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白亮清透,落在老书上。我坐在窗前,一壶古树红茶,飘出苍幽馨香的味道,心已飞向眉山。幽香中,仿佛看到了百年老树,抽出了新芽,要与窗前的那盆蝴蝶兰对话倾诉。
书页泛黄,字迹斑斑点点。先生,我来迟了。拨开久远的时光荆丛,透过繁芜的文字窗口,我看到了你跌宕起伏的一生。
京城御史台院内,松柏高耸,蝉声起伏。一有风吹草动,成群的乌鸦便飞起大叫,黑压压地盘旋,犹如乌云压顶。那里是关押重犯的禁地,是没有回头路的断崖。那些瑟缩在阴暗中与世隔绝的犯人,大抵都在枯寂中等待着死期将近。你就身置其中。
命运有时就像季节的更迭,有春暖、夏热,就有秋凉、冬冷。倘若在晴时想到雨,在暖时想到冷,也许就不会被突变打得措手不及,击得节节倒退。然而,如草芥,如蜉蝣,如尘土的人,又有几个能看清今生来世,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从牢房顶部狭小的窗口挤了进来,泄在木板床上。你仰面熟睡着,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旁,双手搭在胸前,身下是一床千疮百孔的棉絮。
那缕难得一见的阳光像蜗牛一般,黏腻地慢慢地移动。从灰布长衫褶皱的一角移到手背,移到脖颈、胡须,到苍白的脸上,定在眼上。年过不惑的你,眼角已经有了两道清晰的皱纹。这时,你紧阖的眼睑下,眼球开始了转动。你快醒了,又似乎在做梦。
“子瞻,子由,来一起背书——”是父亲严厉的声音。弟弟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走出卧房。晨光中,弟弟追着蝴蝶钻进院外茂密的竹林,不见了。父亲的喊声还在耳畔。你循着弟弟的影子走进竹林,又爬上一座矮山,眼看着黑云翻滚而来。一声炸响,天空撕裂,你脚下一软,滚下山去。
你的身子抽动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不过又是一个噩梦罢了。你抚了抚狂跳的心脏,喘息了几下。耳边仿佛又响起亲人的啜泣,奸人的狞笑。心还在抽搐,还在滴血。你怎能忘记,你被带出家门,妻儿含泪掩面相送时那欲言又止的目光。你也害怕过,你害怕行至太湖时,会像屈原一样跳下去;你竟然还私藏了一包毒药……如果那样,所有的抱负、期盼,所有的愤怒和绝望,只需在那一念过后便可以画上句号。可是,当你睁开眼,侧过头,眯起眼睛,用手遮住阳光时,那样的念头消退了。你起身穿鞋,坐在床沿。此刻,你沐浴在阳光中,伸出双臂,用曾经浸满墨汁的手掌捧起了那缕阳光。你缓缓地抬起头,闭上了眼。温暖轻盈的阳光,像一束兰花在掌心徐徐绽放。柔美的,空灵的,从天而落的羽毛轻轻划过纵横交错的掌纹,刺痒的触碰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你大口地吸气。那不仅是一缕阳光,更是鸟雀翅膀扑飞的柔风,草木葱茏的香气,圣上器重的眼神,母亲温热的体温,妻子沏好的热茶,儿子口中呵出的热气……只那么一缕,只在一瞬,你被阳光包裹、托举起来,你旋转升腾着,坐上了云端,似在梦中一样,看到了蜀地的高山绿树,万亩良田。微风吹过,麦浪翻滚,竹林轰鸣。你恰似饮了巴蜀美酒,美了,笑了,醉了。光是赐予,是暗示,是希望,你是一棵不向黑暗低头的专注于阳光的葵花。
阳光很快就不见了。渐渐地,空气中抖动的微尘,时空中流淌的遐都消逝了。所有的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空气潮湿沉重,监牢逼仄压抑。这里太静了,连狱卒提着钥匙走动的轻微响动都会让每一名犯人眼睛发亮。又开始吵闹起来,被提审的犯人发出凄厉的叫声让人寒毛直立。浓重的腐臭味袭来,你干呕了几下,挤出几滴咸涩的眼泪。你才记起,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揭开黢黑的食盒盖子,里面只剩下小半个饼子。你走了,家里的日子过得愈加拮据。在这空荡荡的食盒里,一只小老鼠被你吓得四下逃窜。这让你又想起在密州遭遇到的那场大旱饥荒。大地开裂,草木枯槁,你心急如焚;弃婴啼哭,饿殍遍地时,你泪流不止。你只能尽其所能为百姓上书减免农夏税,又带着下属到乡村入户安抚。你换上了布衣,扛着铁锨加入了挖鼠洞的行列。田鼠的囤粮变成珍贵的种子,你与百姓一起挨过了那段饥馑的日子。而此刻,你感觉到,那个卑微的小东西正在角落中抖动着胡须,惦记着盒中的美味。想起多年前姐姐苏八娘整理书箱时,冷不防蹿出一只老鼠,母亲、乳娘和八娘都被吓得齐声大叫四处跑跳的滑稽样子,你“呵呵”地笑出声来。想不到,你登科归乡时,捧起的却是掩埋母亲的一抔黄土。几年中,父亲、姐姐和妻子的相继离世,就像那易逝的阳光一般,用什么都抓不住,留下的只有长久的痛。从那之后你一直觉得,那些来到身边的生命,都是上天派来,带着任务考验自己的,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忽略或伤害哪一个,都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哪怕是踩死一只蝼蚁。
你掰了一塊饼,丢了过去。小老鼠捧起干粮细细咀嚼,圆眼中发出了微弱的光。你俯下身去,自言自语:“向我索食的鼠儿,竟比从前整日围在我身边阿谀的人更真实。做鸟兽状散去,唯恐与我这犯上的囚人扯上瓜葛。那些貌似知书达理的贵人们,不如这人见人嫌的鼠辈。”
秋虫轻吟,满月的夜晚,月光如秋水一般浸过树梢,漫进了小窗。那一夜,你似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多日寡素的饭食中,竟添了一条鱼!吃鱼,是约定的暗号。
又一个无眠之夜。你赤着脚,披散着头发,无限悲凄地望着满窗冷峻的月光。窗口上的那棵野草抽出了草穗儿,在月光中无声地摆首,要与这秋天同生共死。看着那棵草,你时常会想起在西子湖畔的遇见。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心中的西湖是什么?卸下浓妆的江南名妓,步下舞池素颜的朝云,像带着露珠的花朵向你微笑。她轻拂长袖,为你斟满美酒。那一刻,蓓蕾遇上春风,细雨滴落湖面,你孤寂的心扉被点亮了。那以后,你沐浴在月光中,把酒吟诗,你行走在沉思里,俯仰忧患。西湖是用来回忆的,西湖是用来沉醉的,西湖是用来书写的。
那一夜的满月,恬静如梦,如同朝夕相伴的红颜,无数个灯下研墨伴读的夜晚。你要在最后的时日,写下存在心中许久的话,写给子由,写给最亲的人。你叫来狱卒,掌灯提笔,你颤抖地写道:“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你弃笔掩面而泣,朝着眉州方向叩了三个响头,瘫伏在地。
你还是被冻醒了。你起身披上棉衣,袖着手在地上踱步。小窗外北风呼啸,几片雪花零乱地刮进来。你暗自庆幸自己还苟活在世上,能感到冷,感到饿,能眼见纷飞的白雪,枯竭的草木。
成为文,败为文,生为文,死也为文。在那段终日惶恐的日子中,也许你能猜到,那日含泪写给子由的绝笔,很快被呈送到神宗皇帝面前,你言语间流露的忠孝之情勾起了皇帝的恻隐之心。你不会想到,那日半夜进入牢房的神秘囚犯,是皇帝派去的线人,你日落而眠,鼾声如雷,胸怀坦荡的样子,打消了他的疑心。更想不到的是,太皇太后曹氏病重时,曾一再叮嘱神宗皇帝赦免你。你这位满腹经纶的文豪,反对皇帝推行新法的士大夫,最终保全了自己。
终于等到这一天,还是这一天在等你?
“乌台诗案”宣告结束时,你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牢门洞开,你走出御史台监狱。你环顾四周,这个关押了你一百三十天的地方,满院松柏环绕,枝杈遒劲,吐出新绿,在迎接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那一年,黄州也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将东坡铺成了一派灰白。你从坡上走到坡下,又从坡下走到坡上,你站在东坡雪堂前看雪,听风,吟诗,作画。远方,坡接着坡,山连着山,天既不高,也不远,仿佛从这坡上走过去,就能登上天空的阶梯,触摸到云朵,擦亮东方那颗耀眼的启明星。可是,你已经不再奢念了,你知道了云深不知处,更懂得了高处不胜寒。你对着坡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诉说,远离了喧闹和尘埃,此刻,你就是一朵自由自在的云,一阵来去无踪的风。这前世的桃花源,这千年的忘忧坡啊。
此时,你又听到树阴中飘出的姐弟们的笑声。秋千悠荡,落了,轻轻一推又高高荡起。人这一生,也许就像这秋千,当秋千归于寂寞,人也不在了。你想家了。想念家乡的春天,蜀地的竹林,气势滂沱的都江堰和滚滚的嘉陵江。想念院子里的几棵大树,书房前悬挂的鸟笼。你想,你一定能在有生之年回到家乡,匍匐在父母的坟前,为他们拔去野草,添几铲新土。
你这样想着,就站成了雪人。你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向东方虔诚地朝拜,身上的雪片簌簌飘落,仿佛抖落了半世的忧虑,半世的尘土。
当我合上这本书抬起头时,已是繁花时节,初夏悄然来临。在这个春天打开了这本书,遇见了你,读懂了你。在北方短暂的春天,我的眼睛,丈量不尽你漫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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