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祸发生时甄鹏正在副驾驶座位上打盹,刚喝下半瓶啤酒,他有些昏昏欲睡。酒的作用其次,主要是他两宿没睡好了。前天山火初起,他就和县森警大队滚爬在一处,亲赴现场,指挥灭火。到今天下午,全线告捷。听完汇报甄鹏仍不放心,他让森警领导回去,自己带着司机小高从头到尾又巡查一遍火场,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此刻,饥饿和困倦一起涌来。
那时天已黑透,两人随便找家路边小店填肚子。
小高说:“甄县长,火灭了,这两天你累坏了,咱来点酒咋样?完事送你回县里顶多二十分钟,啥也不耽误。”甄鹏犹豫一下,点头默认。他知道小高嘴馋,贪恋杯中物,自从跟了自己后已经收敛不少。这两天他开车东跑西颠也够辛劳,凡事总该讲点人情。
小高要来白的,被甄鹏坚决阻止,只允许他喝啤酒。
小高叫高凯,二十多岁,是甄鹏最要好的同学的儿子。高同学比甄鹏大一岁,两家从小住一个村,小学、初中都同班。等甄鹏到县城读高中,高同学辍学打工。等甄鹏上大学,高同学结婚,很快有了儿子高凯。甄鹏每次回村,总能在高同学家中见到跑来跑去的娃娃,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甄鹏进了省城机关工作后,尤其父母相继过世,他回老家次数明显减少,和高同学也渐渐断了联系。五六年前高同学捎信说高凯结婚,请他回乡喝喜酒。他没回去,随了份子。前年清明节他回乡扫墓,才知道高凯婚后生个大丫头,五岁多了,丫头一口一个“甄大爷”,让甄鹏恍惚觉得走入红楼梦。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冬天高同学因心梗死在打工工地,甄鹏专程回乡帮助料理丧事,高凯全程陪同。他发现高凯这小伙子办事算得上麻利周到,那时他媳妇已怀上二胎。
一年前甄鹏从省城到老家挂职副县长。到任没多久,高凯自己找上门来,说媳妇刚生了儿子,没法远走。求他在本地找份工作,小伙子没啥技能,就想开车。念及高同学旧谊,也赶上机关车队缺人,他同政府办打个招呼,以临时工名义把高凯挂到车队,主要给甄鹏服务。高凯千恩万谢,对甄鹏相当尽心。甄鹏稍有不满的是,小伙子天生恋酒,作为司机,这是大毛病。甄鹏想自己满打满算挂职期不过一年,能将就就将就吧。
吃饭时甄鹏就感到极度疲累,勉强喝下半瓶啤酒,他连催小高上路。小高却意犹未尽,一人喝掉两瓶后,把甄鹏剩下的半瓶又打扫干净,这才抹抹嘴巴,扶甄鹏上车。
来回都是山路,本省山区交通基础设施这些年虽有改善,受限于地形,险峻之处还不少,相当考验司机技能。好在这条路小高不生,甄鹏并不担心,他连安全带都没系,上车后就闭目养神。几分钟后,车祸猝然发生。
桑塔纳轿车好似被绊一下,车身打个趔趄,一头栽倒路基下,然后就地翻滚,副驾驶门被冲开,瞬间一股强大离心力将甄鹏推出,甄鹏心说“完了”,绝望直冲到头顶。“甄县长……”,驾驶座上的高凯忽然大叫一声,猛侧身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甄鹏的腰,把他牢牢箍定,车身继续打了两个滚,终于停下。那时甄鹏意识尚清楚,只见高凯左手臂鲜血淋淋,他问:“小高,你咋样?”高凯一边呻吟,一边喘着粗气说:“甄县长,你被压住了,别动,我来拉你。”“小高,你……你胳膊受伤了。”甄鹏指着高凯流血的臂弯。“甄县长,我没事,我帮你出来,哎呀,你头上有伤。”小高惊叫一声。
甄鹏眼里最后的景像是高凯爬出驾驶舱,跪倒,向他伸出手。这时头顶有湿漉漉液体漫流下来,遮住甄鹏视线。他感觉脑袋发沉,越来越困。恍惚间,小高的声音带着哭腔,飘得越来越远:“甄县长,你挺住,别闭眼……”
甄鹏醒来是两天后,在省中心医院脑外特护病房内。他并不知道,出事后县领导赶到现场,并迅速把消息通报到甄鹏单位。当天他就被转运到省中心医院,连夜进行开颅清创手术,远在上海的儿子隔日赶到医院。
“爸,你醒了?”这是儿子的声音,疲惫的声音夹带惊喜。甄鹏感到一只手被儿子的手攥着。他蠕动嘴唇,想出声却出不来,越想说,越说不出来。儿子转身从护理桌拾起纸笔,疾速写上一行字:爸,你危险期才过。医生说你颅内出血太多。可能影响到语言功能和半侧身体,暂时说不了话也站不起来,只要坚持康复训练,以后一定会好。你明白吗?甄鹏看了两遍,点点头,他下意识抓住儿子的手,生怕他逃走似的。
儿子是甄鹏唯一至亲,五年前妻子患一种罕见血液病离世,那时儿子还在读高中。甄鹏一手把儿子拉扯到硕士毕业,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
儿子接个电话,放下手机近身贴在甄鹏耳朵说:“爸,得知你醒了,县里领导要来看你,他们现在正往这儿赶。”甄鹏点点头。忽然,他转身“呜呜”冲儿子嘟哝着什么,儿子左听右听也不明白,把纸笔递上。甄鹏歪歪斜斜写个“高”字,旁边打个问号。
儿子的目光黯淡下去,他打个叹息说:“爸,你那司机可把你坑苦了。要不是这小子酒后驾车,你咋能出事?不过,出事后他还算积极,打120急救,跑前跑后,自己胳膊骨折都没顾得上。可惜,也是命苦人,才二十多岁……”儿子话头一下子打住。甄鹏不解,他盯住儿子,眼珠一动不动。儿子接着说:“他跟急救车护送你到省城,跑了五六个小时,医生刚把你抬下,他就倒地不起,抢救不及,人没了。说是外伤迟发性脾破裂。”甄鹏仿佛一下子定住,愣愣看着儿子。儿子愤愤地说:“爸,用不着可怜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交警勘验现场做笔录,闻到他身上有酒味,给他做了酒精测试,认定酒后驾车。当时救人要紧,你又是副县长,所以没当场扣他,原准备第二天让他到交通队接受调查的……”
甄鹏眼里溢出泪水。
二
县办主任一行人赶到医院时已是黄昏时分,女主任不失严肃又满含关切地握住甄鹏的手,告诉他好好养病,书记、县长都很关心他,两位领导公务繁忙,委托她来探望。她问甄鹏有什么要求?甄鹏摇头。女主任又说:“这次的事可以申报工伤,不过甄县长您属于下派干部,组织关系在省城,由原單位申报为宜,这点请甄县长理解。”
甄鹏示意儿子拿纸笔,他写上一行字:我的事无所谓,但小高的事该有个说法,毕竟人不在了。女主任点头道:“难得甄县长如此体贴下属,我回去请示领导,一定把这事办好。还有件事,鉴于甄县长身体状况,康复期恐怕较长,无法履职。经县领导研究,县人大准备免去您副县长职务,我带来一份打印好的辞职申请,麻烦甄县长签个名。”甄鹏点头同意。
女主任走后,儿子在旁愤愤不平:“这都什么领导?你是为县里工作,也是在他们地界出的事,他们把一堆烂事都推到你单位,免职手续办得倒快。爸,当初你要下派挂职,我就劝你别去,你不听我话,现在怎么样?”
甄鹏默然,儿子说的是实情。其实,挂职下派并不是甄鹏主动要求的,是局长找的他。局长说,老甄呀,你算机关里最年长的副处级干部了,五十多了吧,老伴不在了,儿子在外地,没啥家庭负担。如果你能下去呆一年,回来后可以解决正处待遇。下派县是你老家,乡里乡亲,给家乡做点事,不挺好吗?
下了班甄鹏就给儿子去电,中心意思是家里就他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儿都无所谓,而且还能解决待遇。儿子直言反对。他说,但凡好事,啥时候领导会想到你?肯定是没人去,所以动员你。老家那儿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条件差,吃住也不行,你都这岁数了,折腾什么?基层锻炼,那是年轻人的事,你别掺和了。放下电话,甄鹏慨叹,儿子说的还真对。这个下派指标早下来了,干部处发下通知,没人报名。都知道那地方穷乡僻壤,离省城路途遥远,坐火车还要四五个个小时。
两天后,局长又找到他,这次信誓旦旦表示,下派回来立即解决他的正处级待遇。甄鹏心一横,同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挂职期未满,竟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残疾不说,还生生搭上一条性命。
甄鹏醒来第三天,单位领导亲自来医院慰问,局长带队,浩浩荡荡一伙人鱼贯而入。局长似有愧疚,和甄鹏用力握手,大声告诉他,单位正在为甄鹏申报工伤,治疗费用也会特批一笔款项,让他安心治疗,不要有后顾之忧。末了还当场表示,根据甄鹏下派期表现,组织上一定考虑他的职级待遇。遇甄听懂了,他一个劲点头,双手做合十状。
二十八天后,甄鹏出院。出院前一晚,甄鹏还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小高媳妇。
那女人身材矮小,长得倒有几分秀气,眼神里有一丝哀怨似还藏有一份犟气。她先在病房门口张望,确认床上的患者是甄鹏后,叫声“甄县长”,扑通跪下,放声大哭。甄鹏儿子尴尬不已,一边扶起她,一边关上病房门:“这位大嫂,有事说事,我父亲现在不是县长了。”儿子一边说话,一边迅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这是小高媳妇。甄鹏点头,表示明白。这女人说话条理不清,还夹杂家乡方言,但甄鹏听懂了。原来高凯出事后,为善后的事女人多次找县府办。办公室女主任先说甄县长还在抢救,小高的事以后研究,再找就避而不见,女人连县府大院都进不去。没办法,女人只好在路上截停主任的车。下车后女主任只说一句话,小高的事你去找甄县长解决,同时把甄鹏住院地址写给她,她这才一路找来。
听完小高媳妇叙述,儿子当场爆粗口。他对甄鹏说:“爸,你听听,这叫什么事?小高给你开车,那也是为工作,也不是你雇他干私活。这公家的事,怎么推到你一个病人身上?我要给县里打电话,好好问问。”甄鹏拉住他,在纸上写几个字:打电话可以,别冲动,有理说理。儿子出了病房门,甄鹏指指旁边椅子,示意小高媳妇坐下等待。
五分钟后,儿子面有愠色进来,贴近甄鹏耳边说,他们说小高是临时工,不属于车队正式员工,无法享受抚恤待遇。另外,交警有勘验记录和现场证据,小高属酒后驾车,对事故发生负主要责任,人虽死了,根据法律政策,这种情况不能给赔偿。爸,你说他们明明有结论,为什么还折腾家属找你?
甄鹏叹息一声,低头沉思。小高媳妇怔怔地看着父子俩。良久,甄鹏唤过儿子,在纸上写一行字:别告诉她实情,让她回去。你就说这事我会替她向上反映,让她等消息。儿子点头,刚欲张口,甄鹏又扯扯儿子衣角,在纸上添几个字:我工资折还有两万多元,你取出一万现金给她,让她先应急用。儿子睁大眼睛,近身疾语道:“爸,你这是干嘛?你也不是富豪,我还想向你借钱买房呢……”未待儿子说完,甄鹏一把推开她,冲小高媳妇努努嘴。
半小时后,小高媳妇抹着泪眼,频频向甄鹏作揖感谢,离开医院。
三
日子似流水,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儿子为甄鹏请来一位男护工,帮他护理按摩兼照料三餐,甄鹏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捧着半导体听广播、学说话,不论是新闻、戏曲还是音乐、广告,他都不厌其烦,听得津津有味。慢慢地,甄鹏能开口了,虽然语速缓慢含混,吐字不清,但总算摆脱纸笔,可以交流了。扶着床沿,有时他还可以走上几步。这让甄鹏信心大增,他算算自己还不满五十五,距退休尚早。如果再恢复一段时间,能够出门行走,还有望重返单位,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春节到了,腊月二十三,儿子返家。看到他的进步,也禁不住高兴。护工返乡过年,儿子接手照料。
儿子这趟回来还有一点小心思:他准备和女友在上海买一套小户型,两人七凑八凑,首付款差三四十万,有心向甄鹏开口,但父亲眼下这样子难以启齿,所以他先敲边鼓:“爸,你的工伤认定咋样了?如果批下来,护理费就可以报销大部分了。对了,你们领导不是答应你提升待遇吗?兑现没有?这些事解决了,经济上也能宽裕些。要不,我找找你们单位?”甄鹏拦住他说:“别去,单位上次来人都说了,领导会尽快研究,有信儿通知我。你去,不等于催促领导吗?我现在是一废人,干不了工作,别给单位添麻烦。”儿子说:“爸,你太老实。光每月请护工的钱你工资就吃进一大半,长此以往,咱家能撑多久?按说,我当儿子的该贴补贴补你,可你知道我要买房,有心无力啊!”
大年二十九,单位办公室主任上门慰问,大包小裹带来一堆慰问品,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甄鹏儿子瞅准时机问:“主任,我父亲工伤认定结果怎么样了?还有,下派后的职级待遇能不能快点解决?”主任的脸瞬时严肃起来,他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老甄,这事呢,原准备另找时间通知你,既然问到了,那我先口头说一下,领导对你的事很重视,专门开会研究,初步有了结论。第一,关于工伤认定,事故原因经权威部门鉴定为司机酒后肇事,属人为事故。甄鹏你作为领导不仅没阻止,而且允許司机酒后驾车,负有一定责任。责任可不追究,但工伤也不宜认定;第二、关于下派后待遇,甄鹏出事时下派挂职期未满,不能视为完成下派任务。即使个别领导承诺,也未经组织研究,系个人表态,而且原局长已退休,新班子刚刚组建,人事问题暂不考虑。”最后,办公室主任放缓口气说:“老甄呀,你算老同志了,放心,能争取的单位肯定会为你争取,但政策底线不能突破,希望你理解。你年龄不小了,身体第一,对吧?”
甄鹏儿子按捺不住想说话,甄鹏摆手阻止了他。
这个春节假期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中行将结束,这时又发生一件意料不到的事:高凯母亲找到甄鹏家。
高同学结婚时甄鹏参加了婚礼,当年的新娘子满脸青涩,对甄鹏亲热地叫着“甄老弟”。现今她不过五十出头,青涩早已退去,形容明显苍老,眼神不好,腿脚也不利索。进屋后甄鹏儿子扶她入座。妇人抓住甄鹏的手,说话带着颤音:“甄老弟呀,可找到你了,你说我可咋办呢?我上辈子做啥孽了,搞得一老一小都这个结局?甄老弟,就算看在老高那死鬼的份上,你也要帮帮我。”
甄鹏让儿子给她倒杯水,柔声说:”嫂子,别急,咱慢慢说。”妇人接着说:“高凯媳妇上次回来讲,说你答应解决高凯的后事,公家会给补偿,要我们等消息。这高凯媳妇回来不到一个礼拜就走了,说去省城打工,一大一小两孩子都扔给我,可怜我那小孙才断奶,夜夜喊着找妈。儿媳走了大半年没动静,电话打不通,过年也没回家。我寻思高凯这一走,她是不想要这个家哩。甄老弟,你知道我家情况,老高走得早,孽子这也跟他走了。以前靠他父子打工养家,我在家种点菜,忙里忙外,日子还过得去。现在呢?光我一人好办,政府也有救济。可这两孩子,老大刚上学,老二刚断奶,到处要花钱,你说我咋整?……所以今天我来找你,公家给的那笔钱到底啥时候能下来?”
妇人话音未落,甄鹏儿子急了,脸涨得通红:“上次你儿媳妇回去没给你钱?他从我爸這儿拿走一万呢?敢情拿钱跑了?”妇人一怔,忙问:“甄老弟,这么说公家补助的钱被我家媳妇拐跑了?”甄鹏摇头说:“老嫂子,没有。上次给你家媳妇一点生活费,数不大,公家补助的钱还没下来。”“唉,家门不幸!事到如今,我谁也不怨,就怨我家那两个死鬼,啥本事没有,横死得早……”妇人说着哭出声来。甄鹏安慰说:“老嫂子,你放心,有我在,高凯的事一定会解决,不会拖太久的,相信我。”
送走妇人,儿子劈头就问:“爸,你脑子是不是又坏了?你忘了我问过县里?县里明确答复,小高的事不可能给补偿。再说,你自己的事都没落实,又给别人画大饼,你咋想的?”
甄鹏扭过头,不再说话。
四
甄鹏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把儿子叫到跟前,吩咐他续半月假,帮他做几件事:第一、帮他联系一家养老机构,护理条件要好,单人间,收费高点也可。第二、把他现住房挂牌卖掉。按省城市场行情,90多平的面积,价格不会低于100万。前提是要全款,把卖房款一次性打到他银行账号。
儿子闻听大惊:“爸,你干什么?房子卖了,以后怎么办?”甄鹏平静地说:“你不要买房吗?我天天听广播,知道上海房价行情,一套房少说也得二三百万吧?你的钱够吗?你不打算要我帮助?”儿子低下头,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那你也不至于为我卖房啊!”甄鹏说:“不全为你,我有安排,你就照我说的做吧!”
十多天时间,儿子忙个不停。委托公证、找中介、看房子、谈价格、签合同、卖家具、考察养老院,缴入院床位费,搬家,一切顺利,房子卖出105万,全数打入甄鹏银行卡。
甄鹏正式移居本市郊区一家新建养老院,十二平单人间,公寓化管理,条件不错,甄鹏很满意。他要求房间摆设简单化,留出空间让他练习走路。沙发茶几撤掉,电视也被挪走。他说手里有个小广播足矣,天下事尽收耳畔。
待安排妥当,他把儿子叫来,告诉他银行卡密码,吩咐他支出五十万,转到儿子账户,算他资助儿子买房。之后再取出二十万,存入一个活期存折,带这个存折回老家,把存折亲手交到高凯母亲手上。卡里剩余的钱就是他养老金。甄鹏话未说完,儿子急了:“爸,你疯了?为外人填上这么一大笔钱,到底为什么?”
甄鹏沉默一会说:“我没疯。先不说高家的困难,也不论我和高凯父亲的同学情谊,我这么做,是为我自己偿债,你懂吗?没有高凯,我这条命早没了。事发时我没系安全带,如果他不拼死抱住我,我铁定从车里甩出去,你想想,结果是什么?他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住多少冲力?也可以说,他是为我而死的,这个事没人知道,包括高凯家人,但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出事不全是因为喝酒,那几天他跟我东奔西跑几乎没睡过囫囵觉,我困得都不行,他一个年轻人哪能缺觉?现在他死了,结论是‘酒后驾车,这四个字就能把一切勾销?如今这种情况,如果我没任何行动和表示,我没法向自己交代。我心里的揪扯你能体会吗?我怎么安抚我的心情?以后怎么坦然生活?”
儿子不做声。良久,他叹息一声说:“爸,我懂了,就按你说的办。”甄鹏又嘱咐:“见到高凯母亲,就说这笔钱是公家发的高凯一次性工伤抚恤金,记住,千万别说我给的。”
五
冬去春来,甄鹏开始适应养老院的生活,他的生活平静而有规律。每天一早,他准时打开半导体,听到广播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六点整”,于是翻身起床,叠被,等护理员进来料理。白天,拄拐在房间绕圈行走,他感觉双脚越来越利索,越来越有劲。每天晚上,听到广播播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22点整”,他准时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憧憬自己甩开拐杖、健步如飞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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