者生气摔杯而去。谁知,陈慧真的向杨君走过来,为他倒上一杯红酒,很真诚地向他笑着,两个人连喝了三杯。杨君脸色苍白,站起来捂着嘴跑向卫生间。
陈慧向几个女人指了指,提着黑皮包下楼了。而杨君从卫生间出来时用纸巾擦着嘴,大家看见他已经泪流满面。
四
传说财务科的胖女人李美丽死了,留下内衣内裤和鞋,跳红尘河了。可是他们家雇人捞了几天也没打捞到尸体。有人说门卫的老黄头看见少峰和李美丽抱在一起,那她的死就和他有关了。整个公司都知道王少峰王会计是个老实人,整天戴着厚厚的大眼镜子,天天抠着那点账本,怎么可能呢?消息传了出去,家属找到了公司领导,经理天天找他,人家家属报了案,说是因为他而死,派出所也找了他。有人天天往他家里打电话,吓唬他。他一下子掉进了风浪的漩涡里。他不想和谁解释。
一个静静的周日下午,他想既然周围的人不理解自己,那只有上帝理解自己。外面大热的天,晴空万里,游人如织,正是初夏之时,道两旁繁花似锦。办公室窗户紧闭,他写好了遗书,想象自己裸身跳到红尘河去找耶稣的经过。他想不通平时高高在上的肥女人为什么临走时,给自己招来一身的麻烦。自己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什么,难道因为家庭的冷暴力,她暗恋上了自己?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这一点。难道自己就这么死了?他想起了在大学校园时和同学们唱的那首歌:我们冲天之鹤,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我们不飞则已,一飞惊人。我们是一个个一对对,冲天之鹤,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我们不飞则已,一飞则惊天动地。他想就是因为在唱着这首歌时,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住了陈慧的手,他们动情地唱着,直到唱完才发现两个人的手还抓在一起。陈慧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从那时起,两人开始秘密往来。可是时光都哪去了?激情都哪去了?
为什么被那根项链捆住了自己的自由?这一切为什么被小小一根项链左右?他从口袋中把那条箔金项链掏出来,摆弄在手中。他又摸到了胸前的耶稣十字像,他把胸前的十字架摘下解开,系在了那条铂金项链上,他仿佛看到耶稣在十字架上在向他微笑,他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在屋中唱起了歌,哈里路亚,我们是冲天之鹤。他激昂地唱着这首歌,哈里路亚,我们冲天之鹤,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去。哈里路亚。
他把那根箔金项链挂在了脖子上,推开窗户,花香、草香、人语声,阳光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拥抱这些自然的馈赠,而且大声地把歌声唱出去。
他要去教堂,向上帝忏悔。
五
她一个人闷了,总要自己驾车去灰鹤岛去看看那些鹤。可惜,那只老灰鹤太老了,它飞不动了,翅膀的羽毛零零落落,连进食都困难,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怕岛上有动物伤害它,老鹤被留在看鹤人做的木屋内,里面塞满了芦苇。一只铝盆里放着几十条还在跳跃的银亮的小鱼。牧场的老头,点了支旱烟,说好像够呛,它今天只吃了一条小鱼。
老鹤毫无生气地望着虚空,她默默地与老鹤对话,直到暮色四垂,才驾车回家。
她到家像一条脱节的蛇,躺在床上。邻居郑姐蒸好了韭菜包子,看到她回来了,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她蜷缩在床上,像死去多时的蝴蝶,梦见自己已经涅槃多时,羽化成仙。郑姐敲了半天没有敲开,以为她病了,就急忙打她手机,惊慌中她吓了一跳。起来时见漆黑的屋内,只有手机欢快地叫着闪着亮光,外面已经黑乎乎一片。她以为这是早晨,忽然想起她刚从灰鹤岛回来。她慵懒地起来,接了手机,郑姐已经挂了。她偷偷地走到门前,趴在门镜前窥视。走廊灯昏暗地亮着,空无一人。紧接着又是一阵手机响,她拿起来一看,是杜敏。她接通了,说,你快下来,我们在你家楼下。她犹豫了一会说,她在外面一个同事家里,有事回不去。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谁知猛然听到房门一阵击打声,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镜前发现她们几个已经上来了。她不敢喘气,倚在门后偷偷听着,好像是对面的郑姐被她们敲了出来,说了什么,谁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门之后,一群人走了。她长喘了一口气又偷偷地走到窗口,躲在窗帘的后面向下看着,院内橘色的路灯下,她们吵吵嚷嚷地一团烟雾般走向小区门口。
她飞速地穿好外套,揣起手机,拿起包穿上鞋,急忙地出去锁上了门。她家是四楼,这是十七层的楼,他们一定乘电梯走。她拿着包轻轻从步行楼梯走,边走边听怕他们万一从这边窜上来,还好没有动静。
她飞快地跑了下去,出了单元门她没有从正面出去,而是沿着花丛向西快走了几步,迎面碰到了一个人打了她一下,她也没有理会,绕过窗口能看到的视线范围,直奔小区大门而去。
她没头没脑地走着,买了瓶轩尼诗红酒和一包干果,她打车来到了京华酒店,开了个房间。她还不饿,肚子鼓鼓的。调好了温度,放好了水,她脱去了衣服,慢慢步入水中。顺手倒了杯酒,慢慢饮着。水汽氤氲了对面墙上的镜片,也氤氲了思绪。
难道是自己老了吗?像那只老鹤,还是这世道变了。少峰,杨君,杜敏,同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看的,丑陋的,穷的,富的,熟悉的变得陌生,亲切的变得生疏,而陌生的变得更加陌生。
她饮了这杯酒,站起来擦镜子上的水汽,看著赤身裸体的自己,虚虚幻幻,突然也变得不真实了。她吓了一跳,上前贴近镜片冰凉而真实,自己并没有变,变得是环境,是周围的树木和人心。自己还是那个瘦骨嶙峋的灰姑娘,丑小鸭。
就是这副骨架和皮囊,谁有意相中了拿去享用,毫无代价。她又倒了杯酒扬脖喝掉。可是关键是我们得谈得来,尿到一起去,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她举着空杯高喊道,他妈的,你能不能和我好好说话,我只求这点。
六
那个胖女人被找到了,她躲到了一片果园待了几天,被果农发现了送了回来。家属们不再闹了,把她送到各大医院CT、X光、磁共振什么的,检查完,定性为抑郁症,有自杀倾向。
少峰并没有因为她被找到而轻松。他现在不仅脖子上勒着一条金锁链,而且背后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天天去江边教堂找牧师忏悔这件事,他不仅忏悔自己和妻子一样,做了这有违道德的事,他认为自己可耻到极点,甚至比那帮在灰鹤岛聚会的男女同学还可耻。他认为自己罪恶深重,会下地狱的。现在那位头顶秃秃的只有两边长头发的胖牧师,已经对这个走路猥琐的人失去耐心,因为他一见面就缠着他,先是忏悔那件性事,接着会翻白眼睛,手足无措地提些无边无沿的古怪问题。比如夫妻两个哪一个先出轨到地狱会遭受什么刑罚?牧师对待他说的这些问题,挠腮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答案。在他不停地追问之下,牧师终于痛下狠心,低语,让他到密室来,有玄机相告。他紧随而去。
他走进黑黢黢的密室后,双眼放光,一切释然的样子,他得到了上帝的指令,让他去拯救同类。
一个人一把伞一本《圣经》,在昏暗的路灯下,在秋夜秋雨中走走停停。吸着清凉潮湿的空气,他内心安静了许多,他想到了慧,就默默祈祷,上帝,原谅这个迷途的羔羊吧。
路上行人渐少,只有路旁闪烁的霓虹。其中有一处暗红的灯光让他多看了一眼,凤凰城大舞厅。他想不出来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在这个城市这么久了,他居然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谈到跳舞他又兴奋又伤感,兴奋的是,他喜欢跳舞的乐感节奏,是上帝让他来释放灵魂的自由,让他的每根神经都会苏醒去寻找迷途的羔羊。
他在门口祈祷了一句,哈里路亚,哈里路亚,我要下苦海去拯救这些有罪之人。
七
农历七月七,中国的情人节,少峰到哪去野去了。陈慧懒懒的起来,看看表,已经九点多了,给曾红打了个电话,想约她中午在好望角西餐厅吃个饭,另外让她看看剧本。陈慧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灰鹤岛》,写的是一对儿中年教师,面对事业家庭的困惑,陷入泥潭,而分别和自己的恋人出走,后又悔悟重归于好的故事。有些地方她发现好像在写自己,她想让剧本脱离自己的影子。
随随便便地冲了杯奶粉,吃了一块提拉米苏,把早饭应付过去了。打开了电视,看了会《外科医生》,这时手机“嘀啾”“嘀啾”的叫了两声。她顺手拿起来打开,是杜敏发来的信息,“慧姐姐,灰鹤岛速来救我!”
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前几天,杜敏来了,眼皮浮肿,头发蓬乱,扔给她一张照片。说是昨天她和另外几个女同学都接到了一封奇怪的快件。是他们同学在杨君死后灰鹤岛的一次聚会的照片,可是不知为什么杨君在照片前排出现了,他死在冬天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诡异在照片的后面的一张纸上,写着杨君死去的日期,同时也列满了她们死去的日期,而且都在近几个月。陈慧那天没有怎么搭理她,她悻悻地走了。
陈慧急忙在书柜里找到了那张照片和那张写着大家死期的白纸,瞪大了眼睛,真的,笑吟吟的杨君习惯性把包放在膝盖上,一双手紧压在包上,毫无PS的痕迹。慧又拿起那张纸,找了半天没有自己的名字,但是特别标注了杜敏的日期是今年农历七月初七,又看了那八个榜上有名的女生的名字。
这件事让慧感到意外,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里面有困惑,疲惫。她又瞪大了眼睛,看到了无畏和淡定。慧把手指从照片上挪开,从抽屉里翻烟,发现烟盒是空的,她又冲了杯咖啡慢慢喝下去。她知道那个女人,无非是把杜敏钓到灰鹤岛去闹一闹,出出气,不会伤害她的。
那是杜敏给慧送照片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慧,说,我是苏子,杨君的前妻,我想和你聊一聊,不知能否请动你这个大作家?慧笑了,说是苏姐,久闻大名,那好我去找你。她不想管,也懒得管。可是她未完成的剧本还是需要素材的。
她叫苏子,在长安十字街左手开一家星光天使文身工作室,她不难找到她。因为工作室的门外就贴着苏子的旗袍照,波浪滚滚的洋黄头发,猩红的嘴唇,魔鬼的腰肢,最重要的是她手臂上文出的大红玫瑰。她就坐在老板台旁吸烟,几个男孩子女孩子在里间给客人文身。慧的腿刚一迈进,她就站了起来,红唇微启,很早我就想拜会妹妹了。慧一愣,她已经像蛇一般扭着腰身滑过来了。慧不喜欢眼前女人的样子,可是还是皱着眉头把手伸给她。
谁料她握住手后却向她附耳低声说,我们出去谈。吃午餐,时间尚早,苏子领着她去了附近一家叫巴黎公社的咖啡厅。这个时间,咖啡厅尚没有人光顾,两个女孩子在擦窗玻璃,音箱懒洋洋放着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要了两杯拿铁,苏子拿出一盒龙牌细杆烟,递给慧,她接了,两个人点着烟,半天谁也没说话。
一大段的静默后,苏子说,杨君没有那么糟糕,如你想像那样,什么纨绔子弟,挥金如土,美女如云。
慧大笑起来打着她的手说,就是你把他从坟墓揪出来当面对证,谁又什么时候给他下过这种定义。
苏子说,可能是杨君的错觉吧。你知道,他的床边始终放着一本《汪国真诗集》。他没事就翻翻读一读,就是想让你瞧得起他。苏子说,她和杨君曾经看过慧写的话剧《正午》。
慧喝醉了,她第一次喝这么多。原以为只是应付一下随便聊聊,但有谁想到竟掀开了过去的记忆,她不想听苏子过多的说下去了,有什么关系吗?那属于别人的生活圈子,但是为什么却影响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难道不是吗?一条会跳舞的箔金项链,一跳就跳了那么多年。
两个人出来时天火热的,苏子挎着她的胳臂,去了海天洗浴。
冲浪,泡澡,桑拿,再冲浪。慧清醒多了,两个中年女人赤身裸体躺在休息间。
慧骨瘦如柴,抱着腿赤身坐在床上。苏子丰满多了,臀大,乳房垂下来,像一头母牛的奶子。
苏子抽了一支烟,又一支,又一支。她起来蹲在角落里竟哭了,骂道,男人真他妈是傻瓜,都是女人,能有什么不同?他妈的高贵在哪儿?为什么死不瞑目地追那种虚无的东西。
苏子抬头看慧已经熟睡,轻蔑的鼾声飘出了窗外。她穿上浴袍,给慧盖上一条浴巾,悄悄走了。
八
偌大的凤凰城舞厅,灯火辉煌,厅内四周的椅子上坐满了西装革履的男人和长裙短带的女人。买了门票一进屋,少峰就傻眼了,宽阔的大厅内,灯光忽然昏暗下来,人影绰绰,在大厅内如旋风般舞动起来。举目望去,全是两个人的世界,男男女女看不清面孔,跳着慢三,像游魂一样。少峰认不清谁,只能溜边到角落找一张空椅子坐着,傻傻地看着。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个高高大大的女人矗立在他面前。他吓了一跳,女人厚嘴唇抹得红红的,眼圈黑黑的。他站起来向她傻笑着,女人早就抄起他的手臂,把他扯入了舞场,晃头摇臀扯着他跳了起来。这是他当了会计这些年后,第一次搂着女人的腰在舞池蹦跶。胖女人擦了太香的脂粉,让他头昏脑涨,血脉贲张。起初两人还算规矩,可是急急忙忙跳了一会,就都懒得走步了,肚皮贴着肚皮胸靠着胸,谁也不说话,边走边享受着异性气味的刺激。
他悄悄地附在女人的耳朵问上一句话,说假如三十年前你在上学时,有个男孩子追你,你没有答应他,三十年后,这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事业有成,还在追你,你怎么办?女人听了一会,贴在他耳朵上说,操,你他妈喝多了吧?哪有那好事,有,就上床呗!
这个女人说的话让他好失望,太俗气,一文不值。他越发觉得这个女人满身臭气,想要脱离她,可是女人却和他腻歪了起来,搂得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热乎乎地说自己是市直机关工委的,早退休了。可是老伴天天长在麻将桌上,把她晒在一边,她只想找一个精神伴侣,看着少峰挺合适的。
他着实让她吓了一跳,窥视的心理让他在折磨着自己,也在折磨着别人。他装疯卖傻地说在家里遭受老婆的家庭暴力,抬手就打,张嘴即骂,说得胖女人眼泪都下来了。他暗暗为自己的信口开河感到惊讶。
女人悄悄地把他拉出了门,他跟在后面心情忐忑,掏出了《圣经》,在她身后不断念叨着。我儿,你若领受我的言语,存记我的命令侧耳听智慧……专心求聪明要救你脱离恶道,脱离说乖谬话的人。他挣脱了她的手,站在一块路旁石墩上,高喊着,哈里路亚,我是上帝的使者,今天要把你这迷途羔羊领回正道。他的叫声引来黑夜中行路的人围观,那个女人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他媽个傻X,疯子。说完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很是兴奋,唱着哈里路亚回到了家中,找出了笔和纸记上了某年某月某日几时几分在何地,拯救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他准备凑够一定数目后,再去江边教堂向秃头牧师汇报。
从此,他就找到了心灵探密拯救人类的好地方,他变着法的化妆让认识自己的女人看不出来自己,为此他买了假发假胡子,宽边窄边的眼镜,或者挺胸或者装瘸,几天变个样,想着法子接触陌生的女人,两天换一个,三天找新的。大款,司机,作家,画家,天天变身份,不变的是手拿《圣经》,口里念念有词。
直到有一天晚上,泒出所打电话找到了慧,让她去一趟。她去了,看到身体僵直站在墙角还在念《圣经》的少峰。警员斥责慧,男人都这样了,还不看好他。原来他在旅店叫来个站街女,当那个女人都脱得精光时,他突然变了脸,从衣袋里掏出《圣经》,逼着那女人一遍遍地念,否则不许出屋,到报警时他已逼着女人念了三个多小时了。
九
杜敏又发来信息,“好姐姐求你了,我没有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吧?”
慧苦笑了,摇摇头,她一扭头咳嗽一声,用手一抹掩饰过去。她就是这样的人,软刀子一扎,就这样一句坦诚的话,她立即对杜敏有了好感。女人嘛,往往一句话就成了仇人,一句话就成了知音好闺蜜。
慧驾车来到了灰鹤岛。那只老鹤已经死了,被做成标本放在展厅的窗前。
慧把车停在灰鹤岛酒店门口,在酒店前台查找苏子,没有。她却看到了杨君503室的字样。她知道了,转身上电梯,走到了503室,听到屋里有人在喊什么。
她敲开了门,苏子开门见是她愣了,但还是把门打开让她进去。屋内放着一张餐桌,仅摆着几个果碟,几瓶开了盖的红酒,两个盛满红酒的杯。杜敏已经赤裸了半身,泪痕未干,双手抱在胸前掩护着下垂的乳房。
苏子没有理慧,依旧对杜敏发着威,说干一杯,脱一件衣服,要么就把和杨君怎么上床的细节好好说说。杜敏颤抖着眼泪汪汪地看着慧。
慧拿出一盒龙牌细杆烟,递给苏子,她接了,两个人点着烟,半天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说话。慧笑着说,苏子你真有能耐,是怎么把这么大的一条鱼钓到岛上来的。
苏子还以为她会说别的,没想到她这么句话把她逗乐了,说我手中有她,不仅是她,她们的和杨君的鬼混照片,不来,我就发到网上。
慧把烟掐灭了,烟蒂扔在烟灰缸里说,苏子,人死不能复生,即使生又如何,那页就此翻过去吧,不要再在苦海里挣扎了。桌上的酒我全喝了,我替她们赎罪。她上前一步,拿起一瓶酒仰脖咚咚干了一半,被呛得满眼泪。苏子冷冰冰看着,一动不动,杜敏哭喊着扑了上来去抢那瓶酒,慧甩开了她,又一扬脖,把瓶中酒一干而尽。她放下空瓶,去拿第二瓶时,苏子推开她,自己拿起一瓶扬脖而干。杜敏也拿起了一瓶,扬脖猛干。喝完了,杜敏跪在地上痛哭着,说不出话来。
苏子摇摇晃晃地说,实际上,我和杨君几年前就离婚了,两个孩子归了我。可是这几年他得了那该死的病,钱也让他挥霍得差不多了,我看在我儿女的面子接收了他。我在辽东找到一位老中医,给他开了好多奇方中药,他的肝病这几年才好转,可是他那贱骨头在那几个女人身上,不仅把钱全部给挥霍了,而且还挥霍了自己的生命。
苏子说,也许你知道,杨君他最遗憾的是什么?慧摇头。苏子说,你的眼中永远没有他。
苏子递给了慧一绒布包,她笑着说,杨君保存了三十年的信物看来是没什么用了,你能收下它吗?这是他最后的遗愿。慧打开,是一条斑驳的箔金项链和慧高中时一张二寸黑白照片。她点头收下了。苏子拿起包,向杜敏一个飞吻,向慧扬扬手说,再见了,别恨我!她一路哭着步伐趔趄地走了。杜敏穿上衣服,捂着脸也没有向慧打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慧走到展厅把项链悄悄挂在老灰鹤标本的颈上。走出大厅绿草萋萋,群鹤飞翔。她悄悄把照片埋在草地下,低头致意,告别了青春的记忆,告别了学生的记忆,告别了往事。
十
慧的电影剧本《灰鹤岛上的女人们》完成了,她交给了曾老师,由她发给了北京电视台电影频道的导演。半个月后,曾老师给她打来了电话。
导演相中了这个本子让她去一次北京,商量改动的事宜。她坐在火车站候车室候车,刚打开笔记本,她看到有一只白净的手,递给她一张日历大小的纸张,上面打印着一行字,“一个男孩子从高中开始追你三十年,你能答应他吗?”她大吃一惊,抬头一看是少峰,蓬乱的头,脏兮兮的藏蓝西服衣裤,一副茫然的眼神正看着她。她突然想起来,有半个多月没有看到他了。她喊了一声,少峰。他熟视无睹的样子,走过去给坐在她左手边的几个人发问答卷呢。他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她手机突然响了,是曾红在检票口等她。她接完电话,转身寻找他时,熙熙攘攘的大厅早看不见他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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