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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老屋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8392
陈文学

  过去的岁月,也曾回过故乡,多是与同乡或同学以酒相聚,都是浮躁中的来去匆匆,还从未静下心来在故乡走走,也从未去过我家老房子那里看看。时光荏苒,在离开故乡30多年后,我的乡愁越发浓烈了,特别想再回故乡好好看看。

  这年初夏,58岁的我偊偊独行在故乡的街巷上。在岁月的更迭中,故乡变迁了,变得我双目迷茫,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了。小时候的那条贯穿家乡东西的沙土路,被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覆盖了;路两旁的沙果园和葡萄园,也被一栋栋砖瓦房舍和商行取而代之了。记得那条沙土路一头连着我家一头连着学校,家乡人把这两头叫作东头和西头,我每天在这条路上东西往返,上学回家。那时东头比西头繁华,东头不仅有学校,还有渔场的场部和供销社,场部大院里有一个礼堂,经常放映电影,供销社里总有买东西的人进进出出。那时我经常去东头玩,有时玩得晚了还要走夜路回家,在夜里走那条沙土路,总感到回家的路很远,总走不到头……还记得,我也偷吃过路旁果园里的葡萄和沙果。葡萄熟了、沙果红了的时候,很馋人,就总惦记着去偷点解解馋。偷了一回两回得逞了,第三回被看园子的人撵得上气不接下气,撵得魂飞魄散,还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以后不敢偷东西了,再馋也不敢了。现在想来,偷东西挨揍,其实是家乡人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如何做人,如何走好人生的路。

  走在家乡的水泥路上,回想着与那条老路有关的往事,慢慢地走到了家乡的西头,在这里驻足寻找我家的老房子,可是我还是迷茫在家乡的变迁中,根本看不到老房子的迹象。后来,我想到了家乡身后的那条江。我家的老房子,在西头的江岸上。

  我疾步来到江岸,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江水。当时,大江还未涨水,江边裸露着一片河床。在河床里,我一会儿看看江,一会儿看看岸。看江看岸,都是在寻找,我是以江当坐标,寻找岸上我37年前的家。

  江水依旧,岸边却是一片荒芜,与刚才看到的发生变化的家乡截然不同。这或许是因为江有洪水,家乡的房舍与江水拉开了距离,抑或是家乡把有限的财力都用在了道路和房屋的改造上,因此也就只好荒芜了江岸了。望着岸边的荒芜,我想,有我童年、少年、青年生命印迹的老屋,大概也早已化作泥土,无痕无迹了。

  故乡的风,吹乱了我头发,也把故土和江水的味道吹进我的心田……

  我的故乡在松嫩平原腹部,自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发源而来的嫩江,绵绵千里,流淌到我的家乡后,大约再有百里之遥就汇入了松花江。在嫩江流域的下游,我的故乡以“石人沟”为名,与滔滔江水同在。

  “石人沟”的名字很特别,源于一个颇有悲壮色彩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这里水阔鱼多,以捕鱼为生的渔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江里来了一个身子像大坝一样长的水怪,它兴风作浪,撞翻渔船,吞噬捕鱼人,吓得渔村人惶惶不可终日,再不敢下水捕鱼了。渔村里有一个叫石仁的小伙子,他勤劳厚道,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媳妇,没来水怪前,他们的日子和渔村里的人一样过得殷实幸福。一天夜里,宝格达活佛给石仁托梦,让他去与水怪搏斗,并给他一把降妖的鱼叉。石仁醒来后,决意要去降伏水怪。他征得妻子的同意后,手握鱼叉走向江边,全村的人都纷纷来到江边为他壮行。在全村人一双双期待的眼神中,石仁连干三碗烈酒,对天发誓:不除水怪绝不生还!英勇投身大江的石仁,与水怪交战了三天三夜,杀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水怪被降伏杀死了,而石仁终因拼尽全力,献身江中。

  江又风平浪静了,人们又可以到江上捕鱼了。然而,石仁却再也回不来了。从此,石仁的妻子天天站在岸边,眺望茫茫江水,思念亲爱的丈夫。几十年过去了,她把美丽的容颜望成满脸沧桑,也把自己望成了一个石头人,永远伫立江边,凝望大江,企盼丈夫。

  后来,为了纪念石仁夫妇,渔村人在当年石仁入江的河沟处立了一座石碑和一个石人,上面记载着石仁夫妇的功德。由此,石仁入江降伏水怪的这条沟,就被称作了“石人沟”。

  现在,久远的石碑和石人早已不复存在了,但嫩江边上这处以“石人沟”为名的地方还在,这里的人们还依然以渔业为生产生活,还依然生息在这亘古流淌的嫩江边上。

  久远的传说,为我的故乡赋予了一种神圣感;有些悲壮的故事,为我的故乡平添了一种雄浑之气。面对故乡的江水和故乡的土地,想象这个久远的传说,我对自己的家乡更加充满了敬畏之情。

  一直迎风而站的我,忽然间那么渴望故乡的风再吹得猛烈一些……然而,故乡的风并没有猛烈起来,反而渐渐平息了,江上的波澜变成了缓缓的涟漪,岸上的树木也静得轻轻柔柔。在故乡的风中,我就像一个孩子,被哄入故乡的温柔之中。故乡一定是还把我看作孩子,就如同我在母亲眼里,即便是白发参半,也依然是个孩子。

  不远处有一棵老榆树,吸引了我的目光。来到这棵老榆树旁,与之久久相看的时候,想起了它应该就是小时候我攀爬过的那棵榆树,如果是,那此处就是从小到大养育我19年的家呀!可是,我却看不到一点老房子的痕迹,这里仍然是一片荒草迷离……记忆里的老房子是一栋住着四五户人家的土坯房,我家在中间,屋里是南北兩铺火炕,北墙上有一扇窗户,打开就可以看到江水,儿时的我常常从北窗户跳出去,跑到江里,嬉水玩耍。那时江边上有一片沙滩,玩水玩累了,常常躺在沙滩上看天上的白云,那白云在我童年的眼睛里想什么是什么,牛啊、羊啊、马啊,还有汽车、轮船、高楼什么的,都能在白云里变幻出现,有时看到晚霞烧红了云彩时,大江也被烧红了,满眼的波光粼粼,常常看得忘了回家,这时就会听到妈妈冲着大江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然后我会看到岸上我家房顶烟筒里冒出的炊烟,袅袅地飘向天空……

  “你在找什么呀?”一声问询打断了我的回忆,那声音孱弱而老态,像是老榆树在问我,定眼看去,老榆树静默无声,只有几只野雀在它身上啁啾跳跃。后来,孱弱的声音又追问我一句,循声看去,是一张皱褶纵横的脸。这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看上去比那棵老榆树还老。依稀感到老人的面孔有些熟悉。我没有直接回答老人的询问,而是向他提起我父亲的名字,问他认识吗?老人说:“认识呀,他家搬走很多年了。”我说:“老人家,这里是30年前他住的地方吗?”老人一直在认真地看我,想必他已知道我是谁了,老人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同样问了他最关心的事:“你爸还在吗?”我说:“不在了。”这时老人用手里的拐杖点点地,颤抖着声音说:“人就像这里的房子,都会老的、没的。”老人的话,忽然间给这片荒芜之地笼罩了些许悲情,我们都一时沉默无语。

  江水在缓缓地流动,江鸥在空中滑翔,间或还有狗的叫声。

  我看到,老人把拐杖慢慢抬起,指向一趟树林的后面,然后走向那个地方。我像是被老人牵领的孩子,顺从地跟他而去。过了那趟树林,一个破烂不堪的房子出现在眼前,那房子的残破状,顿时给我一种心碎的感觉。老人用拐杖指着说:“看看吧,这就是当年你们家住的房子。”

  是吗?这真的是我梦中的那个老屋吗?我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老房子,此刻竟是以如此破败的惨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房子已经破得面目全非,让我陡然间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后来,残破的老屋不断用它的残破敲打我,让我在茫然中醒过神来。我知道了,饱经岁月风雨的老房子,能挺到今天,能在它没有化作泥土的时候,以它的残破之身与我相见,不正是一种历尽千辛的等待吗?它已经被岁月风化得破落不堪,但仍以它最后的一丝气力,在这里等待……这样想着,我不禁眼睛湿润了。我想我应该走进它风烛残年的怀抱,去与它做最亲近的接触。

  老房子里面也已是面目全非,几乎找不到我期盼的记忆。残破的老屋里到处是灰尘,我努力在尘埃中寻找过去的记忆。记得那时屋里的南北两铺火炕上,铺的是用高粱秸秆或芦苇编织的炕席,妈妈总是把炕席扫得整洁干净,两铺炕上都有一摞叠得板板正正的被垛,那些被褥都是妈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虽然有的陈旧了,但都被妈妈洗得干干净净,我们兄妹盖着那些被子,躺在热乎乎的炕上,每年都能在漫长的冬天里,温暖地度过一个个寒冷的长夜……记得屋里西侧的地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两旁挂着两相框照片,照片有父亲当兵时的照片,有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有远方亲属的照片,也有我们兄妹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我时常站在相框前,许久地看那些照片,想象那些照片里的故事,尤其爸爸当兵的照片,总是让我看得很激动,很自豪……还记得外屋有两个灶台,那是妈妈整天围着转的地方,在那两口锅里,妈妈总能做出我们喜欢吃的饭菜,更是能把江里的鱼做得满屋飘香,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炕桌上吃饭,不知有过多少欢声笑语……老屋啊,有我太多不能忘怀的记忆。

  我在老房子里回想着被尘埃埋没的记忆。老房子里到处是灰尘,我无法躲避,任由灰尘挂在身上。

  我从满是破落尘埃的老屋里出来,站在外面再看它,内心里很伤感。后来,我想再和那位老人好好聊聊故乡的陈年往事,可是那位老人不在眼前了。我环顾四周,看到老人拄着拐杖正蹒跚而去。我很疑惑,老人怎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呢?我还有許多事没问呢。老人已经走远了,我只有目送老人的背影了。

  还没等我打扫身上挂满的灰尘,有一股风从江上吹来,风里裹着江水的湿润和草地的芬芳,像一只温柔的大手为我拂去身上的尘埃,我整个人都被这风吹拂着、抚慰着……在故乡的风里,有一种被妈妈拥入怀里的感觉,就如同小时候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依偎在妈妈怀里,妈妈抚摸我的头安慰我一样。

  渐渐地,我有点心生酸楚,想起了费翔《故乡的云》里的几句歌词:“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我也曾豪情过,19岁离开家乡时,我是那么的充满雄心壮志,想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大渔村一样的家乡了,连家乡和家乡的老屋还有家乡的江都没多看一眼,就匆匆地离去了。而今面对故乡,我也空空行囊,在人生的风雨征途上,我也受过创伤,尝尽人生况味。此刻,故乡的风也在抚慰我,也在为我抚平创痕……

  我迎风而站,尽情地领受故乡的风。我想,故乡的风一定会吹去我身心上的一切伤痛和沉疴。然而故乡的风总是来去匆匆,就那么吹了一阵后,又悄然而去了……

  有一群野雀从那棵老榆树上忽地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飞向江水。望着那群越飞越远的野雀,想到我也要离开了,不舍之情充溢心中。要走了,我想我应该去和养育我、给我快乐、锤炼我成长的大江告个别。我挽起裤脚,走进江水里,长时间地看了一会儿苍茫的江水,然后掬起一捧江水,饮入我的心腑。总有一天,我会和故乡的土、故乡的江、故乡的风、故乡的老屋,永远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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