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搂着孙子讲打仗的故事,忽听院子的地在哗哗作响,那声响让他的心一沉,余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了。孙子扁扁小嘴说:“爷,讲……”钱老六说:“嘘……鬼子来了。”
一棵树,托住日头悄悄一抛,竟抛进云朵里,天地忽的一暗。田地里的金黄溢进眼里,把心映得通亮,一开镰就是打饱嗝的日子到了。
麻鬼子的平板车卡在门槛上,只好用手撑住身子挪进堂屋。两条腿早化成了一辈子不能吞咽的愤恨顶在脑门子上,头发纷纷脱落,头皮像起了霉的馒头,干硬。
钱老六放下孙子,把身子横在里屋门槛上,俯视麻鬼子的秃头,有点当年抓俘虏的气概。“你不是要到县里去吗?”
麻鬼子仰着头,半张着嘴。“我不找别人就找你,我这辈子叫你毁了,眼看要入土了,你不给我个说法我死都缠着你。”
钱老六说:“你白活七十多年,人事不懂。”
麻鬼子枯浊的眼里光线暗淡。“我是白活了七十多年,不是你把我弄成这样我活得能挺好,我想好了,从今天起我就住这了,啥时候给说法我啥时候走,兴许要死在这了,到时候还得麻烦你给我送终。”
钱老六扬起拐棍要往麻鬼子秃头上敲。麻鬼子说:“你打得动我就挨得动,不是当年了。”
“后悔当年没一枪毙了你。”钱老六哆嗦着放下拐棍,“我倒要看看谁能熬过谁。”
“当年毙了我多好,你省心我也省心,熬过你我给你办后事,熬不过你我也不走,把魂灵挂在这屋大梁上等你咽气。”
钱老六冷笑,“我怕你?!”
麻鬼子也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说啥怕不怕的,能不能给预备一张床?”
钱老六骂,“滚你娘个蛋吧,又不是我请你来的。”
一开镰,满地嚓嚓的快感。一方方的金黄被垒成垛,一架架稻垛像卧在沙场的马队。西北风一吹,天更高,云更淡,日子驾着马队往有雪的日子里赶。但还有段路,等着天凉透了,等着大白菜长敦实了,等着再冷一点的风把脸上的肉皮儿割出细口子。烫上小烧,猪肉炖粉条子的香气顶着冷风挨家窜。日子是不能盼的,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等于盼着死。
麻鬼子的铺搭在粮柜上,每次上铺睡觉都是一次冒险。
每到夜里,钱老六都拄着拐棍欣赏麻鬼子上铺的惊险过程。嘴里的假牙吃饭不香,说话还是味道十足。“你把稳了,当心摔死。”
麻鬼子嘿嘿笑,“你放心,我是王八铁命,当年打仗,把脑袋顶枪管子上,想死都没死成。”麻鬼子终于倒在铺上,秃头上嵌满了汗珠子。
钱老六说:“你跟我讲这,你哪有资格跟我讲这,当年肖家屯那仗不是我手软你早被我的枪子儿咬死了。”
不等汗珠子冷却,麻鬼子的脸先凉下来。“你狠,你为啥不一枪打死我,你把我一辈子都毁了,我投降了你还要往死了整我,简直禽兽不如。”
钱老六扬起拐棍扫过去,麻鬼子用手捂住秃头,拐棍咚地敲在粮柜上。语气比拐棍要硬多了:“下来,我拿米做饭!”
麻鬼子說:“大半夜的你做的是哪顿饭?”
“夜宵。”
麻鬼子起身缓缓往铺下挪,牙都跟着使劲:“我折腾得起,我就是禁折腾。”
钱老六催道:“你快点,我饿!”
麻鬼子又透出一身汗,终于落在地上,嘴里骂:“你个直肠子驴,刚吃完才多一会儿!”
钱老六不掀粮柜却返身回屋:“我又不饿了,你上去睡觉吧。”
麻鬼子抹秃头上的汗问:“你还有一点人性没?”
钱老六从门里甩出一条厚被子,扑到麻鬼子头上。麻鬼子叫道:“跟我献殷勤也没用,不给说法我死也得死你这!”
月牙像是谁在天幕上豁开的弯弯口子,似乎有只窥探的眼在里面揣度人的心思。麻鬼子许是爬上爬下的疲了,把呼噜打进屋里来,搅扰着钱老六。脑子被搅成粥锅,从前的岁月冒着气泡翻腾。
……三排正面强攻,一连二排迂回到敌人左翼,机枪手掩护……这次必须拿下来。钱老六的目光在每名战士的脸上扫过。两次强攻下来伤亡过半,说实话打到这种程度,钱老六已经产生退却的心理了,不是贪生怕死,是舍不得活生生的兄弟一个一个都没了。对面阵地上的敌人怎么就这么难啃,难道是国民党的精锐?不管怎样,军令如山倒,不容半点含糊,冲吧……
每接近敌人阵地一寸,都有战士扑倒在地,脚一呲一滑,地已被血浸透了。第三次强攻眼看就要冲进敌人的战壕,一排机枪子弹扫过后战场突然静默了,再没了战士的冲喊声。钱老六被地上的血滑倒,一个战士的尸体重重砸在身上,待他爬起来时,第三次强攻宣告失败。救护队以为他受了伤,把他抢下来。清点人数,准备第四次强攻,没人报数,才知道自己的人都打没了。
第四次冲锋不会因为死了多少人而停滞。钱老六冲在二连一排的前头,心里喊阵地永远是三排的,三排的兄弟们我钱老六给你们报仇,睁圆了眼睛看着啊……这次居然没遭到强烈的抵抗,迂回包抄的二排起作用了。钱老六第一个冲进战壕,不顾敌人的投降,一颗颗子弹带着自己的愤怒往敌人的身体里钻。所到之处惨嚎一片,血光四溅。
我投降了,不要开枪……
晚了,我的兄弟们都死光了。钱老六咬得腮帮子咯棱咯棱响,一枪掐在敌人大腿上。你跑吧,看你的腿快还是我的枪子儿快。再一枪掐在他另一条腿上,敌人扑倒,继续爬……我投降了,不要开枪啊……嗓子破出血来。钱老六第三枪瞄准了他的脑袋,跟我的兄弟们说去吧……
钱老六,你不能杀俘虏……枪管子被二连一排排长托住,枪火喷飞了敌人的钢盔。
夜盲了人的眼睛,遥远的喊杀声、枪炮声掺着血光在夜空中撞来撞去,星星如兄弟们不瞑的目,每颗都藏着心思,每闪一闪都让钱老六颤抖。盼着天快亮吧——
肖家屯是大梁县解放的最后一仗。国民党大部队已经撤走,只留下临时抓壮丁组建的一个加强连坚守阵地,麻鬼子就在其中。麻鬼子不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守住阵地只是为大部队的后撤尽量拖延一点时间。还没跟共军接上火,副连长就临阵脱逃了。连长临危受命,让麻鬼子顶副连长的位置,让他无论如何要在阵地上死扛到太阳落山,到那时候增援部队就会到来。麻鬼子以为机遇来了,把连长给他的五百块大洋按人头分好,说好等仗打下来再分,剩的人越少分的就越多,最后一个留在阵地上的这五百大洋就全是他的。两军交火,从头顶日头一直打到太阳偏西,阵地竟还在麻鬼子手上。眼看弹药没了,麻鬼子跑回指挥所,没有连长的影子,只见连长的军服团在地上,麻鬼子才明白自己成替死鬼了。自己死了倒不算啥,怎么跟兄弟们交代呢?死扛了这么长时间,拖住了共军的腿,但自己也被共军咬住了,想撤退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能投降。交战间歇麻鬼子跑回阵地把那五百大洋按剩下的人头分下去,说兄弟们,咱们投降吧,再打下去一个也活不成。
不是有增援吗?
增援,断他奶奶的了。
共军能不杀我们?
麻鬼子扭头望一望阵地前无数的共军尸首,心里没底了。赌一把吧!愿意投降的把枪撂下,站过去,不愿意投降的……
轰轰轰——几束手榴弹砸过来,又一次攻击开始了,身后也响起了枪声。麻鬼子明白,后路被包抄了,不投降死路一条。大喊,不要开枪,投降了,不要开枪……兄弟们纷纷放下武器双手抱头,枪声仍不见停歇。阵地前硝烟里共军猛虎一样冲上来,子弹先一步射过来,一排排刺进抱头逃窜的国民党兵身体,一阵狼哭鬼嚎。麻鬼子顺战壕往指挥所逃,边逃边喊,我投降了,不要开枪,我投降了,不要开枪……左腿突然被猛撞一下,立即麻了,心也跟着一麻,糟了,中枪了。扑倒在地的时候才知道一直有个人穷追不舍。
那人抬手又一枪,掐在麻鬼子右腿上。还跑……
我投降了,不要开枪……
那人再次抬起枪,瞄准。
钱老六,你不能杀俘虏。后面窜出一个人,把枪口扛住,嘭——子弹掀飞了麻鬼子的钢盔。
我一个排的兄弟都死他们手上了,不杀他怎么跟兄弟们交代?钱老六把枪管插进壕土,跪地上哭了。
阵地终于失守,麻鬼子被抬回阵地,看见全连的兄弟都死光了,大洋散落一地。
麻鬼子惊醒,险些翻下粮柜,浑身湿冷,泪偷偷把脸洗了。梦里兄弟们还都活着,只是满地的大洋没人拣,都看他的眼睛……
一场秋霜把早晨凝在清冷里。再浓的霜也抵不过日头的好脾气,日头的脸色红润,一跳出来就让世界活了。
钱老六咚咚咚敲粮柜。“你没死就赶紧起来吧,我等米做饭呢。”
麻鬼子翻起身,眼泡肿着。“你就吃饭积极,也是,这辈子的饭快要吃到头了。”
“今天我儿子带我的小孙子来,你不要瞎说话。”钱老六第一次扶麻鬼子下铺。
麻鬼子说:“我还真想跟你儿子说道说道你当年都干啥不是人的事了。”
钱老六一撒手,麻鬼子屁股墩在地上,疼得一呲牙。“你也有怕的时候?你放心,看在你这两天给我饭吃,给我被盖的分上,我今天不搅和你们了,明天我再来。”
钱老六把麻鬼子的平板车拽过来,说:“这还算句人话,走吧,趁早。”
“我还没吃早饭呢。”麻鬼子坐到平板车上,“吃面条吧,我想吃面条了。”
钱老六说:“你脸怎么那么大呢?”
起锅的热气要涨破了屋子,一把挂面,半锅汤,薅一把霜过的菜叶子,甩几滴香油。味道虫子一样往肚里拱,把肚里的那只虫子也拱醒了。麻鬼子挑出一大海碗,钱老六拍过来一头紫皮蒜:“吃吧,赶紧吃完了滚蛋。”
秃噜秃噜往嘴里送面,没空答话,连汤带水热哈哈的,把全身毛孔都支开了:“你这手艺还真地道,带棺材里可惜了,再来一碗,中午也饱着。”
钱老六冷笑:“撑死你算了。”
“跟谁学的?”碗挑出了尖,汤溢到手上,烫得紧用舌头舔,恨不能把大铁锅端走,“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香的面条。”
“跟我们炊事班长老秦学的,他做的比这好一百倍,可惜失传了,肖家屯那场战役骨头都炸没了。”钱老六想起这些心就抓疼,往下夺麻鬼子的碗,“你还有脸吃,老秦在头顶盯着你呢。”
麻鬼子死抱着碗:“我的兄弟也在顶上瞅着你呢。”
“就当喂狗了。”钱老六撒开手,荡出半碗面条在麻鬼子胸坎子上。
麻鬼子秃噜秃噜吃得更响了。打着饱嗝往门外挪身子,哗哗地撑起平板车划出院子。
近中午,儿子一家到了,轿车停在门口,先按了两声喇叭。钱老六迎出去,小孙子扑进来撞到怀里。喊,“爷,给我讲打仗的故事……”平时沉寂的院落突然有了生气,日子才显现出流动的态势。从日挂中天到太阳西沉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光景,几串笑声就把夜幕拉了下来。儿子、儿媳都有降人的厨艺,五花十色,浓香扑鼻,一壶暖心的小烧也烫得了。酒热菜香,亮通通热闹闹,把屋外的夜色衬得更黑,更冷。儿子斟满酒盅要敬一杯,钱老六突然叹口气:“这酒喝得差了点味儿,去,把你麻叔找来吧,他孤身一人挺可怜的。”
儿子没动地方,脸上有不悦。儿媳试探着说:“爸,我听说他跟您老过意不去。”
钱老六说:“老早的事,跟你们都没关系,去吧。”
儿子说:“爸,别让他扫您的兴。”
钱老六下地找拐棍,儿子赶紧下地穿鞋跑了出去。
嘩哗哗的响声又敲门了,小孙子用肉乎乎的小指头压住嘴唇:“嘘……鬼子来了。”
“这可是你请我来的。”麻鬼子的脸叫酒香扑红,鼻子狠吸了两下。
麻鬼子拣起筷子在胳肢窝撸一下:“你要是早有这份善心就好了。”叨一块五花肉蘸了蒜酱压在舌头上,一咬,香味儿透进骨子里,浑身一痒,可惜牙不吃劲了,肥的用舌头碾碎顺嗓子滑下去,瘦的吐到手心一丝一丝地撕成小块吞咽。抿着油嘴说:“老了,吃这么好的东西白瞎了,钱老六,你是个有福的人啊!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
话让儿子不顺耳,儿子轻墩下酒杯,说:“麻叔,我爸叫你来吃饭你怎么……能这样呢?”
麻鬼子含口热酒,眯起眼很投入地咝一声:“你说我不识抬举我就不识抬举,我告诉你这都是你爸欠我的。”
儿子眉头拧成绞索,若不照顾爸的脸色早把麻鬼子搡了出去:“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爸欠你什么了,愿意吃就好好喝两盅,不愿意吃就下地走人,没人拦你。”
麻鬼子仍然笑眯着眼,又呷口酒,热酒把嗓子里的话烫软了慢悠悠讲出来,却烈得很:“你们当小辈的有不懂的我们老一辈可以讲给你们听,爱国主义教育嘛,是不老六?”
钱老六说:“我叫你来后悔了,农夫跟蛇了。”
小孙子叫:“我知道农夫跟蛇的故事。”
麻鬼子说:“当年你爷英雄得很呢,一枪一个,亲手杀了好多人。”
钱老六说:“你闭嘴,跟孩子讲这些干啥?”
麻鬼子说:“你害怕了?我是国民党狗腿子我都不怕你怕啥?”
“再讲这些就滚出去。”钱老六肃了脸,把筷子摔桌子上。
儿媳赶紧圆场:“爸,麻叔,你们老哥俩都这么大的年纪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斗气。”
麻鬼子说:“我没法不跟他斗气,我这一辈子都叫他给毁了。”
儿子急了:“我爸怎么毁你了,今天你还必须说清楚不可。”
钱老六瞪住儿子:“你跟着瞎掺和啥?吃你的饭。”
麻鬼子挪着身子下地,嘴里嘟囔:“你不请我来我才不来呢,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回去喽。”
钱老六坐着不动,全家都泥塑在那儿,由着麻鬼子缓慢地挪出屋子,哗哗地划出院子,远了。钱老六对儿子说:“把酒菜端过去点,这老死头子没吃好。”
夜一直深下去,仿佛要坠进无底洞里。钱老六粗大的手掌抚摸孙子细软的头发,孙子轻微的鼻息挑着他的心思,轻轻地一起一落,像某个阳光充足的正午,在光线里飘舞的细尘,温暖又轻盈。麻鬼子说的没错,自己是个有福的人,该他嫉妒,也该他愤恨。
那场战役之后钱老六杀战俘被严重处分,不能再跟部队南下,留在家乡搞土改。尽管是受了处分,但仍是家乡引以为荣的英雄,处处受人敬仰。麻鬼子成了废人,两条腿齐刷刷截去才保住了命,这条好容易夺回来的命却烂得连自己都嫌弃,一辈子是狗屎不如的东西,给国民党当过狗腿子的人注定了没有好下场。托住钱老六枪管子的那个排长在随后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除了钱老六以外再没人知道麻鬼子的底细,要不是钱老六替他隐瞒恐怕他也早见兄弟们去了。
麻鬼子的弯弯筋他清清楚楚,只是不好点破,点破也是一笔糊涂账,可怜归可怜却没办法,谁让他当初跟了老蒋了呢。
钱老六突然很想看看兄弟们,兄弟们都在村东的草坡集结呢,这深的夜冷清难熬,不比这暖和和的炕头,该去看看。下地摸鞋,儿子轻声问:“爸,你要出去?”钱老六说:“解个手,你睡你的。”在厨房捎上一瓶酒,出门了。
土路上散漫着霜气,趁着夜色往叶片上凝结,被脚步趟起来,挂在裤脚上,凉啊……兄弟们能受得住?那块英雄纪念碑在秋瑟里显得瘦削,像无家可归的野人。
“来吧,兄弟们,白天你们不能出来,晚上我来陪你们唠唠嗑,喝点儿酒……老秦,你做的面条我没吃够啊,今天我学着你做了,味儿差远了,要是现在你还活着,咱就合伙开个面馆,肯定挣钱。”
“刘水头,你的狗脾气是不是改不了了,瞅你的草长得最快,乱哄哄的,我刚铲完没几天,我也真有点铲不动了,再过几天就冷了,我就不铲了,留着给你们当被子盖,省得冷。”
“爸,我一想你就跑这来了。”身后说话了。钱老六浑身一紧,差点坐地上。回头见儿子黑塔一样立着。“你想吓死我?你跟来干啥?”
“我怕你着凉。”儿子把带来的大衣给老爸披上,“回吧,天快亮了。”
钱老六起身,仿佛兄弟们不愿让他离开,麻了他的腿:“兄弟们我走了,过几天我就去那边跟你们会合了,到时候你们得列队欢迎啊!”
满地的稻马子被马车拖着赶着到打谷场,在晴朗的天空下,剥出洁白的身子,日头抚摩出一片银光。多好的年景啊!都堆进仓里了,藏到心里了,溢在脸上了。金黄的苞米鳞甲一样披挂在每家的房顶山墙,厚实得要把时光压住,让日子缓在幸福里。
麻鬼子说:“老秋了,你再不给我说法就没机会了,你后悔了没处买药去。”
钱老六使拐棍敲地:“你要啥说法?要死的人了。”
两人在门口坐着,一左一右,日光懒懒地躺在脸上、怀里,塞得满满的。秋老虎迷惑人,晒着舒服,悄悄地便把脸皮伤了,像被砂纸锉过。
麻鬼子說:“你应该看看我的兄弟们去。”
钱老六眯住眼,皱纹如刻到了骨头上,刀工了得啊,几十年的打磨,把所有的记忆全沧桑进去了。
麻鬼子乜斜一眼:“我的兄弟们连个坟头都没有。”
钱老六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麻鬼子嘿嘿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啥东西了。”叹口气说,“我看你是到死也活不明白了。”
钱老六说:“我快要跟我的兄弟们集合去了,活明白活不明白有啥关系,都欠了一屁股债,到那边还去吧!”
麻鬼子说:“你欠我的债不用等到那边还。”手哆嗦着探进怀里,一张黄纸托出来,折得都快碎了,“这是我兄弟们的花名册,你收着。”
钱老六嘴角略微一翘。
“我不求你别的,给他们立座坟,烧炷香。”麻鬼子盯住了钱老六核桃般的脸。
钱老六不接,扶墙缓缓站起来,往院里走。
麻鬼子哗哗跟在后面:“你真想背着债咽气?”
钱老六说:“你有话跟我的兄弟们说去吧。”
两场秋雨,一轻一重,硬把日子敲进了寒冬。铺天一场大雪,把人堵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不愿出来。年关近了——
麻鬼子没熬过年关。
钱老六把儿子找回来:“你麻叔一辈子孤寡,后事得咱给他安排,你当他一回儿子吧。”
儿子不太情愿。
“我欠你麻叔一笔债,其实我想好了等过年时跟他一起还,他等不及先走了。”
儿子点头。
丧事办得相当隆重,麻鬼子一辈子的福仿佛都压在了死后的这场送别仪式上。送葬的人在漫天的雪里,缓缓地,由村口向草坡。没有唢呐,没有哭声,能听到雪花落在肩头的声响。钱老六把花名册像托骨灰一样捧着,一百来个兄弟的姓名,不轻啊!“一会儿就跟你们的老麻葬在一起,团圆了。我再给你们立块碑,碑文咋写呢?就把名字都刻上吧……”
草坡上的那块英雄纪念碑又在眼里了,扛着风雪,迎送葬的队伍。后面整齐排列的坟包都被培上了新土,像换了新装的战士,列好了队,等着检阅。
钱老六身子徒然一抖,冲儿子怀里捧着的骨灰,潮着眼说:“麻鬼子,你他妈真是鬼子,跟我的兄弟们套近乎也不提前跟我请示一下,你知道我同意不同意啊?”
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有啥活不明白的。钱老六的眼光伸展出去,远山静静地被雪染白,再寻不见当年的痕迹……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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