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抗战刚刚胜利,国民政府出台了一项新的政令,全国人民要開展新的生活。蒋介石倡导新生活下的上海花枝招展的登台了。
热浪下上海的夜晚男女如织,人们纷纷热议新生活。胭脂和红煤是上海滩的舞娘,干上这行已经有几年了。这行业虽说赚不了大钱,但是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可是好好的生活不让过,老蒋非得要过什么新生活。要取缔舞娘们。这不要了胭脂和红煤的命。
现在全市的舞厅停了怕有一半了,胭脂和红煤常光顾的大和舞厅早在一个月前就关了门。爱开胭脂玩笑的陈老板整天和一帮家家女们打麻将,现在手柔软得像女人的腰肢,绵绵的可怕。胭脂最担心这只手了,常在不经意间在胭脂的屁股上揩油。
今天的麻将打得不顺心,八圈牌,胭脂一把没胡,还点了几个炮。更让人可气的是陈老板的手总在不经意间落下来,摸胭脂旗袍外的屁股。摸也便罢了,还要时不时的用上一股力气。陈老板的手劲可不比舞厅里那些上海滩的花花公子们的温柔,陈老板的手怕是像刚过了火的铁钳子,粘在胭脂的屁股上那是丝丝的疼。
麻将桌上其他的几个女生都晓得其中的故事,所以陈老板在胭脂身上揩油的时候,都低着头嗤嗤的笑,当作没瞧见。
另外的两个女粉们的装作更加大了陈老板的手劲。哎呦,陈老板的手终于掐得胭脂不经意间喊出了声。胭脂实在无法坐下去了,她站起身,操起身后案子上的手包,转身一溜烟的下楼去了。
身后的陈老板的脸在那两个女粉面前一下子跌成了惨白。
胭脂家住在霞飞路上一条叫永芳里的弄堂里。在家中,她是老大,身下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寡母跟他们一起生活着。家里的开支都要胭脂来张罗,没办法,寡母的洗洗涮涮根本改变不了她们的拮据生活。
胭脂新学没上完,就出来打工了。一开始在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里当服务员,一次不小心将手里的托盘砸在了一个顾客身上,害得胭脂挨了打不说,还丢了工作。以后胭脂又陆陆续续的换了几份工作,都没干长。后来一次路上碰见了她女中的同学红煤,胭脂啊,就你这模样,要是在舞厅里,准保是上海滩的名人哩。你瞧,这身段,只站着,怕就晕人的眼了。有这么好的天赋干吗不用着,我们陪人跳舞,又不是卖身子,怕啥。胭脂啊,你知道的,那些经常跳舞的,都有钱哩,小费给的是不得了的。跳一晚上的舞,光小费就够你生活一阵子哩。这样的好差事,你不干?怕这是全上海最好赚钱的生意哩。反正我是不怕,你要是想跳,就找我,我还忙着,走哩。说着,红煤疯疯张张地走远了。胭脂站在那里踟蹰了半天,最后还是咬着牙,赶上了红煤,请她帮着自己介绍去陪人家跳舞。这样在红煤的说和下,一起跟着红煤做了上海滩的舞娘。
自从蒋光头下了禁舞令后,胭脂这段时间一直没生意,闲得无聊被陈老板硬拉着打起了麻将。胭脂本不喜麻将,但是陈老板的面子不好剥,只好跟他凑手,没想到今个陈老板也太放肆了。
胭脂下了楼,扬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去永芳里。车夫答应一声,拉起胭脂朝她家的方向跑去,刚走没多远,天就下起了小雨。车夫帮胭脂将车棚拉起来,胭脂坐在车棚里,哆哆嗦嗦的打着寒颤。雨水淅淅沥沥不见得停下来,整个的路面上全是没泄掉的雨水,车夫满身湿透了,他一边摸着脸上的雨水,一边疯狂地往前面赶着。车夫的大脚啪啪的打在积水里,像戏台上的小生上台前惊慌失措的鼓点。望着车夫狼狈的样子,胭脂有些感伤,临下车的时候,胭脂多给了车夫几个铜板,车夫感激的点着头拉着车子远去了。
胭脂站在门扉下,望着车夫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雨雾里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要进屋子。
胭脂推开门,闪进屋里,妈妈正在屋里的地板上刷洗着她四处讨来的衣服。
胭脂放下手里的白色的坤包,抖着溅在旗袍上的雨点声音有些生气地嚷着,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别再去人家讨衣服洗,我能够养活了你跟弟弟的。
胭脂的寡母叹着气没说话,只顾低头洗涮手里面的褂子。
外面的雨水透过胭脂家的窗玻璃,稀稀拉拉的没完没了,雨珠攒成的水柱顺着窗玻璃哗哗地往下溜着,渐渐的从窗户缝里渗了进来。胭脂见了,赶紧过去,拿起抹布将漫进来的雨水堵住。
家里面生活的霉气跟舞厅里的迷乱的灯光形成了天堂和地狱般的差别,胭脂就在这两种世界里讨着生活。有时候她感觉真是累,真想好好的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会。可是夜晚是她用来赚钱的,她的夜晚只能属于别人。
胭脂转身看了看一眼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床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她不知道她的这种生活何时结束,希望又在哪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胭脂的妈妈站起来,拿起一把雨伞要出去。临出门的时候,转头说,胭脂,一会你把那些剩饭热热,再弄点汤,弟弟小桥回来好吃。说完推门出去了,小桥是胭脂的弟弟,显然她妈妈是去接在上海一家公立小学读四年级的儿子去了。胭脂知道无论自己的心咋操劳,妈妈的心都只是在小桥的身上挂着。
胭脂躺了一会,便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胳膊,然后按照妈妈的吩咐,收拾晚上的饭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搅得胭脂的心越来越烦躁,已经有半个月没下舞池了。现在对于胭脂来说,那不仅仅是她赚钱的地方,也是她麻痹自己的地方。只有在舞池迷乱的灯光下,近似疯狂的舞步里,胭脂才感觉到一丝温暖。
在母亲跟弟弟小桥回来的时候,胭脂已经将冷饭热好,还做了一盆木耳紫菜汤。
姐姐,姐姐,你今天咋没出去啊!是不是今晚上不出去了,那你陪着我写作业吧。小桥放着书包将自己的话一股脑的都倒给了胭脂。
胭脂上前抚摸着弟弟小桥的脑袋,叹口气说,小桥,快吃饭吧。
小桥眨着眼睛歪着头问,那你不陪我写作业了。
胭脂看了看小桥不谙世事的眼神回答说,一会再说,先吃饭吧。
小桥有些不情愿地坐下来开始吃饭,母亲还在摆弄她四处讨来的衣服,眼神不时地对那些时髦的衣服投去羡慕的目光。
望着小桥狼狈的吃相,胭脂的心疼了,心想,要是这蒋光头的舞禁继续下去,光靠妈妈洗的那几件衣服是根本养活不了这个家的。所以胭脂在吃饭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的。
最近胭脂没怎么上班?母亲问时,胭脂谎说,公司现在有事,放了几天假。但是母亲还是从胭脂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味道。
胭脂做着舞娘的工作,一直背着母亲。她不想让这个中年丧夫的女人的心再疼一回,所以一直瞒着母亲,谎说自己在大华公司里上班,做文秘。
匆匆地吃罢了晚饭,胭脂拿起手包要出去。母亲收拾着手里的碗筷幽怨地说,胭脂,你不是说最近几天公司没事吗?这么晚了,咋还出去啊。
胭脂站在门口踟蹰了一下,最后还是推门出去了,她是找红煤去了。红煤的家跟胭脂家隔了几个弄堂,红煤的家在永红里住。
外面的雨水早歇了,虽然有些潮气,但是空气却分外的清新。胭脂站在永芳里的弄堂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心情顿时舒畅了起来。说实话,胭脂一向不爱在家里呆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家里呆着的时候,总感觉心口异常的压抑和不知所措。她感觉家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让她要窒息的味道。深黑色的家具,闪着黝黑的光芒,像一把匕首一样戳在她的心里,让她感觉自己是生活在仓房里一样,四处飘满了父亲过去的气息。而这么多年来,母亲就是生活在父亲走后的这种氛围里,不忍离开半步。
有一段时间,胭脂跟李婶商量打算卖掉这间满是压抑气息的房子,换一处地方居住。可是没等胭脂把话说完,母亲就打断了她,要想搬走,等我死了再说吧。胭脂听后,只好作罢。
做舞娘每天是要晚归的。一开始的时候,母亲问得紧,胭脂便谎说自己交了个男朋友。当母亲提出要见见她的男朋友的时候,胭脂无言了。最后还是母亲揭穿了她,胭脂,你爸爸要是活着的话,不会让你这么任着性子晚上总往舞厅里泡着的。胭脂听后一颗忐忑的心这才放下来,心想,只要母亲错觉自己是在泡舞厅,自己的这种工作,便还可以做下去。
母亲是苏州人,苏州人性格平和,舒缓,就是遇到事情的时候也是慢条斯理的,有章有法的,这点不比北方人,北方人性子急。另外母亲还有苏州人之外的性格,她性子善,贤惠,不把世上的事想得太无理了,总是以善心看尘世的。胭脂有时候对母亲的这种心态感到很难受,妈妈的,这个世界就是人吃人的世界,你不吃人,人就会吃你。哪是你想象的世界啊,那种东西是书上的事,上海滩里可没有的。上海滩是花花世界,是物欲场,是有钱人花钱买乐的地方。可不比苏州的小桥流水,会在每一个人的脚下湍湍流着。胭脂曾跟她妈妈争辩过,可是她妈妈无论如何就是喜欢呆在自己杜撰出来的世界里,不肯出来。胭脂想,这样也好,一旦她妈妈真的要是从她的那个世界里出来了,这外面人吃人的荒唐世界怕是要真吓着她,所以以后便也不再跟她争论。
红煤最近不知道忙啥,她们已经好多天没见了。自打民国要过新生活,禁舞开始,她们姐妹俩就没见过。
胭脂进了永红里,来到红煤的家门旁,今晚好在红煤家的灯还亮着,胭脂伸出手轻轻地打着红煤家的门闩。门闩听话地响过一阵后,也真巧,红煤将脑袋从里面伸出来。胭脂尖叫了一声,便把红煤紧紧地搂住了。
两个人边搂着边说着话,胭脂问红煤,红煤,你这几日去哪里疯了?也不着个面。
红煤叹口气说,我一个有了男人的女人能去哪里疯,还不是在家里守着男人过日子。
胭脂继续问道,昨个我还来你家砸门来着,灯关着,半天也不见动静。
红煤回道,我是今个晌午才到家,乡下的婆婆过世了,去奔丧哩呀。
胭脂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并在红煤的引领下进了红煤的内室,然后红煤也挨着胭脂坐下,两个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红煤今年三十岁,比胭脂大一岁。红煤结婚已经有五六年了,男人是上海滩一家舞厅里的号手,他们是在舞厅里开始了恋爱的生活。两个人相识不到半年,便结婚了,有些匆忙。由于男方没有房产,现在的房子是租住的。红煤当时跟上海滩舞厅里的这个号手结婚的时候,胭脂觉得可惜。以红煤的长相,怕找一个上海滩的公子哥也不为过的。可红煤却被那个号手迷住了,死活要将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他。对于这样的态度别人也没办法,只有任着红煤自个折腾下去。两个人一开始的日子还过得下去,但是随着战争的日渐激烈,孩子的出生,两年后,两个人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了。没办法,号手养活不了这个家,在红煤提出重操旧业的时候,号手也没反对。就这样,红煤就又走上了舞女的路。红煤的这段人生胭脂再清楚不过了。
胭脂望了望红煤显得有些空荡的房间说,红煤,家里咋就你一个人呢?
红煤回答说,哦,小张跟孩子还要在乡下呆几天,家里我放心不下,所以先回来了。说着红煤站起来,像突然想起啥事的东翻西找起来,折腾了几下。手里捧着酸枣走回来,胭脂,我刚在乡下带回来的,新鲜着呢,你尝尝鲜儿。胭脂顺手拿起一个酸枣放在嘴巴里,咬了几口,就流出了口水,连连道,太酸了,太酸了。红煤,这么酸的东西你也能吃,真了不得了。说着走向外面,将一嘴巴被她牙齿磨碎了的酸枣屑吐了出去,然后又急急的喝了两口红煤给倒来的茶水,才算解了急。红煤看到胭脂的样子,咯咯地笑着,胭脂,你说这没结过婚的女人跟结过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这样好吃的枣子,你却享受不来,真可惜了。胭脂被红煤说得有些窘,红煤见胭脂有些尴尬,忙转移了话题问道,胭脂,最近咋样?胭脂回答说,能咋样,现在有门子的舞厅暂时还能支撑着,没门路的差不多都关了,这怕真要了我们的命了。红煤叹口气说,妈的,这老蒋也不管人死活,非要过他娘的什么新生活,新生活是咱们这些人过的吗?胭脂也跟着叹口气说,可不是。昨个有姐妹们上街游行请愿,被抓了好多呢。红煤睁大眼睛吃惊地问,还有这事?胭脂点点头,抓还不算,那些警察还拿木棍子往姐妹们的头上打呢。当时要不是我跑得快,怕也给打着了。红煤一听站起来,双手叉著腰气愤道,妈的,这些狗,日本人在的时候,咋不给日本人使去,就知道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娘的。胭脂拉了一把红煤说,瞧把你气的,这事儿也不是生气的事,快坐下吧,我今个找你也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上午打牌的时候,姐妹们商量过,打算明个还要去游行请愿。你说,我要是不去吧,怕将来被姐妹们瞧不起,要是去了,被抓了,怕妈妈那里不好交代。我心里琢磨着,所以来找你,幸好你在。我明个去游行,要是被抓了,你回去跟我妈妈说个谎,帮我把这个事圆过去。红煤回道,这事我也要参加。胭脂劝道,红煤,你先别跟着掺和,反正姐妹们也没找你。你别逞强,家里还有孩子男人呢,我没事,反正我没结婚,就一个人,怕什么。
夜色中的两个人说着知心的话,最后红煤答应明个不去街上跟着游行,胭脂这才放下心来。胭脂本想也不参加来着,如果见不到红煤,她想她就找个托词不去了。谁想红煤却意外地回来了,这倒打破了她原来的计划。
第二天,整个上海滩异常的热闹。全市所有靠跳舞为生的舞娘们都走上了街头,扯出了条幅,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游行示威。胭脂也夹杂在期间,她跟另一个身材高大的舞娘,手里挑着一条丈八的横幅走在队伍的前面。一开始大家很有秩序,走着走着,跟着一些过激的口号喊出来后,渐渐的大家的情绪便失去了控制,有些脾气暴躁的舞娘们开始喊起了打倒蒋委员长的口号。这样,当局就不让了,那个时候,蒋委员长的儿子还在上海。
舞娘们游行还不到半小时,警察们便出动了,开始进行驱散。舞娘们跟着警察们撕扯着,扭打着,到了最后,吃亏的当然是这些手无寸铁的舞娘。别看平时大家在舞厅里对舞娘们温柔备至,可如今到了这伙上,都拉下了脸,皮鞭啊,棍棒啊,开始不顾头脸地打下来。
不到中午,一场关于要生存,不要新生活的舞娘大游行,便被国民政府的军警们给镇压下去了。好在这场游行示威中,胭脂的脑袋只是被一个警察的皮棍子打了一个血泡。在军警们开始大肆抓捕的过程中,胭脂也很侥幸地钻进了一家店铺里,逃过这一劫。
事后在跟红煤谈起这事的时候,胭脂还不无骄傲地说自己机智。红煤笑说,还机智呢,机智脑袋上还让人给打了个泡,要是真机智的话,那是要全身而退的呀。红煤边帮着胭脂往头上受伤的地方敷药边开着胭脂的玩笑。
红煤的男人,那个舞厅里的号手小张坐在身旁的摇椅上,手里摆弄着一柄半旧的铜号接着话茬说,这蒋光头,要过的哪门子新生活。他这一过新生活,还不要了我们这些靠舞厅生活人的命,娘娘的,還得要共产党打他,他才能老实。红煤跟胭脂谁也没有接他的话,对于政治生活,这两个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她们感兴趣的是口袋里银元的多少。
红煤的孩子在地板上来回地推着一个橡胶球在玩,不时地抬起头冲屋子里的三个人嗤嗤地笑。在他的世界里,眼前的这三个人就像他玩着的会说话的皮球。
号手小张见红煤跟胭脂没搭他的话,顿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他把那柄小号的号嘴放在口里,轻轻地吹了两下,嘟嘟的响声惊动了他们的孩子乐乐。乐乐甩下橡胶球一拐一拐地奔过来,要够号手小张手里的小号。红煤听到了响动,愤怒地冲自己的男人嚷,我看你是好久没吹了,憋得要死是咋了,大白天的在屋子里吹的哪门子号,真是烦人,我忙着,你就不能抱孩子去外面玩玩,省着乐乐在地上捣乱。号手小张吐了下舌头,将小号搁置在五斗橱的顶上,然后弯下腰抱着乐乐很听话地出去了。
号手小张走后,红煤跟胭脂继续说着知心的话。红煤有些不安地说,胭脂,你说这次真是好险呢,那棍子要是落在脸上,怕要破了相,看你将来怎么找婆家啦。胭脂听了,叹口气说,还找啥婆家啦,我这一把年纪,还要养家,谁跟呢。红煤接着问道,胭脂,那个大和舞厅的陈老板不是对你挺有意思的吗?他不是刚死了女人。胭脂拢了一下头发道,哎,什么有意思,你还不知道陈老板,他就是爱占咱们舞娘的便宜,你说说他谁的屁股没摸过。红煤咯咯笑着说,我的屁股他就没摸过。胭脂翻了一下眼皮说,没摸过,谁信。红煤止住笑声说,胭脂,都是玩笑了,我看陈老板不错的,为人也算善良,就是油头滑嘴一些,好开个玩笑,这年头这样的人走的开啦。你知道咱们这些舞娘们,要是谁真的了解咱们干的工作,谁会跟咱们生活。我那个小张子,奶奶的,他要不是舞厅里混的,怕也不会要我的。胭脂叹口气不说话了,想着陈老板的模样,胭脂的嗓子眼就有呕吐的感觉,恨不得立马将陈老板从自己的记忆里吐出去,她对陈老板真是一点感觉没有。要说这些年来让她动过心思的,还真有一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身旁的这个人的老公。当时要不是红煤下手快,怕那个号手会跟了自己好的。自己长得比红煤好看,个子身材也比红煤要好。当年的那个号手对自己也是有着好感的,只是那个时候,自己刚走出女中,心矜持着呢,胆子太小,没敢造次。另外自己的眼界也高,还曾瞧不起过这个号手,要是现在,怕红煤是跟自己抢不过号手的。但是当年的那个号手如今已经是别人家的了,眼前的红煤跟自己还是一个要好的姐妹,自己眼下再缺男人也不能做抢朋友男人的事情了。
胭脂由于头被打破了,这几天跟家里谎称单位有事情,出差,一直躲在红煤的家里养着头伤,身旁还有一个义务的护工为自己服务,烦乱的心境也算安稳下来。来回去药行里购置一些敷药都是红煤亲自去。胭脂现在不敢走出这个弄堂里,外面的风声还紧着呢。红煤回来说过,警察现在还在四处搜索着,原因是跑了这次舞娘大游行的几个组织者。政府现在要抓住她们来法办,以求维持打败日本人后的国家的稳定。上海是一个国际的大都市,是中国人的一张露在外面的脸,脸上出了什么问题,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这一点绝不能马虎。这日本人刚走不久,就出了舞娘们上街大游行的事,中国人的脸现在丢大发了。蒋委员长明白这个理儿,所以给当时的上海市长下了死命,一定要抓住那些组织舞娘上街大游行的幕后组织者。在他的印象中,这次舞娘大行动一定是共产党在后面搞的鬼。
这样严厉的风声,胭脂自然是轻易不敢走出弄堂的。当红煤把自己在外面听来的风声吹给胭脂时,胭脂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了。她怕的不是别的,万一自己被抓进去,那个靠他养活的家可就完了。红煤当然也晓得这点,所以来回买药都是她亲自去,这一走一回,来回要一个多钟头。给胭脂敷完这次药,掏净了瓶子里面的,已经再无一点药渣可寻了。红煤收拾完胭脂的头,换上衣服,然后嘱咐了一下胭脂,记住,千万不能走出这扇门,外面的风紧着呢,有啥事等我回来,说着推开门出去了。
空荡的房间里留着胭脂一个人,四处弥漫着孤独的气息。胭脂感觉有些烦闷,她站起来,在地板上做了几个漂亮的舞蹈动作。红煤家里五斗橱上面摆着的红煤跟号手小张的结婚照里,两个人的眼神暧昧地看着胭脂。胭脂停下了舞步,愣愣地瞧着那幅照片里的人物。岁月在那里仿佛被凝滞了,两个人的脸上还现着青春岁月里最好的时光。胭脂有些好奇的走过去,伸出那双好看的娇美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地抚摸起照片中号手那张年轻的脸颊。她愣着神,记忆的窗户一下子被心风给吹开了。现在的号手小张虽然面目有些沧桑,但是年轻时候的出色的底子还在,再加上有文艺的修炼,身上还是弥漫着一丝让女人动心的因素。正在胭脂抚摸着照片里的号手发呆出神的时候,门响了,号手小张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牛杂进来了。胭脂转头看了看号手小张,脸不知不觉突然地涨红了。号手小张冲胭脂一笑,看了看五斗橱上摆放着的自己跟红煤的结婚照说,完了,这才几年的功夫,我们就都老了,说着将手里的牛杂放在桌子上。胭脂这才看清,号手小张除了手里提着一包牛杂外,还有一瓶子葡萄酒。号手小张感叹完后,又开口说,胭脂,你来好几天了,也没咋给你整好吃的,今天正好我跟乐乐去外面玩,碰巧见了这卖酱牛杂的,买了些,今晚上,咱们三个开开心。
号手小张性子跟胭脂的妈妈一个样子,性子也是柔柔弱弱的,文艺气质浓。在生活的煎炸后,味道就更浓了。小号吹得在上海滩那是有名,但,就是怕生活,不会生活。谈起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那是里里外外的精彩,要说起生活,可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号手小张进屋的时候,瞧见了胭脂在摆弄着他的结婚照,他敏感地感觉出了一丝甜意,但很快的随着乐乐的欢闹退去了。乐乐嚷着要胭脂陪他扔橡胶球,这段时间里乐乐总爱跟胭脂搅在一起,胭脂也喜欢这个胖小子,一笑腮上有俩酒窝,样子有些像号手当年的样子,很好玩。胭脂陪着乐乐在地板上拍着橡胶球,号手小张站在一旁有一搭没没一搭看着,偶尔还抬起头瞧瞧被胭脂弄倾斜了的自己的婚纱照。胭脂虽然已经不小了,但是由于没结婚的缘故,性子还是那样的欢快。她陪着乐乐拍着橡胶球,优美性感白皙的小腿不时的在一袭湛蓝色小梅花底的旗袍里跃出来,直撩人的眼睛。号手小张痴呆着望着,胭脂注意到了号手小张的神态,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然后跟乐乐说,乐乐,阿姨累了,待会再玩吧。乐乐嚷着不肯罢休,拉住胭脂旗袍的底襟,纠缠着。号手小张见状嚷道,乐乐,不许拉阿姨的衣服,快,别闹了,小心你妈妈回来,打你屁股。乐乐听到这话,怯怯地住了手,撅着嘴巴,抱着橡胶球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在他的世界中,妈妈是最伟大的统治者。
没了乐乐欢闹的客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空气里飘着一种有些漂浮不定且有些尴尬的气氛。
两个人坐了一会,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渐渐晚景的外面,又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且还不约而同地說,红煤咋还没回来。说到这里,两个人相互望了望笑了。
胭脂说,我来做饭吧,这么晚了,别等红煤了。
号手小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哪成啊,你可是客人。
胭脂说,什么话,我跟红煤谁跟谁啊。胭脂说完,感觉这话里不经意间闪着一些暧昧,说完有些后悔。但话是收不回来的,为了掩饰自己,忙匆匆的去了红煤家的灶房。
胭脂在灶房里忙着,将一些红煤先前买的蔬菜洗净,然后淘米,样子有板有眼的。却不知道号手小张何时来了,他倚在门框上注视着,有些陶醉。
胭脂不经意回头瞥见号手小张一双醉眼,忙遮掩道,都这么晚了,路上黑着,你也不去看看红煤?
号手小张经胭脂的提醒,像大梦初醒的答应着,哦,胭脂,我去了。转身走了。
胭脂望了一下号手小张的背影,呆愣了一会,重新恢复了自己的劳作。
当胭脂将一晚的饭菜都弄好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乐乐在她的安抚下已经躺在床上熟睡着。墙上的挂钟,咣咣地响了几下,紧接着是秒针,啪啪地走动的声音,屋子里静得有些可怕。
号手小张出去也有一个钟点了,不但红煤没回来,现在连号手小张也给搭了进去。胭脂等得有点心焦,几次她想走出去,但是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乐乐,还有夜里不断响着的刺耳的警报声。最后胭脂还是坐了下来,她靠着床的栏杆,渐渐地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号手小张跟红煤都没有回来。胭脂感觉肚子有些饿,乐乐还在熟睡着。她轻轻地来到灶房里,简单的喝了几口粥,然后又原路折回来,靠着床上的栏杆坐下。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天还没亮,乐乐嚷着要撒尿,胭脂抱着乐乐撒完了尿,乐乐接着嚷着饿了要吃饭,胭脂又给乐乐热了些粥,喂乐乐吃了饭。乐乐乐吃完了,这才想起家里就剩下了他跟这个最近刚刚结识的阿姨,爸爸妈妈都不见了。他哇的一声开始号啕起来,嘴巴里还一声接一声的喊着,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胭脂抱着乐乐哄着,在地板上来回的走动着,好容易将乐乐哄睡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她放下乐乐,坐在床上喘着气。
门这时候有人敲打,胭脂本能地站起来去开门。敲门的不是别人,原来是平时跟他们经常在一起的舞娘百合。
百合看了一眼胭脂,先是一惊,然后慌张地说,红煤被抓了,是陈老板说的。小张在找红煤的时候,也给抓去了。乐乐在家吗?胭脂机械地点了点头。百合说,红煤传话了,让你帮着照看乐乐。说完,百合急匆匆的就走。胭脂喊道,百合,红煤他们还有啥话没有?百合回过头说,没有,啥都没有了。说着快步的消失在了弄堂里。
胭脂关了门,失魂落魄地走到乐乐的床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乐乐被惊醒了,出乎人的预料的是,乐乐反倒没有哭,只是眨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莫名的看着眼前的胭脂。
胭脂哭了一会,望着乐乐的样子,不自觉的扑嗤一下笑了,乐乐也跟着咧着嘴巴嘎嘎的笑着。
是劫后余生还是万劫不复,这眼前的一切真是来得太突然了。胭脂望着摆放在饭桌上的那一盘牛杂,还有那一瓶葡萄酒,真是感慨万千。
原来红煤在药房里给胭脂买红伤药的时候,被药房的老板偷偷的给举报了。当红煤提着药包刚走出这家药房,两个便衣便将红煤架着上了一辆汽车,然后拉着红煤一溜烟的进了上海市警备局。
这一切正好被大和舞厅的陈老板看见,陈老板也是买药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切。由于平时跟红煤相处得不错,陈老板看到了红煤被抓后,急急的往舞厅里赶。
这一段时间由于没事,一些舞娘们经常在他那里聚着,闲聊。还有几个舞娘为了躲避军警的抓捕也躲到了大和舞厅的地下室里。那天陈老板就是给其中的一个受伤的舞女买药恰好遇见了红煤被抓。其实红煤被抓还有另外的一个因素,红煤和号手小张其实是一对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是共产党在上海潜伏下来的谍报人员,而这次舞娘们的游行示威也是他们暗中策划支持的。
而前一阵子红煤跟胭脂说去乡下奔丧了,其实那都是谎言,她跟号手小张是去外面组织联络这次的游行示威了。而在胭脂游行的时候,号手小张跟红煤也都在队伍里,只是没有被胭脂看到,而胭脂当时在游行后躲着的那家商铺也是中共的一个据点。要不这么乱的世道,谁敢轻易的去容留一个参加集会示威的人呢。也是这家商铺的老板事后通知的红煤接走了受伤的胭脂。当然这一切胭脂都一无所知,也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陈老板跟红煤抓药的那家药房老板很熟悉,所以才有在他抓药无事,而红煤抓药却被抓的事情发生。当陈老板匆匆地赶回大和舞厅的时候,正赶上了号手小张,就将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小张。号手小张听后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糟糕,然后就不知道了去向。
第二天,便传出红煤和号手小张都被抓的消息。这是陈老板在警局的一个内弟告诉他的,你以后也要小心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共产党现在是无孔不入啊,以后注意点免得被牵连进来,要是牵连进来我都会跟着受罪。那天陈老板的内弟一再嘱咐陈老板。
陈老板也是一个心善的人,回到了大和舞厅后,他找到了百合,让百合去红煤家里一趟,看看。谁想到,百合在红煤家里意外地碰见了胭脂,就脱口说出红煤要胭脂照顾乐乐的事情,其实根本没这回事。红煤跟号手小张被抓后,经确认,他们俩就是在国民政府备案很久了的共产党谍报人员,属于重犯。抓到后,立即隔离关押,是根本跟外界接触不上的。
而至于号手小张被抓,其实是号手小张的疏忽。因为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时期,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去说明情况可以救出红煤,哪想他的脚刚跨进去,就被戴上了手铐。
当胭脂知道红煤跟号手小张被枪毙了的时候,已经是上海解放以后的事了。
那天她手里攥着一份中共的报纸,在上海日报的头条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我党优秀的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张卫国和袁小平夫妻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幸在一九四六年春,被国民党当局杀害于上海国民党第一监狱。然后报纸上刊登了号手小张跟红煤的巨幅照片。
那天胭脂捧着印有红煤跟号手小张照片的报纸一下子瘫坐在马路上。多少年了,寻找了多少年了,现在终于知道了红煤跟小张的消息。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遇害的消息,也万万没有想到红煤跟号手小张还是一对共产党夫妻。
这些年来,胭脂一直单身着,靠自己的力量养着红煤的儿子乐乐,小桥还有寡母李婶。国民党在台上上海的舞娘问题一直没有禁止住,但是随着陈毅司令员带兵进驻上海后,真的是一切新生活开始了。
一九五零年上海的舞厅和舞娘被彻底禁止了,胭脂跟其他的舞娘們一起失了业。但是虽然她们失业了,却没有失去生活。她们被新政府安排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新工厂,一家专为解放军缝制军装的被服厂。
这一年小桥已经是上海一所大学的大学生了,乐乐也已经上了小学。寡母李婶也过了七十岁的年纪,但是身体硬朗,只是再也讨不来刷洗的衣物了。其实她也干不动了,她还呆在她自己杜撰出来的世界里不肯出来。只是当看着街头上飘着的五星红旗的时候,发着疑问自语道,这旗子咋换了呢?
大和舞厅的陈老板在一九五一年八月的镇反运动中,被政府枪毙了。死的有点可怜,据说当时枪毙他的时候,他是哭着走的。围观的人都说陈老板这个在女人堆里呆着的人真没有出息,本没有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死的壮烈,最后连一句口号都没有。陈老板被抓的时候,政府组织了舞娘们进行揭发检举,其中有给胭脂报信的百合。但是当让胭脂上台揭发的时候,胭脂拒绝了。
胭脂由于有当舞娘的背景,她一辈子没有结婚。但在她的培养下,小桥跟乐乐都念完了大学,而且后来都在新政府里任职。
一九六八年,胭脂死于肺癌。终年五十二岁。
2008年,胭脂住过的永芳里被一家建筑商强拆了,胭脂的故事也彻底的被人们从记忆里拆除了。但是人们却在废墟里发现了一本胭脂留下的,这个发了黄的小说《纸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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