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子每天都站在供销社房头的井台旁犯呆,宝子可以不挪窝地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宝子把自己站成一棵树了,他像在等候着什么,他等什么呢。
房头那棵老杨树的影子荫上供销社的山墙时,忙完一天工作的翟连长从连部走出来,拉起宝子朝家里走去。宝子像一头没喝足水的小牤子,极不情愿地频频回头张望着井台。路人就远远近近地看着这爷俩,翟连长牵着趔趔歪歪的儿子柔下声音说:“宝儿,咱回家吃饭了啊。”便一路无话,余下爷俩的脚步叩响着傍晚的村路,叩出人们许多的心思和联想。
让连里人称奇的是,宝子的长相跟翟连长一个模子印出的一样。可令翟连长伤脑子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智商还不及幼儿园的小娃娃。翟连长是什么人,人精呵。你不难想象,这厮脑子里没点硬头货,能把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千把人的大连队治理得这样齐整?在生产建设兵团,他是呼风唤雨、颐指气使、威风八面的一方诸侯,这样一个霸气实足,百精百灵的角色怎么就生产出个残次品?
有人说,翟连长当年一定是酒后操作。也有人说,翟连长精明过头了,翟家两代人的灵气全给他占了去。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神力在为人类调整着平衡?
在翟连长看来,这于他太不公平,因为他不但有一个傻儿子,还有一位病老婆。他家的屋子里终年不断地弥散出一股中草药的气味。这样的家境,他不得不把宝子的小姨接来帮他料理家务。
翟连长每天从阳光灿烂的连部回到那个给草药味浸透了的家中,就像走进阴冷的地窖,心里晦暗得无以言说。
宝子仰着那张酷像爸爸的大脸盘子,一如既往地站在井台旁等候着。那天翟连长组织全连的人去地里抢收小麦,直到野甸子里的蚊子嗡嗡营营地漫上井台,宝子也没等来爸爸。远处,小姨在喊他回家吃饭。小姨那脆生生的富有穿透力的呼唤,他像没听见一样,在宝子的大脑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两眼不错神地望向村外,那里是一片麦地,那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爸爸就埋藏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金黄里。他在那片金黄中没有看到爸爸,却有一只大花狗样的东西晃进他的视线,宝子的眼里迸出光亮来。
宝子线儿牵了般,笔直朝远处的大花狗奔去。
不是狗,是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公牛,由畜牧排的婁瘸子牵着,准备去后山脚下的那个大土坑里处理掉。我曾在一篇小文里提及过,生产建设兵团那会儿,因早已有了铁牛(拖拉机)耕地,作为牲畜的牛,尤其公牛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所以,牛舍里产出公牛是要处死的。
宝子当然不管这些,一走近小牛犊,他忽然萌生出要去亲近他,拥抱他的欲望。而小牛犊在宝子伸出手的同时,居然用花瓣似的粉舌在宝子手上舔了一下,又一下。那一瞬间,一种酥麻感,自宝子的手心过电般传遍全身。继而,他的心里好像给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咯噔一声,一股母性的暖流从这个浑浑噩噩地活过十几年的痴呆儿的心底涌出,宝子那张呆滞的脸猛然生动起来。
宝子执意要把大花狗带回家里玩。娄瘸子起初不肯,可他哪能犟过四六不通的宝子,宝子又是连长的儿子,就由他去了。
宝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吆唤小牛犊,嘴里呜噜了半天,最后,竟想起小姨的腔调,就边走边唤着,“宝子,回家吃饭了,宝子回家吃饭了……”小牛犊居然迈动四蹄,尾随在宝子身后,朝前晃去,最后,在宝子的引导下,走进当地最高行政长官翟连长家的院子里。
傻呆呆的宝子居然领回个活物来,在小姨不胜惊讶的叫声里,宝子妈那张冥纸一样的黄脸探出窗外,虚着声音说:“宝子,在哪儿捡的,麻留儿给人送回去,你爸爸看见了不打你。”
宝子当然没有听妈妈的劝告,他跑回屋撒眸了一圈,最后把锅台上一盆新熬的苞米面粥捧到小公牛的脚下,小公牛探向盆子嗅着。
“你个傻蛋,那是晚饭呀!”小姨尖叫着扑过去。晚了,小公牛已经晃着小脑袋巴叽巴叽开造了。
翟连长是第二天早晨在院子里发现那头小公牛的。对娄瘸子的失职他大为光火,他吩咐小姨立即把牛送回牛舍交由娄瘸子处理,小姨当然知道所谓处理的含意。小姨说:“你儿子都当宝贝了,我可不敢去动他的大花狗。”
“胡闹!”翟连长的手在空中一劈,说,“就这么定了。”便匆匆忙忙上班去了。
在连队里,翟连长的手只要这么一劈,一切问题都会铁铁的,就这么定了,不容置疑,不容走样,可翟连长的命令却在儿子这里受阻了。翟宝子哭闹着死活不让小姨带走他的大花狗,小姨嫩葱似小手都给他抓破了。
宝子不再去井台旁犯呆,宝子在院子里一步不离地陪伴着他的大花狗。看到儿子搂着小公牛的脖子那副亲昵样儿,久病缠身的宝子妈心里好生感动。自打出生到现在,像给人点了迷穴一样,对人世间的一切都麻木不仁的儿子总算通了点人气儿。感动过后,宝子妈心里又沉重起来,她想起了丈夫从空中劈下的手式。她把轻飘飘的病体放躺在炕上,望着天棚上爬动的几粒苍蝇,发出一声忧戚的叹息。为自己,为儿子,更为那头贸然闯入这个世界的小公牛。
宝子妈悠长的叹息声,很快就消融于弥散在空气里的浓重的草药味中。
翟连长领着娄瘸子来到自家小院时,小姨正帮宝子给小牛搭着临时窝棚。
翟连长阴沉着脸责怪了小姨一番,而后手一挥,娄瘸子便向站在樟子边儿的小公牛晃去。宝子嗷的一声窜向前横在小公牛和娄瘸子中间。
翟连长走过去,蔼着声音给儿子大讲公私分明的道理,宝子红涨着大脸盘子硬是不听。翟连长蹲下身,抚着儿子的头耐心劝解着。
“滚你妈的蛋!”宝子蛮横地打掉翟连长抚在头上的手。翟连长尴尬地怔在那里。
娄瘸子乘机迂回到宝子身后,捉住小公牛的耳朵,往门外拉。宝子扑过去,在娄瘸子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娄瘸子的脸立时皱成歪瓜裂枣。他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嘘着凉气。
翟连长上前一掌将宝子掴倒在地上。小姨扑过去护住宝子。
“你打他……你怎么打他呀?”宝子妈从炕上扑向窗台,哭叫着,“你打死他吧,打死他吧……”
娄瘸子从腰上解下麻绳,套在小公牛的脖上,小公牛的身子向后坠着不肯前行,可还是被娄瘸子强行拉出院门。
娄瘸子离去不久,从水库对面的牛舍传来一阵乳牛凄厉、悠长的哀鸣。是为它孩子的罹难而哭泣吗?在这锥心泣血的哀鸣声中,小姨不由打了个寒战。
后山脚下那个大土坑里的小牛肉常年滋养着后山的野狼,后山的野狼个个膘肥体壮、吼声洪亮,后山的野狼牛气冲天。
宝子又开始在井台边犯呆了。起初,宝子每天都是呆在连部里的,无论翟连长独自一人办公还是连领导们开会,他都呆在那里。后来他开始向爸爸要钱,每天都要,拿到钱后,就乐颠颠地跑到供销社去买糖块。遭到爸爸几次拒绝后,他就向连部的文书和司号员要,碍于连长的面子,谁也不好不给。一次,供销社那个爱恶作剧的天津知青售货员卖给宝子一打避孕套,宝子就当气球吹。宝子拎着吹鼓的避孕套在连部各个房间窜,财务室、卫生所、文书室、包括连部房头的锅炉房,所到之处,男的笑岔了气,女的羞红了脸。翟连长知道后,回到家里结结实实地胖揍了宝子一顿,从此宝子便不敢再去连部,将每天必去报到的地点改在了供销社旁的井台边。这眼井台绣满苔藓的老井水位极深,时令已到了夏初时节,井壁仍挂着没能融化的残冰。人们就用绳子将人吊下井内,采得冰块,用水桶挑到地里,给锄草的人解渴。
宝子每天守在那里,自然是最先的受益者。宝子在炎热的七月品尝到了冰块的妙处,冰块入口那爽心爽肺的滋味以及咀嚼冰块时格崩格崩的脆响,勾得宝子馋涎涟涟。宝子就趴到井台上,将身子向井内探去,试图从井里掏出白生生凉丝丝的冰块来。打这儿路过的娄瘸子几步悠到井台上,一把将宝子薅住。这惊险的一幕,引来三三两两的路人。娄瘸子把宝子拉下井台,拍打着他的脑袋说:“傻小子不要命了。”“我要吃冰块。”宝子瓮声瓮气地嚷。“快回家吧,别在这儿玩悬的,你家可就你这哥儿一个。”娄瘸子说。
“瞎扯,你家才就你哥儿一个呢。”宝子很是不服。
“嘿,这小子,那你说你家哥儿个?”
宝子沉吟一下说:“哥仨呗。”
“咦,哥仨?我咋没听说呢。”娄瘸子及娄瘸子身边的人都来了兴趣,“哪哥仨呀?”
“我和我爸,还有我老叔。”宝子说得十分肯定。
“不对吧?”娄瘸子说,“你再数数。”
宝子就掰着指头数,数得极为认真。
“宝子,用不用脱下鞋把脚趾头也算上?”有人起哄说。
宝子歪着脑袋,把几个指头又摆弄一遍,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操,整错了,是哥四个,忘了我小姨了。”
周围的人乐扑腾了。
慑于翟连长的威仪,平时,连队里的人,在他面前是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的,而对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形同他的影子一样的宝子,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就像将一脸霸气的翟连长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样痛快,过瘾。这种心理就挺阴暗,阴暗的东西更需要宣泄的渠道,人们就时常在宝子身上找乐子。
宝子站在供销社门前吹泡泡糖一样地鼓捣着一只避孕套,白色的气泡在宝子嘴上时鼓时灭,宝子玩得很开心,有人就问:“宝子,吹啥呢?”
“气球。”那人就说:“这哪是气球,这是你爸爸和你妈睡觉用的。”
宝子说:“我爸不和我妈睡觉!”那人说:“傻小子,等你睡着了,你爸就钻你妈被窝里了。”
宝子硬是不服,说:“我爸不跟我妈一被窝,我跟我妈一被窝。”
“那你爸哪?”
“我爸跟小姨一被窝。”
那人先是一怔,继而眼里就闪出亢奋的光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关翟连长与小姨子的故事,便如傍晚的蚊虫一样嗡鸣着飞向连队的各个角落。
被生活的泥淖消磨得几近麻木的翟连长,因为小姨的到来,一夜之间,那尘封心底,已呈冬眠状态的激情又火借风势,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翟连长坚信,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他可以征服一切。连队里那些鲜嫩的女子每每让他心动,可为着他的地位,为着他的现在和未来,他退却了,他不想因小失大。因此他对久病不起的妻子悉心照料,对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傻儿子百般呵护。他以一个男人的克制力维护着自身的形象,小姨就不一样了,关上门就是自家的事儿了。为这个家他付出得太多了,为了妻子和儿子他活得心身疲惫,活得一无所有,身强力壮的翟连长委屈至极。所以在猛然燃起的激情之火面前,伦理的羁拌,道德的籓篱,竟变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翟連长的优秀和强大,是他的妻子和妻妹都难以抗拒的。一个成熟男子炽热的目光宛如向小姨撒去的一张温情、暧昧之网,他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情窦初开的小姨便沉溺其中。
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深夜,宝子被一泡尿憋醒,当他站在厨房过道往尿盆里撒尿的时候,从小姨房间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宝子立即止住尿,那声音便清晰起来,是小姨的声音。把宝子吓坏了,他一头扑进屋去,随手拉下墙上的灯绳,眼前的景象更是让宝子惊诧不已。宝子大叫,“你别打我小姨!”
处变不惊的翟连长脱口道,“你小姨病了,我给她……”忽又恼火道,“快去睡你的觉!”声音硬硬的。
宝子这才知道,原来小姨没有挨欺负,就呵呵笑着跑掉了。
宝子回到屋里,爬上炕便呼呼睡去,从被窝里却渗出宝子妈一阵阵压抑的哽咽。
小姨房间里的声音再度响起,很快就被远处传来的狼嗥声淹没。雨夜里野狼凄惨的嚎叫,如婴儿的哭啼。人们知道,牛舍后面的大土坑里又埋进了小公牛,野狼们在争食鲜嫩的小牛肉。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宝子发现妈妈的枕头和被头洇湿了一大片,就得意地叫嚷:“宝子昨晚没尿炕,妈妈尿炕了,嘻嘻,妈尿炕喽……”
宝子妈被一夜苦雨浸透的心不由一阵绞痛,她用红肿的眼睛望着傻笑的儿子,发出重重的叹息。
那些日子里,翟连长的心情格外的爽。小姨的到来,使他多年的缺失一并找补了回来,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注入了一种活力,他的生活变得明丽而充盈。人们很难判断,连队里各种版本的传闻是否刮进翟连长的耳中。他说话的嗓音依然洪亮,调兵遣将的手势依然洒脱有力。
翟连长一如既往的从容和霸气,几乎使一些人开始怀疑出自一个弱智儿之口的绯闻的真实成分。
宝子对那头“大花狗”的刻骨依恋以及由大花狗所带来的创痛已然淡去,每天他依旧站在供销社的门前傻笑或向来往的过路人要钱。这一切,人们早习以为常,如果哪一天宝子没有站在那里,人们反而觉得这一天里缺了点什么。连队里的生活像村边的小溪,就这样平缓而宁静地向前流动着。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宝子竟有了那种癖好。有人发现,宝子当街掏出裤裆里的阳物,笑呵呵地向过往的行人展示。于是全连队的女人谈宝子色变,女孩子们更不敢从供销社门前路过。这件事让连里的一些爷们儿胃口大开,他们兴致盎然地逗着宝子说:“宝子,该让你爸给你娶媳妇了。”
翟连长病倒了,病得很重。宝子是给死看死守,不许离家一步了,宝子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翟连长好像第一次这样仔细地审视他的儿子,他吃惊地发现宝子是越长越像自己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脸型,甚至走路的神态,简直与他如出一辙。那一瞬间,翟连长的脑袋都大了,仿佛向众人裸露私处的不是宝子,而是他自己。他半生的辉煌像被宝子的“惊人之举”涂上了一层稀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明天,如何面对连队里那一张张面孔。翟连长伏在被子上哭了,这该是他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落泪。一个大男人沉闷的哭声把宝子妈和小姨吓坏了,姐妹俩如何也不相信他们的男人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哭声。
夜里,翟连长又走进了小姨的房间,他像一个饿极了的后生,生猛无比,乐此不疲,他只想带着无尽的羞辱和烦恼,在忘乎所以的欢爱中速速死去,他愿这个世界永远消逝在窗外的黑夜之中。
宝子妈盘腿枯坐在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暗夜。另一个房间里的狂风暴雨声声入耳,她却入定般波澜不惊。最初的伤痛、屈辱、激愤和泪水已随着她快速流逝的生命渐渐枯竭。这个世界的一切于她已毫无意义,只有眼前沉睡的宝子还把她和这个家牵连着。她忽然感到,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娘俩,宝子妈连叹息一声的心情都没有了。
院子里,一只小铁炉上坐着药壶,小姨蹲在炉前摇动一把蒲扇扇着炉火,壶已煮沸,草药的苦涩味在小院里弥散着。宝子妈坐在窗下的马扎上,愣愣地打量着小姨。小姨明媚的脸庞、丰腴的腰肢,从宝子妈眼前划过来划过去。宝子妈炉火一样灼人的眼神盯视得小姨心惊肉跳,香汗淋淋。她不敢正视姐姐的眼睛,勾了头,机械地摇着蒲扇……时间凝滞了,满院飘飞的苦涩味煎熬着两个女人。良久,有轻微的叹息声飘进小姨耳鼓:“老妹儿。”宝子妈唤着小姨的乳名,“好好照看宝子……”
小姨抬起头,马扎上的姐姐,枯瘦的身子像一片秋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托举到半空,她呆滞的两眼空茫地望定小姨,小姨的心蓦地被揪紧,两行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庞扑簌簌滚下。
院子里浓浓的草药味儿,如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着两个女人的心。
那些天来,宝子始终被看守在家里,失去自由的宝子总是无端地与妈妈和小姨发脾气。
无聊的宝子登上高高的苞米楼子,呆呆地向远处张望着。
几场透雨滋润下来,与连队相连的那片大豆地,田垄更加丰盈了,肥硕的大豆叶片连缀成一块无边无际的绿色锦缎,微风拂来,一波一波向天际抖去。宝子的视线在这锦缎上起伏着。
恍惚中,那片浓绿里出现一团影子,那影子正向连队走来,“大花狗!”宝子脱口叫出。那一瞬间,悸动的宝子险些从苞米楼子上跌下,接下来,他的手背及面颊上又出现了给“大花狗”舔动时那种痒酥的感觉。这感觉让宝子的心尖尖都发颤了,宝子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影子走近了,不是什么“大花狗“,是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女孩。女孩挎着一个笤条筐,从宝子家的障子外走过。大张着嘴巴的宝子看清了,那筐子装满着白花花的雷窝子(一种蘑菇),宝子绷紧的神经松活下来,突然袭来的往事,瞬间淡去了,女孩筐里的雷窝子又勾起了宝子的兴致。
牛舍后边那片给牲畜踩平的草地上,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四周都生长雷窝子。每逢雷雨过后,雷窝子就纷纷拱出湿漉漉的地面,像在野地上撒了层洁白的汤圆,宝子真想溜出家门去采雷窝子,可是有了爸爸的指令,小姨的眼睛像一对小钩子,形影不离地搭在他身上。宝子插翅难飞了。
百无聊赖的宝子给院子外边的诱惑折磨着,采雷窝子的念头还没有散去,从连队外的大水泡子那里又传来孩子们戏水的喧闹声。寶子在苞米楼子上瓮声瓮气地嚷着:“我要洗澡,我也去洗澡。”
小姨立即端出家里的大洗衣盆,装满水。坐在盆里的宝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两手拍打着水,盆水溅了一院子,小姨就不断为他加水。为使宝子不离开院子,小姨着实动了不少脑筋。
娄瘸子悠着一条跛腿,风风火火满连队找翟连长。娄瘸子是在通往农具场的路上撞见翟连长的,娄瘸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翟连长,说宝子在大水泡子里洗澡淹着了。翟连长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整个思维就乱了套。翟连长一路小跑向连队外奔去。
大水泡子边一片沉寂,只有一个放羊的老头,站在树荫下歇凉。翟连长问老头:“人呢”?
“抬回去了。死透透的了。”老头叹息着。
就在翟连长掉转身踏上归路的一瞬间,他猛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仿佛笼罩心间已久的阴霾莫名地散了去。
翟连长被自己的感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极力摆脱这种感觉,可它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阳光灿烂的田间路上,翟连长思绪翻涌。
推开院门的翟连长一下怔住了,宝子正坐在苞米楼子上大口大口地嚼着吃食。
忧如梦中的翟连长虚脱般跌坐在马扎上。
淹死的是连里一个姓宋的也叫宝子的男孩。当时娄瘸子正打泡子路过,见人们正七手八脚地为刚刚打捞上来的宋宝子控水。听说溺水的是宝子,娄瘸子立马跑回连里报信去了。
宝子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溜出家门的,后来小姨每每想起,便为自己一时的疏忽后悔不迭。当时她只是靠在被垛上打了会儿盹儿,醒来时就不见了宝子。
连部的女文书张燕发现站在路边的宝子时,并没注意到他脸上的异常反应,她更不知道,从她走出连部,宝子的一双眼睛就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她把一打由翟连长刚刚审过的广播稿举在脸上,遮挡着毒辣的阳光。发现宝子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快把烈日下的宝子劝回家。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宝子已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冲着张燕掂动着。那一瞬间,脸色苍白的张燕呼息几乎都停止了。看到傻在那儿的张燕,嘴角淌着涎水的宝子竟嘿嘿笑着向张燕迎来,张燕发出的惊叫声并没有影响宝子的行动。张燕掉转身,一路哭叫着向连部跑去。
烈日下,翟连长拽着宝子往家走,宝子瓮声瓮气地嘟哝着:“我要采雷窝子,我也去采雷窝子……”
脸色死灰的翟连长像中暑了般,脚步沉重得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张燕的哭声还在耳边萦回。恍如梦中:他们爷俩都给剥光衣服,赤条条地走在大街上。翟连长只想一声惊呼闯出这梦魇般的遭际,可真实的阳光聚光灯似的明晃晃地照着这同一版本,两个型号的爷俩。
回家的路仅仅几百米,回家的路又如此漫长。
宝子死了,死得突然。
那天傍晚,宝子嚷着要去连部找爸爸,说爸爸答应下班后领他去采雷窝子。当时正忙着家务的小姨想:凭个傻乎乎的宝子,还没长那欺骗人的心眼儿,就答应了宝子。宝子拎起小篮子乐颠颠地跑出了院子。
和每天一样,翟连长很晚才回到家里。当领导的,工作就是忙。见翟连长一人走进院子,小姨问:“宝子呢?”
“宝子?怎么,他又跑出去了?”翟连长有些不高兴了。
“他去找你了。他说你要带他去采雷窝子呀!”
“瞎扯。我啥时候答应过他!”
小姨一听,立时紧张起来。
翟连长,小姨及几位邻居摸黑找遍了连队的各个角落,连连队周围的庄稼地都梳理了一遍,也没能寻到宝子的踪影。小姨带着哭音的呼唤声在寂静的夏夜里颤颤地游荡着。
第二天,娄瘸子在草甸子放牛,发现了一堆被野狼撕碎的衣裤和一只鞋。那堆破碎的衣裤离埋藏小公牛的大土坑仅十几步远。娄瘸子循着零星的血迹向前寻去,在大土坑旁,他又发现了另一只鞋子。
宝子死后,宝子妈就开始拒绝吃药。她的眼里没有泪水,似乎眼泪与她的心气一样已经枯竭。每天她坐在那里,锃亮的眸子望定一处,神态异乎寻常的平静。宝子妈的平静让翟连长和小姨心里一阵阵发毛。这个几天都不曾煎药的小院,那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依然徘徊不散。
夜里,翟连长又爬上了小姨的小炕。自宝子死后,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几乎瘦下去一圈,人像大病了一场,憔悴不堪,始终没有光顾过小姨的小屋。今天夜里,正当翟连长翻身上马,意欲纵横驰骋之时,一声凄厉的狼嗥自远处飘来,翟连长的身体猛然痉挛了一下,便如泄了气的皮球,疲软下来。
虚汗淋漓的翟连长抽身下炕,穿上衣褲,默默离去。
黑暗中,小姨听到翟连长没有回到姐姐的房间,嚓嚓的脚步声响到了院子里。她感到奇怪,她坐起身向窗外看去,见翟连长正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翟连长今夜的反常,连同几天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她感到,这个家中,在浓重的草药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诡异得让人咂摸不透的味道。小姨不敢想下去了,闷热的夏夜,小姨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远处又传来野狼的嗥叫,一声,又一声。
小姨跳到炕下,匆匆穿好衣服,奔出院门,这时姐姐屋里的灯亮了。
空寂的村路上,早已没了翟连长的影子。小姨来到连部前,连部里也黑着灯。他去哪儿了?小姨茫然地徘徊在村路上,不知不觉已来到了村口的牛舍前。在她返身要往回走时,猛然看到,在朦胧的夜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牛舍旁一只废弃的牛食槽子上。
是翟连长,他勾着头,两手掩面肩头一耸一耸的。
这里是一个岔路口,月光映出一条给人和牲畜踩得发白的小路,小姨猛然想起,那天她寻找宝子时,走的就是这条路,它直通向埋葬小公牛的大土坑,坐在木槽子上的翟连长正面朝那个方向。小姨不由打了个寒噤。她撇下翟连长,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家奔去。她想立即回到姐姐身边,她要与可怜的姐姐一起离开那个充满草药味儿的小院,她要侍候姐姐一辈子。
从供销社里晃晃悠悠走出的娄瘸子恰好与小姨碰了个对面。娄瘸子显然是喝多了酒,他向小姨抬了抬手,要说的话却几次被酒咯儿噎了回去,他冲小姨摇了摇头,而后乐呵呵地朝前晃去。
小姨快步赶回家,推开板门,院子里一片沉寂,姐姐屋里的灯又关掉了。小姨来到姐姐门前,轻轻叫道:“姐,姐……”没有回音,小姨走进屋,拉亮灯,炕上是空的,姐姐呢?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小姨的心狂跳起来。她返身走回院子,借着月光,她看见苞米楼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黑影,一股死亡的气息在小院里弥漫着。
“姐!姐……”小姨嘶哑地呼叫着扑向苞米楼子。在她的头顶上,姐姐已然僵硬的尸体轻轻地悠荡着。
小姨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上。
夜深沉。远处响起几声懒洋洋的犬吠,长长的尾音很快又给浓浓的夜色吸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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