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命运尾随而至,进入我们的清醒,好似疯汉挥舞着剃刀。
——引自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语代题记
一
那一夜月光如水,我漫步在湘水北岸的十里长堤,却总是疑心自己每一脚都如同击在空明的水色之中。江上微波粼粼,似万千问号不断地重叠涌来,而江岸垂柳依依,像是离人挥动的长袖,亦牵动着我的思绪,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马叔。
马叔当然姓马,单名一个武字,老家在资水中游北岸的唐家观小镇;我家在小镇下游三里处的白驹村,彼此算是同乡,所以很少喊他马书记,而是叫他马叔。
我此前曾接过他一个电话,他说,“小李啊,你怎么也学鲁迅写起杂文来了!”
“您说什么?”我听了一惊,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拿我的一组短文与鲁迅先生的杂文放在一块说话。听声音很耳熟,称呼也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进了省城,在省委统战部的党刊任过副主编,认识我的许多老领导仍习惯叫我小李。我犹豫了一下,一看来电显示果然是2217开头的省委内线号码,而且随即就反应过来了,是老领导加老乡的马叔打过来的。
“您这又是在批评我吧——马书记?”我心里便有些惴惴然。
“我早就已经不是马书记了,是你马叔呃——伢子!”
一句响亮的“伢子”蕴藏着浓浓乡情,这令我顿感温暖而亲切。
对方的情绪似有些激动,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仰望星空是为了使自己的心廓变得清晰。这文章好,虽然只有几百字一章,却蛮有分量。”原来马叔是看了我发在省报副刊上的几个短小随笔,还真被他一语中的,褒奖之情溢于言表。
“随感而已,马叔您过奖了。”我的回答有几分敷衍。
说实话,我以前对这位曾经给过我帮助的老领导是有些反感甚至不屑的,这或许并不是针对马叔本人。但我又对这位卸任后的马副书记刚才一开口就能谈论起鲁迅来颇感意外,并且根本就没有想到,令我更感到意外的事情还会在后面。
“感谢你们包容我多年!”马叔又接着说,“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悟出了一些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马叔语气平缓,像与邻居在拉家常,“有时间来陪陪你马叔,也好帮助帮助我,不是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犹为未晚吗?”
马叔的话里话外居然有着对自己当年的悔意,一句“亡羊补牢”击中了我的软肋,“不晚,不晚。我一定会常过来给您老请安的。”我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当时我正在翻阅《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盎然诗意仍在我的脑海中荡漾,我再也闲坐不住,于是便下楼到了江边散步。
马叔在省委副书记的岗位上历时五年有余,并且分管的又是全省的意识形态工作,他在位时是左得出奇,也霸道得出了名的,以至于在文化艺术界还有人私下里给他取了个“武大郎”的绰号。这比喻当然不一定准确,文人嘛,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主观臆想,自以为是。不过有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是蛮滑稽,那是在全省的一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行武出生的马副书记为了显摆自己也是个有水平的内行领导,在他作重要讲话时一开腔就甩出了高八度的声音,他说:“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省各级掌管喉舌的领导同志,我出一道文化题让你们答——”他有意把“掌管喉舌”几个字说得很重,稍做了一下停顿,抿了口茶水又咳了一声,继而才又正色道:“你们之中,有哪一个晓得最早来我省的南下文化干部是谁和谁吗?”
马副书记还真是会卖关子,他又有意停了下来,用得意的目光扫视会场。
台上台下,顿时鸦雀无声,还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得出来。
“嚯,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么多书生、这么多秀才呀,还真不如我一个行武出生的——是屈原和贾谊嘛!不然,我们这里怎会被称之为屈贾之乡呢?”
“屈原和贾谊是南下文化干部吗?”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有人说这根本就是偷换概念,有人摇头,这是牛头不对马嘴,当然更多还是热烈的掌声如雷霆般滚过。也就是在那次会议后,文化圈中便有人暗地里称他为“武大郎书记了”。
他真是一个没有水平的武大郎吗?至少我始终对此论颇感怀疑。
马副书记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二线的,那一年,他59岁。当领导干部的成也年龄,败也年龄,刚好当时正流行省副部级领导提拔七上八下一刀切,但组织上还是给了他一个省委顾问的头衔,其实也就是个虚职而已。为了能适用全退后的闲居生活,马叔专门拜了省美院一位中年女教授做老师,一天画几个小时的静物,或撑开画架在大院的后花园里写生。他或许是一片苦心,知道自己心直口快,又爱犯“左”倾,而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如干脆磨磨性子养养身,免得已退居二线了还忍不住以顾问名义到基层去视察指导,麻烦地方官也骚扰民众,而此种现象几十年来在官场却是屡见不鲜的。他能这么想当然是一件无可非议的好事。
我对马叔的過去多少有些了解,据说他12岁那年就参加了地方武装,还有幸投身到雪峰山抗日在蓝田的一次阻击战,后来又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等,虽然只念过三年私塾,却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成长得很快,在54岁那年竟然当上了省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口,而且在政界圈子里还常有人尊称他是识途老马。
“小李呀,你说说看,什么《潇洒走一回》,什么《爱江山更爱美人》,像这一类所谓的流行歌曲,不是在给改革开放拉后腿吗?”马副书记不但曾经在大会小会上阐述过他自己对流行歌曲不满的观点,而且有一次我去省委公干顺路去他办公室看望他时,一进门马叔就又说起了这个话题,“我十多岁当兵,就是高喊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进行曲冲锋陷阵的,后来抗美援朝时,不也是唱着‘雄纠纠气昂昂的革命歌曲跨过鸭绿江的吗?如今倒是好,不光鼓动你何不潇洒走一回,还唆使你爱江山更爱美人!这不是胡扯淡吗?”马叔确实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当时说,“艺术家对现实生活是敏感的,你不唱出来而事实上这种情绪也阻挡不住呀!时代不同了,世风如此呢,我的马书记。”
“小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仅仅是一个搞艺术的,你还是组织上任命的省委一家党刊的执行主编,应该要严把舆论关,你怎么也能如此认为呢?”
我是仗着在私下里叫他马叔才说出的心里话,却没想还是挨了他一顿批评。
“什么叫主旋律?主旋律就是真善美嘛!”马副书记接着又自问自答道。
“当然,当然,您说的根本就没有不对的。”我也就立马附和他说。
马副书记留恋的是整整一个时代,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一晃多年,也就是同样一个马叔,他今天却主动来电话夸我那一组几百字一章的随感写得不错,还说他自己也悟出了做人和说人话的道理来。那么他是已经意识到以前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意识到说过的话并不是人话?一个人的思想转变也许还真得从他能够换位思考并设身处地才有所觉醒的。这得从他开始拜师学画说起。
二
马叔的老家在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他从小就对那一座有着鲜明特色的小镇心怀深刻记忆:一长溜俯身可鉴人影的光亮青石板从上街铺向下街,也铺向吊脚楼临江的码头,还有铺向里边靠山的杏花巷、李花巷、桃花巷、蕉影巷和石榴巷并且直通人家后花园里去的。后花园由近人高的水竹篱笆围着,里面一般都栽种有与巷弄名字相同的花树。如芭蕉巷就必有阔叶浓绿的芭蕉丛,或于某个微风轻拂的早晨,肥厚的蕉叶随风俯仰,就看见园深处的格子窗前有一窈窕女子正对镜梳妆呢!女子的鹅蛋脸白里透红,柔柔的秀发披散着,一双正在编织辫子的巧手十指修长而美丽;而傍晚的石榴巷便更加有趣。石榴巷的后花园里栽种着石榴树,季节一到,石榴花就像一朵朵被点燃的欲望之火苗,开得热烈而放肆。
少年马武就出生在石榴巷,他有一对双胞胎姐姐,正值如花的年纪,而他家后花园里的那几棵石榴树,又全都是经过他父亲亲手嫁接过的双桠树,马武是两个姐姐的跟屁虫,所以对双桠石榴树照例情深。有一首歌谣便随风飘过了篱笆墙:
月亮走,我也走
推开后门摘石榴
脚踏石榴树
手攀石榴桠
羡煞几多后生家
唱这歌谣的多半是他姐姐,偶尔也会有小马武的童稚声。后花园好像就是专门为烘托资水唐家观的美女而修建。马叔的童年几乎就是在诗情画意里度过的。
人之初的记忆真是如此令他难忘么?这恐怕只有风儿知道。
但后来马武就进了私塾,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又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句话的译文是“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确立了,治国做人的原则也就产生了”。着长衫的先生左一个己任,右一个原则,是想要把人修炼成金刚铁骨的不朽之身么?一点做人的情趣都没有了!再后来,日寇长驱直入,打破了小镇唐家观的和谐与宁静,他的家人和房子也毁于日本飞机随意扔下的几枚炸弹,一气之下,小马武便随着白驹村的表兄黑皮上了打家劫舍的半崩山,不久后又以抗日游击队的名义被收编,懵懂的小马也就这么跟进了革命队伍。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
这就是参加了革命队伍之后的马武听得最多的两句豪言壮语。毫无疑问,在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马武同志革命意志是无比坚定的,更何况他后来还进过各种级别的军校和党校的学习及培训。他也许从未怀疑过自己已经修练成真正的金刚不朽之身了。但谁会想到呢?当他因为有了时间能停下来重新思考,或者是如我一样常仰起了属于自己的头颅望过星空,反正就是在他退居二线后的一段时间里,识途老马居然就经常一次又一次地忆念起童年时的小镇唐家观,也常无端地想起了唐家观当年的那些窈窕女子来。他甚至还觉得就是从进私塾后,先生一口一声“君子立德立言立功”开始,自己就走迷了路,丟失了童趣也丢失了灵魂。
“我还能回得去吗?”有一回老领导忽然心念一动,不禁爆发出一声被长久压抑后的感叹来,“率性乃是大丈夫!”两鬓斑白的老马此话刚一出口,竟把正在用铅笔认真地为他勾勒人物线条的女老师吓了一跳,因一时不明就里又不便答话,故只好装成没听懂地点了点头,而他的眼睛却骤然一亮,仿佛站在身边的不是老师,而是在后花园唱着“月亮走,我也走,推开后门看石榴”的唐家观女子。
终于在有一天下午,马顾问还是忍不住意味深长地对着女教授发感叹说,“我老马戎马并从政了大半辈子,虽说不上夙夜在公,却也是一心想着公事,成天不是去一线搞调研、作指示,就是开不完的会,剪不完的彩和奠不完的基,前呼后拥着没有半点儿个人空间,而且又未必真给人民办过几件实惠事。如今总算是退二线了,过起了闲适的日子,却又觉得空虚无聊,浑身上下不自在……”并有意把“上下不自在”说得很慢也很重。女教授就又装作听不懂似的莞尔一笑。只是重又拿起画笔时便在她为老领导做示范画下的人物嘴上添了两撇黑黑的胡子。
再抬首双目一碰时,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幾多暧昧。
女教授姓秦名素芬,自从省美院毕业留校当老师并成了画家后,又取了个笔名叫秦雨,40出头,虽说徐娘半老却也风韵犹存。她是省内一位知名画家的遗孀,更准确地说还是那位名画家的关门弟子。名画家原本是有前妻并子女的,收她为徒后两人日久生情便坠入爱河不能自拔,于是名画家就给了前妻一栋连排别墅和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去法院办理了协议离婚,不久后又理所当然与比自己年轻20多岁的女弟子重新组织了家庭。但自古红颜多命薄,女弟子与先生结婚还不到十载,刚评上副教授却又成了遗孀。她原本与老领导并不熟悉,是美协主席兼画院院长的顶头上司介绍给老首长当老师的。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次老领导的夫人居然就大吵大闹到了美院,并指名道姓骂秦教授是个划胡子,是在巧借她男人在官场的关系撮钱花。
“划胡子”是流行于民间的本土方言,实际上就是情人的代名词。
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秦教授在沿海某市搞了一次个人画展,而张罗这次画展的幕后推手正是老首长之前的一个秘书,现在是该市政协副主席兼市委统战部部长。不看画面看人面,前来捧场的大老板肯定多的是,女教授第一次在外省主办个人美展也就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把,且带过去的80余幅作品无一而归。
马叔的妻子是辽宁锦州人,她父亲曾经是解放战争辽沈大会战时的一个师长,马武就是那位师长当年的勤务兵,是师首长身负重伤知道自己撑不过去时才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小马的。首长的女儿比马叔年长,又是个没有文化的乡下女人,夫妻俩一路走来原本就摩擦不断,好在马叔一直以领导干部的觉悟要求自己时刻注意身份和影响,但比马叔年长的妻子却始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动辄就端出自己的父亲来说事,马叔心里着实窝了不少火气,“我老马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还真以为党内的所有高级干部都如现在一些官场小说中描写的一个个贪财好色?殊不知高居庙堂者实则是如履薄冰,连个贼心都不敢有,何来贼胆呐!”
那一次夫人发飚,马叔是随后才赶到美院的,他硬是把她强行拉进小车便走人了。不过上车后马叔还是给怒气未消的夫人丢了两句狠话,他说,“你也不要总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了,我并不欠你什么。”他还说,“我与秦教授原本只是师父与学徒的关系,如今被你无事生非这一闹,也算是给我指出了一条明路!”
“嚯,我这位老马叔還真是深藏不露啊!”一想到秦教授在教马叔画人物时往嘴上添的那两撇黑黑的胡子,我亦不禁哑然失笑。但我毕竟也是个知天命的大男人,随即又思忖道:“即便如此,我们就有资格对一位老领导和中年教授说三道四么?这又岂是马叔夫人作河东狮吼所能解决的问题么?人性的舒张乃出自本能,旁人实在是无权指责。”我继而又想到,也许正是从那时起老领导的内心就有了某种煎熬吧?这“煎熬”二字是我最近以来在心里重复得最频繁的一个词。
因了有关马叔的传闻,我也终于又想到了自己在感情上的纠葛……
三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湘江北岸的长堤上游人也逐渐地多了。
那时我正独自在一棵盛开着粉红色桃花的桃树下,先是发了一会儿呆酝酿情绪,然后才打开随身携带的画架开始工作。也真是奇怪,自从三年前的春天与那个叫桃的女子在这一棵桃树下邂逅,我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年轻,变得更富激情,变得心中有了牵挂。我以前从来就没有太理会“牵挂”这个词,但自那以后却突然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个词原来就是“牵肠挂肚,心中储满了暖意”。
正这么想着时,我便笔走龙蛇,信手在画框的稿纸上写了一首感时怀人的打油小诗:“又是春天到,再见桃花开;与君有个约,我来君未来。”书毕,又回首瞥了一眼湘江,我于是自嘲般笑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棵桃树是我前几年亲手栽下的。当初物业公司倡导业主们在小区楼盘前的长堤上义务植树时,我自己却偏偏选择了种下这一棵小桃树。是天意还是人意?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却始终没有弄得明白当初一时兴起的原因和动机。记得那天是植树节,晚饭后看本地新闻时电视里还播报了省领导和离退休老同志参加植树活动的新闻,我下意识里还认真寻找了一下,却没有见到马叔,于是就一个电话拨了过去,没想到电话那端却乐哈哈地说,“你看看你,只晓得用老眼光看新问题嘛——我怎么还会去凑那份热闹啊!”然后又用很肯定的声调说,“我倒是看到你了。”我猜测这一定是马叔在开玩笑,他怎么会见到我呢?也就随口应道,“那是的,马叔是千里眼嘛!”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假,马叔又补充了一句说:“你栽下的是一棵小桃树哩!”他还像真在场似的,这反倒把我给弄糊涂了。
我今天照例是糊里糊涂来赴一个自称叫桃的女子的约会。
或许我早就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决意要寻找的对象已经超越了某一个具体的人和物;还或许是因为我的情感世界过于苍白,上帝才有意赐我一棵桃树——这粉红色的桃花便是留给我的一种精神记忆,一个美好的意象,一种对生命、对幸福和爱的提示或者暗喻?要么再往白里说,是对自我传统文化心理的一种挑战!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不断的守望和期盼中,一个模糊的意念却在我的心中渐渐地变得清晰,或者说是有如种子般在我的心田里悄然地萌芽了。我家住在回首可见的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从自家的观景阳台上,只需把目光一扫就能望得见那一棵桃树,并且连粉红的花瓣也看得清清楚楚。那棵树就在被人们称誉为“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右侧,当然还有其它杂树,只不过春天里的桃树更加抢眼罢了。自从桃花开始绽放花蕾的那一天起,我每天都会怀着满腔期许地来到这一棵看似普通,但又因承载着一个粉红色的邀约而变得万般圣洁的桃树下,双手合揖,口中还喃喃地呼唤着那一个叫桃的美丽如山鬼般女子的名字,重复着她当时娇羞而又大胆的邀约。
在路人眼中,我或是个花痴,是个傻蛋,我却独自乐此不疲。
树叶在春风里窸窸窣窣摇响,我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了。
“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女子声音好甜,提问却有些幼稚。
“怎么不会?”我被问得一愣,续而说,“只要春天到来,桃花就会盛开。”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也一定还会来的。信不信由你!”那女子的脸庞却比桃花更红了,说,“你也会来吗?”娇羞的声音如一缕春风旋入了我的心田。
记得那一天春阳很暖,很明媚,江堤上有彩蝶飞舞,江面有渔人撒网并对唱渔歌,又正好是周末,我倏忽心血来潮找出了沾满尘埃的画架和画笔,鬼使神差般来到了楼下,而且直奔江畔的那一棵由我亲手栽植的,如今正迎风怒放着花朵的年轻桃树而去。难怪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手植两载的桃树真是见长噢!
我是有意想让这一树粉红色的桃花点燃我自己的创作灵感么?
人心浮躁,我已经多年不曾动笔创作了,在经过“泰坦尼克号”景观船时我居然连头也没抬。船上的红男绿女成双成对,有的在船头张开双臂作飞行状,有的在船舷边指点湘江放眼碧浪卷起千堆雪。而我的双目却丝毫也未曾游离,远远的我就已经看到在桃树近旁一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了。是一位容貌娇好的女子,20出头的青春年华,齐腰的长发在阳光下披散着如同飞瀑,白嫩的鹅蛋脸被一左一右的两咎微卷的秀发各遮了一半,两撇浅浅的柳叶眉下双眸分外清澈,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似有明亮的露珠在眼眶里积蓄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簌簌滴落,而两片红红润润的薄薄嘴唇:一片是微微下翻的下嘴唇,另一片是微微上翘的上嘴唇更是红润得调皮,红润得鲜嫩,红润得直令人心神发慌。这小女子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家伙!难道她就是屈原笔下的山鬼么?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么?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那时而嫣然一笑,时而撮嘴凝眉旁若无人般做着各种精灵鬼怪的样子,她已经沉醉在用手机自拍自赏的喜悦中,丝毫也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嘿——”我居然先开口了,“既然如此爱美,我给你画一幅素描吧!”
“你——给我画一幅素描?好啊!”那女子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而是用清秀的眉目传过情来,热热闹闹地说,“哇塞!艺术家呀?”声音充满了磁性。
我忽然就觉得,这女子似是从前见过的,是在梦里,抑或是在幻觉里?但我一时又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佛祖说,人是有着今生前世和来世的,莫非她就是我上一辈子的情人?又或许是因为我们苦修得根本还不够,所以即便是这辈子真的见了也只能是似曾相识?不禁就有了几缕惆怅在我的胸壑间弥漫着,缭绕着,忽聚忽散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在心底里喃喃地说。
坦白地说心仪和崇拜过我的女子是有过的,但一路走来何其匆忙,我还真未对哪一位女子这么心动过;又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早就一直有着这个女子?竟也想到了有关马叔和秦老师的“划胡子”绯闻,当然自己也就不愿意错失这一天赐良机,激情如眼下的湘水奔涌,我在相距她几米处的桃树下迅速地支开了画架。
我确实沉醉了!沉醉在前所未有的创作激情里。我的目光一向好毒,我的记忆好精确,只定定地看了那位容貌娇好的女子一眼,便落笔成形把她的肖像速寫勾勒出来了。我还在聚精会神地为肖像画配诗呢,根本就没有察觉她已经轻手轻脚绕到了我的身后。灵感如火花一闪,心亦为之一亮,我便兴手写下了一首小诗:
我很想,很想为你画一张素描
可画着画着我却又犹豫了
画你青春的脸蛋成熟的水蜜桃
又担心画着画着会把我醉倒
画你额前的刘海缕缕惆怅飘呀飘
又害怕牵系起我相思的烦恼
画你清澈的眸子长长的眼睫毛
那肯定会把我淹没将我缠绕
配诗一气呵成,直指人心,我真想面对北去湘江大声朗诵,但当我扬起头来,桃树依旧在,桃花朵朵开,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刚才那美丽女子到底是人还是妖?我的心中不免就有了几许惆怅。
美丽总是愁人的,而且往往会稍纵即逝。那就继续苦修吧!
我愣了片刻,于是踢了踢腿又伸了伸腰,自信完全可以凭记忆把这幅作品完成并想要把它创作成一幅肖像油画,而且标题都在我心里想好了,就叫《只有风知道》吧!我其实一开始是想用“一棵树的涅槃”作标题的,但又一想,还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涅槃的境界。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欲拿出时间和心情决意要把这一幅油画创作成自己艺术人生中的精品力作。可正当我准备收拢心思继续着这一幅作品时,身后却又掠过了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四
“传神,简直太传神了!”原来是那山鬼般的女子在我身后的惊呼一声,她转而又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叫《只有风知道》呢?”声音里也似有淡淡惆怅。
“每个人都有着只属于他自己的背景,因为一生下来父亲就为我选定了一棵树,这是我们那地方的风俗,但本人一点也不喜欢父亲为我选定的那一棵,所以我的内心很惶惑。你不一定懂的。”我当时是那么地诚实,想也没想就回答她了。
“你呀,”她撅起嘴嘟噜着说,“你知道你这是在与谁较劲么?”
我却只是狡黠地笑了一笑,当然并没有正面回答那一句“人生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的俗不可耐的话,而是顺口便说,“所以《只有风知道》嘛!”
女子点了点头,就故意装傻似的问,“明年的桃花还会开吗?”
“怎么不会?”我回答得十分肯定,“只要春天到来,桃花就会盛开。”
“是吗?明年桃花开时,我也一定还会来的。信不信由你!”她微微仰起了桃花般灿烂的鹅蛋脸庞,“你会来吗?你会在这里等我吗?”是咄咄逼人的口气。
“当然会来!”我想也没想就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
那女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有如环佩一路摇响,也摇开了一江北去的浪花,她还告诉我说:“我的名字就叫桃。是桃树的桃,而不是逃之夭夭的逃。”
这就是我与桃的第一次见面。不会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春梦吧?
时间亦如江上的流水,一晃就是初夏。一天,已经全退了的马副书记突然造访,他是打电话约我下楼等他的,说是想在湘江世纪城豪庭苑买一套二手房,要我为他参谋参谋。他居然是从省委打的士过来的,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卿秘书先下车,退了一步很熟练地拉开后坐的车门,一只手就像小桥般搭了过去,这是当秘书的请首长下车的礼数,跟着老领导下车的还有一位体态丰腴的知识女性,都是艺术圈里的人,不用马叔介绍,我便非常客气地先打了招呼,“秦教授好!”
“您好!”秦教授略显腼腆而又夸张地说,“您真会挑地方耶!”
“原来你们早认识啊?”老领导就是老领导,真是会打马虎眼。
他们俩其实已经相好多年了,却一直拖到去年才低调结婚,那一天又正好是马叔的67岁生日,毕竟是在战火中炼就的金刚之身,一高兴他连喝了三大碗茅台也没有醉。也许毕竟是因为年事已高,又是再婚,为了注意影响马叔与秦老师结婚并没有太声张。比他大4岁的发妻5年前已死于脑中风,也有人说是因为马叔有了外遇被气死的。他有个儿子在成都军区当副师长,有一个女儿在上海复旦大学也评上了副教授,两兄妹及家人热热闹闹把母亲送到了明阳山公墓入土为安后,与老爷子就没有太多来往,去年父亲再婚也只派了休暑假的孙辈来做代表。
“有人奇怪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省委常委家属区,你觉得呢?”马叔问我说。
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去想马叔是基于什么样心理要搬出省委大院,也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我这么一个问题,“这……这……”我一时间还真是答不上来。
秦老师忙出面帮我解围,她一脸和善地微笑着说,“住到这湘江边上环境多好呀!别以为省委大院就是天堂,那地方成天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守着,连个亲戚和朋友进来也要既查询又登记,好像外面进来的人都是来搞破坏似的。”
老领导却只是笑,并不插话,笑得慈眉善目像个罗汉。这使我更加觉得马叔的变化确实很大,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以前的浮夸及霸道作风已然全都消逝了。
“嗯,不错,确实不错,看起来这地方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哟!”刚抬腿往前只走了几步,马叔又忽然停了下来,把一双深邃的目光投向了不知是从何处移植进城的一株石榴树。他似乎若有所思地就这么站着,片刻后遂又满意地点着头,末了还半开玩笑地幽默了一句,“我也得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学一学——”老领导又在卖关子了,半晌他才朗声补上后半句说,“那个什么罗马的客呢!”
我却听得一脸疑惑。
“你呀……那叫罗曼蒂克哩——老爷子!”秦老师忙更正说。
我忽然觉得马叔像是个老顽童了,或者说是一个赤子会更加准确。二手房是我帮马叔选定的,老夫少妻当年就搬进了新居过春节。像一个谢幕后的演员,没有了镁光灯的跟踪,马叔头上的光环在渐渐消失,可他却说,“这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呢。你以为马叔还真留恋那些被人前呼后拥着的场面呐?狗屁!”
有一天,马叔一如往常,他又把我召唤过去,在他家临江的阳台上闲聊,言辞中好像他以前是被人要挟着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看看,我如今多好,多自在!”他接着又说:“只有当你真正地放下了,那才是真正地解放了你自己!”
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小区,也只是偶尔见见面,聊聊天,但我却从老领导的言谈中长了很多见识。一个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尤其是在枪林弹雨中闯过来又在政界摸爬打滚了这多年的马叔,别看他没多少文化,却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能看到问题的本质,有着一颗敏感的知轻知重的心。只两件小事就不得不使我佩服,第一件事是马叔只到我们家串过一次门,后来碰到我就半开玩笑地说:“小李啊,你这个家庭也只不过是金玉其表噢。”我听了一惊,他这话我当然是懂的。
第二件事是前几年他还任着省委顾问时,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锦州乡下的大爷,听说是老马叔的战友,还为马叔挡过子弹,负伤后就回了老家,他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已经身居高位的老马下落的,这次来是想请他帮忙把他在省武警部队当兵的孙子谋一份好点的差事。老马听了二话没说,拿起桌上的红机子就给省总队宋政委通了话,人家也真给面子,立马就说我知道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这还不能说明老马这人讲义气重感情,碰巧那一段时间,马叔的老婆又正好在省人民医院住院,心挂两头的马叔就先留客人在家里住下来,还特意交代老战友说,“你若是有什么事,拿起桌上那一台红色电话的话筒说就是了。那是一台内部机要电话,24小时有人值班的,需要什么只须通知一声随后就有工作人员送来。”也没人知道他那位老战友是不是用过那一台机要电话,第二天老战友要回锦州时老马非常真诚地对他说需要什么你开口就是,你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好了。
老战友硬是愣了小半天,一双眼睛却像是做贼似的窥视着老马书房里办公桌上那一台红色电话,又一直心虚地嗫嚅着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就这么僵持了有好一阵,老马终于明白自己这位战友是怎么一回事,居然大步走进书房就把机要线拔了,把那一台红色电话往老战友怀里一塞,十分豪爽而认真地说:“这宝贝就送给你吧!但你得留给你孙子今后有出息了再用。”他这是在跟老战友打哑谜……
秦老师还并没有说完就笑弯了腰,我也哈哈大笑。
唯独马叔不但没有笑,还脸色凝重地接过了话来,他满是遗憾而又深情地说,“你们是不知道啊,我能拒绝一位癌癥到了晚期,还硬撑着病体来求生死战友给孙子找关系的老人的愿望吗?我能够笑他的无知吗?他回去后没几日就死了。好在他孙子现在已经给宋政委当上秘书了,也算是对他在天之灵的慰藉。”
这些事当然都是秦老师所不知道的,于是三个人都沉默着。
五
“我还能回得去吗?”我后来又想了很多,但当我倏忽间又记忆起马叔曾经发的这一句天问般的感叹时,心里头难免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哀。“难道马叔在位时所有的官话大话都是言不由衷吗?那么他如今所谓的轻松又都是装出来的吗?”人的一生真是不易,尤其是像马叔有这样一种经历的人生。没有人能够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此时此刻的我就越来越觉得连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了。
依旧是又一个春天来了,桃花也依旧如火焰般怒放。
那一个叫桃的女子,她是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她不会就是在河之洲的那一位窈窕淑女么?恍若梦中的我仍然在深情地凝望着那位山鬼般美丽女子远逝的背影,有江风轻抚而过,使人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但待我稍一定神时却又发现是一男一女,而且正双双朝着我这边走来。男的约40岁上下,却形影枯槁,头上有一溜白色剃痕,一看就知道是刚做过化疗的顽症病人;而女子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虽是素颜却怎么看也不失为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丽。女人搀扶着男人平和而从容地挪动着碎步,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在一棵双桠石榴树一侧的石凳上坐下。
那会是谁种植的呢?每次见到这棵石榴树我都觉得特别熟悉。
月亮走,我也走
推开后门看石榴
脚踏石榴树
手攀石榴桠
羡煞许多后生家
一首怀旧的歌谣也便不由自主地从我的心腔里涌出。
有清风从江面款款而至,柔柔的,暖暖的,江波一浪一浪地划着问号,问号越近便越大,一个声音亦随风灌入了我的耳中,“如今肿瘤又并不全是不治之症,大夫不是说过吗?你这是初期,只要能配合治疗,放松心情,有坚定顽强的求生意志加上新研制的药物,说不定两三年就能完全康复的。”女人像哄孩子般说。
“好话歹话都让医生给说尽了,但是……我怕连累和耽搁你了。”男人心有歉意,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女人的手背上,两双手码在一起的姿势自然而平和。
“人生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了沿途风景。”石榴树比桃树开花要迟些,还没见有花蕾,但女人却手指我这边的年轻桃树莞尔一笑又接着说:“你看看那树桃花开得多么灿烂噢,活脱脱就像是我们美院试验班那些崇拜你的女学生。她们一个个都在等着你早日康复哩!”她的声音依然平静。
男人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亮。两人相拥着如身后的连理树。
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浮躁的尘世亦仿佛变得肃穆极了。
两人的对话我听得特别真切,但我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这女人的话真有意思!”这么嘟噜着时,我随即又欣喜地想到了马叔退二线和全退后的思想转变及心态的变化。这世界原来依旧美好,只不过是我们的心灵蒙尘太多,而身处名利场上的人却往往又不知自省,以至于把自己的灵魂也丢了。我丝毫也没有犹豫地收起画架,却并不是赶着要回到家里去,而是更换了角度,在画框上再贴了一张纯白的稿纸,我要为眼前的这一棵连理树画像。我照例是先用简洁的笔划完成了人物速写,然后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一旁配了一首题目就叫《连理》的小诗:
人生有太多风雨需要彼此共同面对和抵御
于是我和你才相拥成树的连理紧抱在一起
连理树即便遭遇斧锯也没有要分离的意思
又是一个与树有关的意象!这是我此时此刻对眼前人的一种由衷赞叹和感性解读,是我自己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的一种真实写照!我的表情一定显得颇为复杂,时而皱紧了眉头又时而脸溢笑容,我到底是由此想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但我一时又答不上来。此刻我的心情还真是令自己也难以捉摸,难以置信。
又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那两人的对话便再一次灌入我的耳中。
“爱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无条件释放。”女人声音很细,却坚定而中肯,她说,“比如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它每天升起又落下,按照宇宙的规律走完自己的行程,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它给万物洒下的光和热,在它看来这既不是什么恩赐更不是什么施舍。所以太阳每天都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这是一种无端的爱,更是一种傲慢的爱。”男人执拗地说。
“你呀!”女人又接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强词夺理的,所以我头一句就说了爱是一种心情,是一种心情哩我的先生!”女人的脸上有着一种小小的得意。
“心情不过是内因,内因往往会随着外因的变化而变化。”
“你看看你又来了,”女人耐着性子说,“这我当然知道的。但我更知道真正的爱原来很简单,只要是从心灵出发并回归到常识,随着日子与日子的不断重叠和累积,不也照样能构筑起一座宛如宗教的爱的圣殿么?”女人依旧平静地说。
“唉——”一声叹息过后,男人终于抚着女人的秀发说,“怎么我那么多学生当中,偏偏就出了你这么个另类啊!”他的心中充满着怜爱,更多的却是感激。
“我愿意嘛!”女人毕竟年轻,一脸娇嗔地注目着先生。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难道沉默真的是一种最高境界的理解么?
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眼前的这一对情侣感动了。莫非那男人是怕拖累了女人才故意如此矜持?而女人却一心想要用无私的爱去唤醒男人的求生意志并因此证明自身的力量?我有些武断地想。因为我所了解的毕竟只是局限于他们彼此的一席对话,对他们曾经有过的爱的经历毫无所知。但这已经够了!于是我大踏步走了过去,主动地与两人搭起话来。我当然是想为这一堆爱情之火再添一把柴薪。
“不介意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相依在双桠石榴树下的两人先是一怔,随即又很礼貌地给我让出半边座位。
“是一个有关于心理暗示的故事。你们可以把它当是一个神话,但我却始终认为这是真实的,至少是在精神层面的一种真实。或許也对先生的康复会有帮助。”我于是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听来的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那是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有一个死刑犯被押解到了刑场,他当然不舍得就这么离开人间,更不舍得离开自己的亲人,但他知道既然是被判处了死刑,就不可能再有人救得了他,于是他干脆从容地仰起头颅,等着那夺命的一刀能来一个痛快。没想到他慷慨赴死的镇定神情却令刽子手十分不解,便想起要开他一个玩笑。
“你是不想死才装得这样若无其事的吧?”刽子手好奇地问。
“难不成这世上有谁还真想死啊!”死刑犯仰天大笑。
“那我放你走如何?”刽子手故意很认真地说。
“当真?”求生的本领令死刑犯狂喜不已。
“是真的!我骗你又得不到好处。”刽子手于是装成给死刑犯解铁镣的样子在他的耳边说,“我等下挥刀大喝一声的时候,你拔腿就逃,逃得越快越好。”
死刑犯欣然点头,也就是在他点头之际,刽子手一声大喝。
囚犯却不知从哪里喷发出的激情,头一昂便拔腿就跑……
不死的是他的灵魂,他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娇妻生儿育女,一直奉养着自己的父母且极尽孝道。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过去,几十年后他的灵魂却突然与当年那个恶作剧的刽子手偶遇,远远地他就向刽子手抱拳致谢,而刽子手却吓得一声大呼:“你明明是被我一刀割下了头颅的,怎么还活在人间?”死刑犯听了心里一惊,顺手一摸项上的头颅,摸到的果然是一摊冷血……悲哀莫过于灵魂已死。
故事讲完了,湘水依旧长流,三个聪明人相视而笑。
“谢谢你!”那女的真诚地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仿佛是有一根火柴擦过磷片,男的明显非常激动,“我懂的,我懂的。真是惭愧啊!”他赶忙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枯槁的脸上居然有了几许光泽。
“我也是偶然听高人说的,见笑了,见笑了。”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最容易忽视的往往是自己的内心。”我说这话时目光中无疑闪着异样的光泽。
我与那一对老夫少妻就这么认识了,虽然彼此未问及姓名却一时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女人还说起了他们学校一位姓秦的美术老师,夸她是一位追求真爱的女神。男子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说秦老师有附庸之嫌。我当然知道两人说的是谁,但这并不要紧,只要彼此真爱,这才是最关键的。后来从两人的口中我还得知,他俩也是一对师生恋人。男人是美院的一个敬业狂,深爱着自己的职业却一直未谈恋爱,在他身体健康春风得意时,全班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暗恋着他,但唯有她却能在他身患癌症后始终伴随在他的左右,而且坚信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你肯定能好起来的。”我由衷地说。
“是的。我一定要好起来!”男的果然精神多了。
“我已经给他联系了最好的医院,过几天我就会陪我的先生去海滨城市的一家康复中心疗养。”那女的又像个孩子了,一脸灿烂,搀扶着她的男人从容而去。
爱和被爱的人都是世间最幸运的宠儿。我心里深有感触地说。
那女人说得一定没错,人生就如同散步,走走停停是为必然,关键是不要错过沿途最美的风景。我忽然又想到:“马叔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有了秦老师?”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看来这一切还真的只有风儿知道。
六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20出头的我曾一度迷恋过《诗经》,那是我自学美术和文学创作的时候,县文化馆一位老师送给我的。“有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但我认为读《诗经》对文学创作的启发会更大。”那位老师笑着对我说。他说的确实没错,每每捧读,如沐田野清晨的微风,令人沉醉,引人遐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这么朗声地读着那些纯美的句子时,一颗青春心亦曾对在河之洲的伊人充满了向往。但老奶奶教诲的“共贫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的叮嘱声更是不绝于耳。我一直想成为一个“有用之材”,不敢有违老人的意愿和期许。既然已为人夫,为人父,就必须百倍努力地为家人撑起那一把遮风挡雨的蔚蓝色神伞,把修身齐家视为生命中的第一要务。那一年夏天,或许是为了更加筑牢自我对所谓邪念的防范意识,在砌墙和盖房的间隙,我还专门尝试着创作了一组《奶奶给我讲故事》的绘画配诗作品,没想到竟然意外地获得了全省青年美展二等奖。那时我还是乡基建队的一个泥瓦匠,一举成名后,县文化局向县委作了专题汇报,作为有特殊贡献的专业技术人才,我被破格招工转干,而且连同妻子和一儿一女也一并解决了城镇户口。莫非真是如老奶奶所说的有一棵菩提树在保佑着我么?
仿佛在一夜之间,从村里到县里各种议论和猜测都有。妻子菊儿虽没多少文化性格却耿直刚烈,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典型农村妇女。对于丈夫的角色突然转换她多少有些不知所从,并且有着隐隐的担忧。我觉得这很滑稽,却也能够理解。
“我们离婚吧!”有一天妻子对我说,“你已经是名人了,我们会拖累你的。”
“谁让你这么想的?”我听了后当即脸色一沉,“共貧贱妻不下堂,苛富贵夫不弃糟糠。”我把老祖母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并且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因家庭的不完整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往事。我没有理由让儿女们也步自己的后尘。
“这个话题就此为止!”我的神情冷峻得如一块铁。
“只是太委屈你了。”刚烈的妻子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呀?”儿子和闺女从门外突然窜进房来,走在前面的姐姐一脸疑惑,举起小手来为妈妈擦拭眼角的泪水。
“是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弟弟重复着姐姐的话,清澈的明眸里似含了愤怒。
“怎么会呢?爸爸对妈妈和你们姐弟好着哩!”妻子忙打圆场。
“真的吗?谁骗我们谁是小狗!”姐姐说。
“是的,谁骗我们谁就是小狗!”弟弟也紧跟着说。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却极是认真地连连点头,妻子菊儿也跟着极认真地点头,孩子们终于释然了。那时闺女4岁多,儿子刚满3岁,从老家的乡村突然搬进城里,一切都觉得特别新奇,楼上楼下的满世界乱窜。为了不影响单位邻居,妻子趁机给孩子们立下了几条规矩,即:见人要先打招呼懂礼貌;有从乡下带来的特色食物要给其他小朋友分享;不准高声喧哗;不准随便踏入别人家的门坎。
孩子们懂事而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轻轻松松地出了家门。
我的胸腔里却从此有了一个心结。但是对创作才华的施展和分内的工作却从未敢有过松懈,因为我始终坚信老奶奶说过的,每一个人的前面一定会有一棵菩提树在护佑着我们!我依然一路放胆而艰辛地走着,后来又从县城走进了省城。
我是在时任省委副书记的老乡马叔的推荐下进省城的,调进了省委统战部《统一战线》杂志社,不久又当上了执行主编。如今想来,当初确实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好不易从县城跑单帮出来了,而且偶尔出去应酬时也学会了吼几句“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以及“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等流行歌曲,尤其是后来还把编制挂到了人才交流中心下海当了几年文化公司的老板……
干脆就从了妻子所言,顺水推舟离婚重组新家吧。但是刚有这念头冒出的同时,我又无端地每晚做起了噩梦,不是老奶奶手握被岁月浸染成血色的家法(一块长长的竹板)追着要打我,就是儿女仇视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过来,当然还有已经身居高位的马叔的家庭对我的正面影响……几回回惊醒,几回回忏悔,几回回心里矛盾重重。也就是那时候起,我便有了独自散步和仰望星空的习惯。
几度风雨,几载艰辛,家底子已逐渐殷实后,我又被调到了省文联机关,还临危受命为某协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且一干又是8年。其时儿女业已成家,我这一棵从乡野间被移植进城的树也终于扎稳了根须,撑开了枝繁叶茂的华冠。
奶奶,孙儿没有辜负您!我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天春阳很暖,春色亦明媚,秦老师也支开了画架,她是在写意左边空地上的那一株有着两根躯干的双桠石榴树,鹤发童颜的老马叔却踱着官步来到了桃树下,他瞥了一眼我正在继续完善的美人油画,却冷不丁丢过一句话来,“你虽然名字叫李想,但过日子嘛——”他习惯性地停了停说,“还是平实一点好。”
行武出生的马叔原来是有着大智慧的。我却傻傻地一笑算是对马叔的回答。
春风依旧怡荡,游人如织的江堤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倏忽随风拂过了我的耳际,“哇塞,你还真的在等我啊?”桃花一颤一颤的,湘水也泛起了涟漪。
是突然,又是果然,马叔虽然已经离开,我的心里却明显有些慌乱。
这是我与那个叫桃的女子有约后的又一个春天,从开始的速写到现在也确实有很漫长的时间了,三载春风画美人,应该是定稿的时候了,但万万也没有想到她终于又在我渐趋平静的时候出现了,我说,“只要桃花盛开,我一定会来。”
“你还真的是一个怪人。”桃微笑着,无拘无束地向我走近。
“是吗?”我定定地望着她说,“这个花期真是漫长噢!”
“才守望这一点点时间,你就已经耐不住了啊?”桃一如既往地调皮,一眼就瞥见画框里的自己了,便又紧接着补了一句说,“她不是一直在陪着你吗?”
她真是个野性的女子,故意一个踉跄便顺势扑进了我的怀里。
“你可要活到一百一十岁噢!”桃的声音里亦充满了期待。
我却一时语塞。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便咯咯地笑了,“你必须让我到了80岁时也还能在这棵桃树下与你见面!”说着便仰起了她那张白嫩的鹅蛋形脸庞,薄薄的红唇充满激情地微微颤动着……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便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我能,一定能!”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已经确信自己一定能活到110岁了!便紧紧地搂住了她……我这是已经欣然接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桃色挑战么?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春阳和煦,桃花灼灼,可我和她的世界里却仿佛突然刮起了狂风,脚下的湘水卷起了雪浪,江边的苇草时而扑地而倒,又时而昂首相向……
过了一阵,不,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从我的怀里挣脱开来。
“你能把这一幅作品送给我么?”语气似乎是很随意的。
“行啊!你反正早已经在我的心里了。”我说着就动手为她取画。
“你可要活到110啊?不然我会寂寞死的!”
仿佛是三年前的镜头回放,一路咯咯的笑声有如环佩摇响,一如她的突然出现,她又突然在我的视线里消逝了,这次却连画框里她的画像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我当真能如一阵风来,又一阵风走了的她所言活到110吗?”我孑然伫立于那一棵年轻的桃树下,双目炯炯然注视着远方,口中却在喃喃地叩问着自己。
“一切皆有可能!”这充满自信的回答却是老马叔替我说的。
原来刚才的这一幕,也已经被不远处的马叔和秦老师全都看在眼里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却在心里嘀咕着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哪里人呢,雖然从她的语音中听出有乡音的味道,又似乎不全是。她也许还会来的,也许……”
七
灿烂的桃花倏忽又变得迷离,我却如桃树旁一尊前倾的塑像。
我是守候在路边的一棵树
为你绿叶,为你红花
为你站立成一树粉红色的童话
终于有一天你经过这一棵树下
与另一个男人手挽着手
却未曾察觉出你眉宇间有丝毫变化
我却会依旧守候在原处
还一笔债似的,无怨无艾
为你守候着红与绿的韶华
我怀里一直揣着这一首三年前写的小诗。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把这一首小诗也一并送给她呢?是无意还是有意?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角上却溢出了几许外人难以察觉的狡黠的笑意。因为,我的心深处原本是不想就此与她了结的。
尽管结果难以预料,但我所求的不是结果,而是求个心安。
又是一年花好处,激情依旧的我照例携画架来到了桃树前,我要重新给桃画一幅素描,而且把那首已经写好的打油小诗做了几字修改并重新续了一阙,诗曰:
又是春天到
再见桃花开
与树有个约
树在我亦在
人面知何处
诺言揣心怀
活到一百一
春光任我裁
我朗声读罢小诗,正为自己的豪迈之情得意时,手机里却咕咕地传来了短信息,“有句话说得蛮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但正如村里的老人们所预言,你已经开始分心了。人们是从你那棵胞衣树分出的新枝看出来的。请原谅我以梦幻般的形式出现,因为你心念已动,我不出现同样会有别人出现,而我给你带来的却是深深祝福。”这山鬼般来去不定的小女子还真是我的老家白驹村人!我再往后看时言词却极是暖心,“祝你和菊儿姨永远相好!也祝你真正能活到110岁!我还期待着到老在你回家乡时陪你共赏胞衣树哩!”短信息没有署名。还用得着署名么?
我仿佛看到那个叫桃的家乡女子正与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手挽手从桃树前谈笑而过。她真没有回头,眉宇间亦果然没有变化。我顿时一脸茫然,但再定睛一看,桃花依旧绯红,天空依旧高远,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亦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阵纠结之后,我便顿悟般开怀畅笑起来,而且也回了一条短信息过去,“让我们共同守住这个秘密吧,就因为曾经有你,我一定能活到110岁的!”我于是便想,这一场梦幻般的桃花运,或许就是我家乡的女子送给我的特殊礼物吧!
短讯刚发送过去,身后便传来了从容的脚步声,蓦然回首,原来是三年前在此地邂逅过的那一对师生情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男的已然完全康复,且一脸春风怡荡的样子。女的却变得消瘦了许多,几载辛勤劳苦,无疑在她那美丽的眉梢以及眼角处留下了些许深深浅浅的印痕,而她的容颜却依旧照人。
“你好!”那男的大步向前,紧握着我的手表示致意。
“我们是专程来向你道一声感谢的。”那女的一脸真诚。
“奇迹啊!看来人的意念还真是一味灵丹妙药。”我为他的康复感到由衷的高兴,但顿了顿我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还会在这一棵树下?”
男人扫了一眼女人,见她莞尔地点了点头,也就笑着说:“她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一定还会在这棵桃树下守候和期待。是你上一次的目光告诉她的。”
“能守望和期待所爱的人,肯定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女人补充说。
“正如你之前所说过的,爱其实就是一种很好的心情,是自身能量的一种无条件释放。”但我并没有把刚才的失态和已储藏进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三个人再一次相视而笑,而且照例笑得放纵,笑得开怀。
“小李啊,物管公司当年倡导业主们在江边植树的主意,就是你马叔我以省委顾问的名义给提议的。你得感谢我哦!”那一天,马叔终于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我有件事你也不知道吧?我们早就植过了,呶——”接话的是秦老师,她指着不远处的那棵双桠石榴树说,“这是老马特意请人从他的老家移来的。”
“我也总得要率先垂范做一件移风易俗的好事嘛!”马叔说,“我已经和秦老师合计好了,百年之后就让人把我俩的骨灰撒在这棵树下。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我回归吧!”他是有很多心里话想说的,最后却又止住了。
“难怪有人说你是识途老马啊!”我的心中忽然盈满了感动,尽管我对他末尾那一句,“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和自我回归吧”的话还不太理解。
马叔是觉得自己百年之后已经回不去了,并且又不愿意去公墓么?
但石榴花和桃花仿佛陡然间全都笑了,笑得红红灼灼如同滴血。
树后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闪过,该不会是桃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吧?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太出人意料,是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
八
就在这年中秋节的那个夜晚,马叔却猝死于心肌梗塞。
秦老师头一个通知的竟然是我,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那一晚月色空明得有些异常,走在小区的石子路上仿佛踩在融融的水色中。我却毫无心思举头望当空的那一轮据说是几十年不遇的皓月,和妻子菊儿匆匆赶去时马叔已停止了呼气,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倏忽从墙角的那一株万年青盆栽旁溜出一只银白色的小老鼠,先是用前爪搔了搔嘴上的几根胡须,又一溜进了床底下。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来得突然,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老马只叹了一声无药可救!”秦老师也显得一脸茫然。
“您报告办公厅了吗?”没有见到卿秘书,我觉得有些奇怪。
“都没有通知,这是老马交代过的。”见我和菊儿一脸疑惑,秦老师接着解释说,“他今天本来好好的,还要我切了月饼,说是一起到阳台上看月亮……他后来一定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才要我把他扶上床去,还特别给了我三点指示,老马说这是他作的最后一次指示:一、不要再给组织添任何麻烦,你就请我的那位小老乡李想帮个私人忙;二、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因为所有的盖棺定论未必真实,人死如灯灭,死了也就死了;最后一点就是记着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那棵石榴树下。切记!切记!”眼泪如决堤的洪水,终于从秦老师眼中夺眶而出……
我听得一脸肃穆,也没有多安慰秦老师几句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帮着处理马叔的后事。在通知过殡仪馆后我竟意外地看到了马叔的手中居然还握着那一台银灰色的“苹果”,原以为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悄悄地拿过来一看,里面竟是两条时下流行的有关公务员的段子。第一条这样写道:“某市在公开三公经费绩效评比中,畜牧局以最低开支被评为先进。其他单位惊诧不解,一把手们纷纷前往取经。畜牧局长亲自宴请同僚,酒过三巡吐露真经说,我们的做法很简单,一是将领导吃喝招待费列入饲料费;二是将领导车船费列入种猪运输费;三是将领导桑拿洗浴费列入猪崽清洁费;四是将领导歌舞厅及开房娱乐费列入配种费。”第二条的内容就更是不堪入目了,有碍当下的政治生态不录也罢。发短信的人当然是朋友,也是逗乐,在段子的后面还加了一句,“花好月圆。祝老首长中秋节快活!”
“马叔是……”我还真没想到扛枪打过江山,分管过全省意识形态的马叔心理防线竟会如此脆弱!回想起近年来与马叔的交往,我似乎就明白了他所感叹的“无药可救”的真正原因了。原来有些东西已深入了骨髓,就如奶奶的教诲始终影响着我一样,马叔其实一直在心底里关注着时政,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罢了。他后来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怪异的行为,当然也包括了与秦老师的结合,说不准就是他自己的灵魂在与肉欲的博弈——他一方面想努力抓紧时间对往昔的遗憾进行补偿,一方面又想以身作则为在位和不在位的那些老同志们树立一根标杆吧!
还有一件生活中的小事或许与马叔的死因无关,但一想,也还是有说一说的必要。那一件生活小事也就是发生在中秋节的下午,那是我后来才听秦老师说起的。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马叔与秦老师照例出去散步,他还特意把新买的一个随身听挂在腰间,旁边还挂着一个计步器。“这样的时髦你就不要赶了吧?人家还以为你也是刚从乡下搬来的土豪哩!”秦老师觉得老马怪怪的,甚至有些滑稽。
“我不就是在江堤上散步的一个老头么?”原来马叔是想把自己完全融入民间。但是他还不太会弄这玩艺,秦老师就耐心地帮他调好了音量。没想一进到摩肩擦蹱的人群中,那细细的声音就全都被淹没了。马叔边走边勾头找调音量的开关,哪知刚找到个齿轮拇指往右一拨,一句“你我好比鸳鸯鸟”的黄梅戏唱腔冷不丁突然间升高,把从他俩身边说说笑笑而过的几个中年妇女就吓得跳了起来。
“什么卵了不起啊?只有你的鸡叫是吧!”
“还鸳鸯鸟?我看是一只老猫頭鹰配斑鸠才差不多!”
没想到竟惹来骂声一片。“对不起!对不起!”曾经的马副书记便忙不迭地向那几位妇人赔礼道歉,还反过来安慰一脸尴尬的秦老师。后来两人就都笑了。
这本来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我听了后却心里直发酸。
临危受命,我确实一切都是按照马叔最后的指示逐一落实的,没想却给遗嬬的秦教授惹来了巨大的麻烦,马叔的儿女们一纸诉状竟把她告上了法庭,说姓秦的居心叵测谋害了他们的父亲……幸亏马叔有先见之明,他在自己的书桌玻璃台板下,早就留下了一封与他口述的几点“指示”内容完全相同的亲笔遗书。
人就是一个只能坦然接受煎熬的矛盾体,如马叔和秦老师还有本人。面对一片议论我始终保持着沉默,我能说什么呢?我又能说得清楚什么呢?后来在省委办公厅的干预和协调下,才终于还了陪伴马叔走完人生最后历程的秦老师清白。
不久后,日报上发了一篇《老马识途,移风易俗》的人物通讯,在人们的心目中,马叔最终又成了一个高大全的领导干部。但这其实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这就是发生在2015年秋天的事情,马叔享年81岁。
湘水长流,逝者如斯。又一次成为了遗孀的秦老师并没有留在湘江世纪城的豪庭苑小区,更没有再进省委大院,她孑然一人又回到了美院原来的教师宿舍。
还有一个坏消息,我所祝福过的那一对师生恋人居然在不久前分手了……
好端端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不禁想起了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而命运尾随而至,进入我们的清醒,好似疯汉挥舞着剃刀。
这一切,只有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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