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常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关于故乡,关于春天。
村庄的春天有一种自由而野性的美。大地苏醒,麦苗返青,野草欣欣然睁开了眼睛。三两株桃花艳了,一大片油菜花开了,红与黄交相辉映,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清香。我们在田野上跑著,闹着,风在耳边呼呼吹过。春天是不缺少音乐的,远远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嗨、嗨”,夹杂着“呯,嗙”声,密集的“啪啪”声。不用猜,这肯定是哪个乡亲在盖新房打房顶了。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盖新房是一辈子的大事,和娶妻生子同等重要。新房是一个家庭生存的保障,是综合财力的体现,是一个男人能力的象征。一座新房高高矗立在一片老屋当中,就给它的主人挣来了尊严和体面。儿子渐渐长大,新房也成了说对象的一个必备条件。找村里批一块宅基地,打夯、垒地基、布线、剔角、开砖、走高、上梁檩、摆椽子、铺苇箔、铺苇叶、糊麦秸泥、上土、踩实、用石滚推平、打房顶,每一个步骤都有条有理,每一块砖石都饱含深情。
屋顶并不仅仅是遮风挡雨,它在农家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春天,孩子们到屋顶上摘槐花、采香椿。夏天,一家人在屋顶上乘凉吃饭睡觉。秋天,沉甸甸的芝麻谷子玉米晒在屋顶上。因此,屋顶必须平整、结实、耐用。打房顶是一件技术活,房顶打好了,许多年不开缝,不漏雨,人住着舒舒服服的,一天一个好梦。
打房顶之前,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首先是选一个好日子。所谓的好日子,一是天气好,二是吉利。打房顶忌讳下雨,雨天不能干活。但太阳过于强烈也不好,打出的屋顶容易开裂,最好是个半晴半阴天。俗话说:“初五、十四、二十三,太平老爷不得安。”像这样的黑道日当然要避免。找个占卜人算一算,翻翻老皇历,选个吉祥好日,这是当然也是必然。
打房顶所用的材料有沙子、炉渣、砖瓦碎瓷片等,最好的结合就是炉渣和熟石灰。这二者搅拌后打成的房顶,重量轻,保温与隔热效果好。炉渣既要自己攒,也要大家凑,实在不行去工厂的锅炉房买回一些。全家老少齐上阵,每人一把锤子围在炉渣的周围,把一些大的炉渣砸的跟山杏大小。生石灰买回后,放进大铁锅里一锅一锅的与水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石灰水浆,咕嘟咕嘟的,热浪翻滚。炉渣和熟石灰按比例搅拌,就有了一定的黏性与韧性。
茫茫夜色中,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几颗星斗清而亮。男主人走街串巷,进这家出那家,开始找人帮忙打房顶。那时候人们金钱观念很淡,帮忙纯粹是义务。本家的,沾亲的,关系好的,一个生产队的,是帮忙的首要人选。这个时候,没有人拒绝一个邀请者,即使再厉害的媳妇也不去干涉,变得善解人意了。因为,谁家不盖房子呢?谁都有请人帮忙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帮忙的人就带着铁锨向主家走来。来的人总比请的人多,因为有一些人是不请自来。大家先简单吃点东西,然后就热火朝天地向房顶上料。地面与房顶的中间位置已经搭好架子,铺上架子板。一些人把炉渣铲到架子板上,架子板上站的人再把炉渣铲到屋顶。依次传递,全靠人工。屋顶上是一些年龄大的人,力气虽小,经验丰富。他们用耙镢把炉渣摊平,把边缘整理好。几十个人一起干活,没有人偷懒,没有人闲着,干活儿卖力,效率颇高。早饭之前,小山似的炉渣就会全部运到房顶。
早饭后,人们拿着耙镢或者锤子把炉渣用力往一块墩实。为了整齐划一,掌尺的师傅带领人们喊起响亮的号子“一、二、一”,有时又吹起响亮的哨子。伴着节拍,人们才墩得整齐。一场冲锋前的战斗打响了,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忽高忽低。无数次重复性劳作,炉渣墩实在了,还出了一层浆。用打房板横着一刮,就刮平了。累了,小歇一会,歇一会再继续干。人群中,掌尺的师傅威风凛凛,他是整场战斗的指挥者,房顶打多厚,怎么打,全靠他的经验与衡量。
炉渣墩实在之后,下一步工作就是踩浆。支起大锅,把熟石灰和水混合成黏稠的浆,用桶拽到房上去,均匀地泼撒在炉渣中,这是为了增加黏性。几十个人穿着雨鞋一阵踩,脚步根据号子的节拍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身体舒展,步伐灵活,就好像舞蹈一样。踩浆之后,房顶出现一层光滑的水面,就像镜面一样。
吃了中午饭,稍事休息,人们拿起打房板,戴上眼镜,开始对敦实的房顶进行拍打。打房板是打房顶的专用工具,家家户户都有,长五十厘米,宽十几厘米,类似洗衣的棒槌,但底部是平的。戴眼镜是防止石灰浆水溅到眼里。阵势更猛烈了,号子的声音更整齐了,响声震天,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然后,人们很自然地分成两大班人马,一班人马打房顶,一班人马打房檐。两支队伍交错进行。打房顶时,打房檐的就在一边休息。打房檐时,打房顶的就在一边休息。谁也不耽误谁的事。相对而言,打房檐的更有技术含量。房檐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用砖砌成的墙体向外的一个延伸,一部分是在这个砖檐上,再打出一个高于屋顶的房檐,安瓦口用的。掌尺师傅先用一个长木板贴着砖房檐竖起来,向空隙处添料,砸实在,再用打房板拍打,无数次地修理房檐,直到它光滑、美观。隔一定的距离,再安上流水的瓦口。记忆中屋顶永远氤氲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黛青色的瓦口有序排列,形成浅浅的沟渠。下雨的时候,雨水从瓦口流下一道优美的水帘,雨滴或急或缓,落在地面某一个位置,滴答有声。
打房顶不能急,这不是一次性能完成的工作。打一阵,晾晾,再接着打。休息一会,人们对房顶开始又一轮的“攻击”。和着掌尺的哨声,“呯,嗙”“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几十个人蹲着打,有时站成几队,有时摆成一条长龙,齐头并进,变化多端,场面火爆。打房板的起落很有规律。比如,8个人站成一排的话,1、3、5、7位置的人手中的打房板高高举起时,2、4、6、8位置的人手中的打房板就已经落下。一支队伍前进到了房边上,再往回倒着打,这样就保证不会出现脚印了。房顶打平坦之后,还有一些修饰的零碎工作。一人一块光滑的石头,在房顶上来回摩擦,再用一些灰泥,把一些小坑补平,犹如镜面一般。到此为止,屋顶才算彻底完成。回想起来,打房顶是农村特有的集体主义欢歌,互帮互助,淳朴的民风民俗,在冀南一带广为流传。
屋顶上是男人的宇宙,院子里是女人的世界。打房顶是体力活,大家都是义务帮忙,为了慰劳男人的辛苦,女人就要负责做好饭,让男人吃饱吃好。为了这一天四顿饭,她们使出浑身解数,做出只有过年过节才有的美食,一忙就是一整天。打房顶这天,本家的几个女人都来帮厨。一清早,她们就推着黍米到石碾上碾成面,回家烧大锅开水,在篦子上一层一层撒米,撒红豆,撒红枣,盖上锅盖一阵烧,等到白汽直冒,蒸年糕出了锅,帮忙的人也来了,拿一块金黄的年糕先填填肚子再说。那个年代,物质贫乏,平时多吃窝头红薯,蒸年糕自然是稀罕物。早饭,蒸的是白面馍,做的是面片汤。中午,要请村里红白事大锅小灶上的厨师炸油条,熬大锅菜。这些节俭的女人啊,平时谁舍得用这么多的油!一倒就是半锅。晚上除了主食,还有几个凉菜热菜,咸豆、豆芽、粉条、海带、鸡蛋等,外加白酒。地上放几块砖头,横铺架子板,大家蹲在架子板前喝酒吃菜。兴致上来,还要划拳行令,热闹非凡。有时停了电,点上一根根蜡烛,烛光明灭,欢声笑语。这时候,吃饭的人又少了很多,有些人已经悄悄走掉了。
五间新房傲然挺立,在村庄里非常惹眼。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今晚终于可以自在地睡个好觉了。土话说:“庄户人的根,房檐下扎得深。”一座房子,收纳了一家人的希望和梦想。几年后,会有一个新娘羞答答地走进这个家,会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村庄时代绵延,人丁越来越兴旺。
房子盖好,村庄又恢复了平静。经过这一闹腾,人们反而好一阵子回不过神,对于平凡的生活不适应起来。不要紧,过几天,又有一家人要盖新房打房顶了,生活就在这枯燥与偶尔喧闹的交替中延伸,在贫瘠简单而快乐幸福的时光中推进。有时一天打一家房顶,有时一天打两家房顶,就这样,从农历三月能一直忙到四月。一个繁忙的春天走近又走远了。
如今,随着农村城市化进程,很多庄稼人都去县城买房子了,村庄里盖新房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盖新房,用的也是钢筋水泥,振动器浇筑顶,蛩音渐远,打房顶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了。人情暖暖,如一春花事无限,摇曳在梦中,很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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