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丽打开化妆盒,给自己描了眉,涂了口红,又对着盒镜仔细打量着,瞧着眼角上熟悉的鱼尾纹,兀自露出无奈的笑容。她盖上化妆盒,又为自己换了身淡蓝色连衣裙,站到立镜前展开裙摆,摆了几个姿式又旋了一个圈,给镜中的自己扮了个鬼脸。她昨天刚过46周岁生日,但身材依旧苗条,风韵犹在。丈夫5年前因车祸不幸去世后,她就把心思全部花在了女儿身上。自从争气的女儿顺利考上了重点大学,家里陡然间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孤零零的周丽丽终于顺从了在县小当老师的发小吴玲玲的劝说,答应为自己的下半生找个“相靠老”了。玲玲为她介绍了也已丧偶5年的县教育局长王刚。周丽丽与王刚的约会地点在五鹿街“沁漫咖啡”520包间,时间定在晚7点半。周丽丽已是过了“扭捏作态”的年龄,既然答应见面,就准时赴约。在镜前扮了鬼脸的周丽丽挎上肩包,把双脚插进高跟鞋,“噔噔噔”地出门了。
她跨进“沁漫咖啡”520包间时,王刚已先她一步端坐在包间里了。包间装饰很简约,靠墙固定了一张小板桌,可供四人对坐,一盏散发着落日光晕的吊灯悬在板桌正上方,给包间增添了静谧感。周丽丽微笑着坐到王刚的对面,道了声:“王局长,晚上好。”王刚赶紧欠了欠身子道:“丽丽,您好,您好,您要点些什么?”周丽丽说:“矿泉水,苏打水或者白开水都可以,我不喝饮料的,喝茶又容易失眠。”
周丽丽的直率让王刚两眼一亮。王刚心性直率,天生喜欢说话不拐弯的人,因此,甫一见到周丽丽就露出了爽朗的本性,不加掩饰地高声喊道:“服务员……”旋即进来一名男生。王刚为周丽丽要了杯苏打水,又要了一盘水果,一盘南瓜籽,再为自己要了一壶红茶。
王刚抿了一口红茶,先开口:“玲玲老师都跟我说了,这么多年来您很操劳,很不容易。不过,您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多啦。呵呵,您看我,50多岁都秃顶啦。”王刚说着,还下意识地把头朝周丽丽眼前低了一下。
周丽丽颔首一笑说:“中年男人谢顶很正常,再说您做局长的,操心多。”
“是吗?都说做官最容易。比如我,不会教书却当着局长,而且我这个教育局长还是半路出家。”王刚接着周丽丽的话茬自嘲地说。
周丽丽抿了一口苏打水,心想这人还挺直的,像我那死去的男人。她男人是法医,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斯文的那种形象,但却是个直肠子的人,说话、做事从不拐弯儿。不过眼前这位教育局长的外表形象却跟自己男人掉了个个儿,大脸庞,粗眉毛,厚嘴唇,大半个头顶油光可鉴,完全一个“半秃儿”。周丽丽嗫嚅了一下,很认真地说:“您是局长,才五十多岁,您可以找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我已经是个奔五的人啦。”
王刚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望着周丽丽说:“怎么才叫更年轻的?要我天天在家哄孩子呀!我已经大你七、八岁啦,我跟你说啊,我都快要当爷爷啦。我儿子在部队上当指导员,结婚快两年啦,儿子昨天来电话说,再过两个月我孙子就要出生了。”
周丽丽认真地听王刚说话,眉飞色舞的王刚继续说:“儿子一家在外地,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如果我们能在一起生活,也算是相依为命啦。”
周丽丽听到这儿,把头低了下去。王刚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点儿,至少也是说得还太早了点儿,于是露出尴尬的神色。
周丽丽低着头,忽然间联想到自己的男人,烧酒能喝一斤,睡觉呼噜声震天响。如果真的跟眼前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他也能喝一斤烧酒吗?睡觉也打呼噜吗?周丽丽脸颊上飞过一丝红晕,暗自笑了。
王刚饮了一口红茶,又继续说话,但语速放缓了许多:“不瞒您说,先前是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个比您年轻得多的女人,是个离异的,小我十几岁呢。我俩谈了一阵子,正遇上春节,我就跟着她到郊外她父母家。我的年纪比她爸小不了几岁,饭间酒杯一端就哥俩好啦。我的天,我那天喝了足足有一斤烧酒啊,那天午后我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等我醒来,你猜怎么来着?那女的就叫我一人回家了。我问为什么?她扯着衣角说:“你睡觉会打呼噜,跟打雷差不多,跟我那离了婚的男人一个样。我跟他离婚就是因为他那呼噜声,他也爱喝酒,喝了酒那呼噜声更厉害。一会儿打台风,一会儿鬼磨牙,鬼哭狼嚎的太瘆人啦。那次他酒后打呼噜,被我弄醒,还竟然动手打了我……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你自己回吧……”说到这儿,王刚哈哈笑了几声说,“要被你笑话了。我早年虽然大学毕业,算是个读书人,其实我是个挺粗的人,表面上看,我是个局长,人前还挺风光的,但要一起过日子,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喽。如果你跟我在一起,能抗得住我的呼噜声,就是第一道关。睁着眼,我可以管住自己不喝酒,可是一闭上眼,就管不住自己不打呼噜啰。”周丽丽直勾勾盯着王刚,心里想,我的天,这个男人也能喝下一斤烧酒,也是个呼噜鬼呵!王刚感觉自己有些话多了,把话打住,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对您感觉一见如故,话就多啦,千万别介意。”
周丽丽露出一丝笑意,说:“没什么。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啦。明儿还得起早。”
王刚“呃、呃”两声,赶紧“好的,好的”起身相送。王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一路无语,一直把周丽丽护送到家门口,双方道了“再见!”“晚安!”什么的,就分开了。
周丽丽给自己冲了澡,上床,但一时却睡不着了。今晚见面的这个男人跟自己那死去的男人轮番在她脑海里登场。两人外表天壤之别,但在性格、说话上是那样的相似。而且,两人都能喝上一斤烧酒,都会打呼噜……她的丈夫专科学校毕业后当了一名法医,而她毕业于护士学校,在县医院当了一名护士。今夜,周丽丽耳边回响起丈夫的呼噜声,眼睛就湿润了,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到枕巾上。她明白了,在她的心里还严严实实地搁着自己的男人。丈夫去世这五年来,在她耳畔夜夜回响着的呼噜声,足足陪伴了她20年啊。从前,一有突发案件需要丈夫去现场解剖,晚上回不来,她听不见丈夫的呼噜声就会彻夜难眠。为了这,丈夫竟然孩子般用录音机把他的呼噜声录制下来。只要夜间不能在她身旁,临行前就会挺认真地叫她晚上打开录音机听呼噜声。丈夫这一招还真管用,好似丈夫就躺在她身旁,让她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丈夫夜间去案发现场执行解剖任务,在归途中却出了车祸。从此,阴阳两隔,再也听不到丈夫躺在身旁鸣奏出真真切切的雷霆般的呼噜声了。丈夫去世后,周丽丽曾经试过,夜深人静时,她打开录音机在枕边听丈夫的呼噜声,每一次,都会抑制不住泪流满面,甚至失声痛哭。护士是半个医生,她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事,身体会垮掉,如果得抑郁症,女儿怎么办?她强迫自己把录音带锁进了抽屉里。今夜,周丽丽把眼泪擦干,起身打开抽屉,取出录音带,用手心轻轻擦拭了几下,塞进录音机卡槽里,按下键盘,丈夫熟悉的呼噜声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顿然间响彻起来……
第二天上午,王刚给周丽丽连续拨打了几次手机,都被周丽丽掐断了。当天晚上,吴玲玲受王刚之托,给周丽丽打了电话,问周丽丽为何不接王刚电话。周丽丽咬了一下嘴唇说:“玲玲,我做不到,算了吧。请你告诉王局长,我不想谈下去啦。”
吴玲玲那头说:“丽丽,你是孩子呀,王刚他哪样不合适呵,怎么说回就回了?”
“他挺好的,但你不懂,我不想找男人啦,你帮我回掉吧,我值夜班要进病房了,挂了哈。”
“我以后不想管你啦,没见你这么固执的人。”
两人同时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吴玲玲用几分钟时间预备好肚子里的话,才打电话给王刚,婉转地把周丽丽的态度告诉了王刚。王刚愣了许久,一个劲地在心里埋怨自己初次与女人见面话太多,甚至是胡言乱语,竟然口无遮拦说自己能喝下一斤烧酒,还说自己会打呼噜。唉,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上一个酒鬼和呼噜鬼呢!“王刚呵王刚,真有你的,连着吓跑了两个女人!”王刚默然地自嘲了一句,咧开嘴苦笑了一下。
夜晚,王刚冲了澡,上床,却辗转反侧,周丽丽又闯入他的脑海里。王刚问自己,都50多岁的人了,难道还真会对女人一见钟情?既然人家把自己给回绝了,那就彻底忘了这件事吧。王刚给自己下了命令,心情也就放松下来,但他不由得又想起死去的妻子。说实在的,自从5年前妻子去世后,他一天也没有忘怀过。他的妻子是县小一名语文教师,妻子生前就曾形容他的呼噜声一会儿是12级台风能把门窗掀开,一会儿又好似金属刺划玻璃刺耳揪心,有时又像琴弦突然绷断,让人一激灵……当年妻子不幸患肺癌,王刚失魂落魄,到处求医问方,巴不得自己能含灵蛇之珠,解救爱妻于病灾之苦,怎奈天不遂人愿,妻子患病一年后还是撒手而去。临终那晚,妻子突然睁开双眼,呼唤王刚的名字。守在床前已两天几乎未合眼的王刚俯到妻子耳旁,妻子含着笑意微弱地说:“王刚,我感觉精神好点了。你也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吧,打几声呼噜给我听,好让我睡着……”王刚“唉,唉”应答着,给妻子掖了掖床单,就躺到床边的躺椅上合上了双眼。不一会儿,王刚的呼噜声如期而至,回荡在整间病房。妻子会心地听着,嘴角微微一翘,就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妻子去世这些年来,王刚在心灵深处一直搁着妻子,倒是孝顺的儿子时不时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自己当兵在外,隔山隔水的,催促他找个“相靠老”,也好让做儿子的在外安心。他听儿相劝,连约了两个,却都吹灯熄火了。特别是这个周丽丽,才见了一面,就跟自己说“拜拜”了。王刚暗自决心这辈子不找了,就跟心里的爱妻过一辈子吧!
周丽丽跟王刚说“拜拜”后的两个月,县中心医院出了一件意外的大事。不,准确地说是县中心小学发生了一件意外的大事。县小几十名学生发生食物中毒,初步认定是学校食堂午饭食物导致学生中毒。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往县中心医院送中毒学生,周丽丽当然也就参与到全力救护之中。经过一个下午的救护,大部分学生都已转危为安,但有3名学生仍在重症监护室里。发生这样的意外大事,王刚作为县教育局长毫无疑问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正在给一名女孩打吊针的周丽丽冷不防发现王刚站在自己身后,周丽丽为女孩的手背贴上胶布,起身跟王刚点了点头。王刚神色沉重地面对着站在急诊室的医院领导和医生、护士,恳切地说:“孩子们都靠你们啦,我代孩子家长向你们鞠躬啦。”院领导也神情凝重地跟王刚说:“王局长,我们医院一定会尽全力救护学生的。”此时一名保安神色慌张地挤到医院领导跟前,悄声说:“医院大门口聚集了一大帮学生的家人,情绪很激动。”院领导把眼光投向王刚。王刚说:“孩子的家长聚集到医院来,应当理解。院长,我的意思是让所有孩子的家长都进来,千万别堵在门口,特别是大部分孩子已无生命危险,应当主动让他们进来陪护,只要说清情况,他们都会配合的。院长,你看行吗?”院领导点点头说:“可以的,已经有不少家长得到消息后都赶过来陪护了,应该没有问题。主要是重症室里的3个学生,他们的家长情绪比较激动,要找校长和局长您,我看您是否回避一下?”
王刚皱了一下眉头,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回避呢,我应当陪着家长们一起守候重症孩子。”
一旁的周丽丽听到王刚的这番话,在心里想,这倒像个教育局长该说的话。
凌晨两点,重症室里终于传出确切消息,3个孩子得救了!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蓝色塑料排椅上的王刚与一帮孩子的家人同时站立起来,他们无意中与王刚一起手拉着手,共同享受着这个比太阳还要温暖的消息。在这一帮人中,还有周丽丽和吴玲玲。重症室里其中一个学生就是吴玲玲班级里的,吴玲玲是这个学生的班主任。
孩子得救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的周丽丽无意中发现王刚脸上有泪珠淌下,她转过脸来,看看吴玲玲,吴玲玲也已泪流满面。周丽丽搂着吴玲玲说:“好啦,孩子们得救啦。你看,他也流泪啦。”吴玲玲咧咧嘴,贴到周丽丽的耳根说:“你这个犟鬼,还惦着他?”“去去去……”周丽丽一把推开吴玲玲。吴玲玲嘿嘿笑了几下说:“丽丽,你也够辛苦的了,赶快睡一觉吧。”周丽丽说:“你不也一样啊,你压力更大呢!”王刚注意到周丽丽和吴玲玲在说话,便走上前,说:“你们俩辛苦啦,早点回家休息吧。”“没事,我们当护士应该的。”周丽丽说。吴玲玲说:“王局长,我是班主任,再待会儿,您先回去休息吧。”“哦,我没事,我就坐這儿打会儿呼噜,你们回吧。”
王刚和吴玲玲陪着孩子的家长一直熬到了天亮,周丽丽也没有下班,穿梭着做着护理工作。
两天过后,吴玲玲打电话给周丽丽,告诉她王刚要辞职了。周丽丽问:“为什么?”吴玲玲说:“他认为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得引咎辞职,而且还跟县委要求在辞职前先把我们的校长给免了。”“哦,这人还算是个硬汉。”周丽丽随口说了一句。吴玲玲说:“本来我还想再帮你们撮合撮合,这不,他马上平头百姓一个了,算啦,懒得管你们的事了,哈哈。”吴玲玲用戏谑的口吻说。“玲玲,你说些什么话啊,这都哪跟哪啊,好啦,病人等着打针,先挂啦。”周丽丽说完挂了电话。
就在王刚向县委递交了辞职报告的第三天,凶猛的台风来了。忙活了大半夜的王刚,在局总值班室嚼了几口馒头,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要办公室主任再跟偏远的几个山村学校挂电话,了解留校师生是否已转移到安全住所。他言语坚决地跟办公室主任说:“一定要确保一个都不能落下。”办公室主任跟各学校联系好以后,急燎燎跟王刚报告说大坑乡小学出口处的山路已塌方,十几名教师和学生没能及时撤离,乡政府正巧来电话,说正在紧急救援。王刚一听急了,吼了一声道:“大坑乡小学校舍老旧,师生撤不出来,麻烦就大啦!”王刚朝漆黑的窗外望去,狂风一阵一阵呼啸着,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窗玻璃。王刚抬腕看看表,转身跟办公室主任和几位值班人员说:“离台风正面登陆还有5、6个小时,我们现在开车去个把小时可以赶到。走,马上派车,去大坑乡小学。”办公室主任迟疑了一下说:“王局长,乡政府已在全力救援,您在总值班室指挥就可以了。”“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放下心来?”王刚不可置否地说。办公室主任靠近王刚身旁低声说:“要不我代您去吧。再说,您都递了辞职报告……”“说什么呢?”王刚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呵斥道:“不是还没批下来么?孩子的生命比天大!走!”
王刚坐在桑塔纳小车副驾驶室里,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咕吱咕吱地左右摆动着,大坑乡小学的两层泥瓦房已依稀可见。全神贯注的司机突然“哎唷”一声尖叫,山坡上一块岩石正朝着小车砸下,司机急忙左打方向盘,躲过了岩石,却翻下了山坡,连打了两个滚,四脚朝天地躺在了稻田里。
昏过去的王刚被救护车紧急送到县中心医院抢救。在急诊室里,很快苏醒过来的王刚急切地问:“师生转移出来了吗?”站在一旁的护士周丽丽告诉王刚:“主任说了,你醒来后一定会问师生情况。他让我转告你,他们都安全撤离了。”“哦。”王刚应了一声,嘴角露出了笑意。王刚被推进病房,周丽丽给王刚挂好吊瓶,又把盖在王刚身上洁白的床单往上提了提,掖好。翻车事故不仅导致王刚脑震荡,还断了几条肋骨。极度困倦的王刚闭着双眼沉沉地睡着了,周丽丽静静地坐在床前,她仔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刚,她觉得这张脸与第一次看见的不一样了,宽阔的前额,厚实的嘴唇,丰富的面部表情,那微微翕动的鼻翼,瞬間幻化成她深爱着的男人。从前,她也曾经这样默默地看着深睡的丈夫那微微翕动的鼻翼……一阵熟悉的声响传入周丽丽耳鼓。呵,眼前的这个男人发出的鼾声,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滚过一阵,溢满了整间病房。周丽丽双眼湿润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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