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深处的于家村,因为石头建筑有特色,被称为石头村,世代生聚于此的于氏家族是明代政治家于谦的后裔,一座用石头垒砌的村庄和一位名垂青史的人融在一起,该有怎样的精神气质呢?我就被这个问题牵着,先后两次走进石头村。
第一次踏进于家石头村,满眼都是石头。石头铺就的小巷,石头墙,石头房,石头砌就的清凉阁,让我觉得恍恍惚惚的,仿佛回溯到了上世纪。石头房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石,有的还没被驴马的缰绳磨亮,那些生灵就消失在时光的尽头。
脚下的石头路,被人走、牲口踏了四百多年,石头被摩擦出光溜溜的釉子,路面还不太平整。这石头不是鹅卵石,刚刚铺到地上时,一准长满了棱角。这条路上必定走过负重的老农,穿着老毛蓝粗布夹袄,脚蹬千层底老粗布面鞋,弯着腰背着一筐黄灿灿的棒子,一步、一步走进窄窄的门楼……这条石头路已然叠满了庄稼人的脚印。
步入石头小巷,弯弯曲曲间时不时会来一些惊喜,墙上的佛龛,探出头的青杏,紧闭大门上的红对联、门神,石头台阶,拴马石,裸露出黄色泥皮的石头房后山……弯曲的街巷,稀疏的鸡鸣,走在阳光下石头房子的暗影里,倚着小檐门楼照一张相,觉得做梦一样。
一位和石头房子一样朴实的大娘坐在戏台下卖山药面大饺子和矿泉水。山药面大饺子稀罕,买来几个尝尝,淡淡的甜味是小时候的味道。小小的石头村居然有六座戏台,这算传奇吧。村子的制高点是那座数百年的清凉阁。据说,这阁楼是明代于谦的后代尽一人之力修建的,原计划修九层,站在顶楼能看到他的祖先为朝廷倾尽心血、直至殒命的北京城。
游人渐次涌来,我被游人席卷着,不知不觉却走出了石头村。
回来之后,总是奇怪,为什么于家石头村游人如潮?为什么能隐在大山深处还如明珠绽放?她一定有着不同的气质,才能在众多的古村落中卓然不群,于家石头村,一定有许多我尚未参透的玄机。
于谦是明代的民族英雄,明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字廷益,死后葬于杭州三台山,和岳飞、张苍水并称“西湖三雄”。1449年“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于谦升任尚书,力挽狂澜反对南迁,拥立景帝,以一介文人身份独挑重担率兵抗击瓦剌军,稳住了大明江山。后因谗遇害,于家后人的一支先落脚井陉南峪村,于明成化年间迁于此处,当时这里荒无人烟,于家先人“与木石居,与鹿逐游”,用双手开石铺路、搭房垒屋,打造石磨、碾子,开荒种田……到如今,于氏家族已在此繁衍至24代,人口已近两千。于家村那些石头屋子、石头路和博物馆里的石头用具,都是于家族人艰苦创业的见证。
于家石头村仿佛是一块磁铁,吸引着我又于今年六月份第二次登门拜访。
再次登上清凉阁,石头村的格局一览无余,不远处的山,画样的一层层梯田,有点黄土高原的味道,山缥缈着一缕缕淡淡的雾,云伏在上面打瞌睡,太阳不温不火。阁楼旁的大树还未染成深绿色,墙角盛开着紫色的鸢尾花,一切都是初夏的样子。远点儿的房子,不再是石头砌成的,窗明几净的包围着古老的石头铸就的祖屋。
我轻轻地在石头小巷穿行,唯恐惊扰了几百年前的于氏先人。我边走边思索,当年于氏后人在这里扎根,究竟为什么?24代人经年的劳作只是在石头上垒出一个世外桃源吗?我想不仅如此,他们用石头修建清凉阁,一定是为了记录先祖的功业和精神,是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民族气节的传承。这座清凉阁,仿佛就是一个没有文字的堆砌石碑,是于谦精神和意志的再現,是涵盖于谦一生荣辱和信仰的墓志铭!
闲置的石磨很久没有尝到豆子的香了,碾子碾盘都收藏进了博物馆。我注视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童年伙伴默然无语。我也曾走进半坡探访我们祖先生活的遗迹,改革开放让以农耕为主的华夏民族一下子缩短了与现代文明的距离。这处石头垒就的家园,于我的灵魂这般契合。我情愿坐在石榴树下描红,陪着石头老去。
在离开石头村时,突然听到儿童背诗的声音:“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奶声奶气的。循着声音,走进一户人家,石头小院,左右双门被繁盛的青竹覆盖,小院里的石榴树正伸展着满枝的石榴花,一只花猫眯着眼睛卧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见有生人进来,喵了一声,接着瞌睡,想来是见多了来客。石台子上晾着一帘胡萝卜丝,一簸箕花椒。正在做饭的大嫂,从窗户探出头来的小孩儿。我问大嫂是否有石头村姑娘不嫁本村的习俗,她说,确实,以前家谱有规定,于家姑娘不能嫁于姓人。于家村的于家人是一个祖宗哩,于家数百年都遵循着这个规矩。
从于家石头村归来,心还是不踏实。不仅仅因为对石头村还停留在浮光掠影层面上的了解,而且还源自对它的历史脉动也难有一个准确清晰的把握。于家石头村能在贫瘠的太行山中繁衍数百年,一定有它的精神依赖,或者说信仰的支撑。
石头村原名白庙村,因为于氏居多改为于家村,村里只有于家和康家两姓人家,康姓不足百分之五,是当年讨饭到于家村,得到于家人的收留,结成干亲,祖祖辈辈一起生存,世世代代亲如一家。
生存是人的第一要务。但人不同于其他生物的是,有思想或者说有信仰。于家村曾出过很多文人,只一个四合楼院就出了十二名秀才,这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石头村能具有独特的精神气质,不仅是有诗书的熏陶,更来自于对于谦精神的继承。在朝,保家卫国,造福一方;在野,勤勉耕读,忠义传家。
石头村坐落于太行山中,离此往西行是巍巍的娘子关,往东是乐毅的故乡,往北是易水的荆轲塔。燕赵风,于谦的大义,想来该是石头村的血脉和基因。这也该是这个古朴小村落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在了。石头村家家都有土地爷的神龛,于家人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忠义敬祖宗,一个敬畏所有神灵的家族,心存忠义,用勤劳善良传承祖宗的美德,在天地间得到了生存。石头村是慈悲的,收留过讨饭者,收留着牛羊鸡犬,也收留着我这样找寻精神家园的人。
喜欢于家石头村,回来后辗转找来石头村于书记的电话,于书记告诉我,石头村在山上种了一百多亩苹果,一千多亩核桃。今年冬天还要继续栽种果树……我仿佛看到于氏族人冒着寒风在山巅叮叮当当打石头,垒梯田,挖树坑,栽果树……
我惦记着石头村的红薯,听说现在各家都种一些,作为辅食,也作为开农家客栈的主打食品。原来,石头村不仅有红薯面大饺子,还有本村特色的红薯夹心面和抿须儿。抿须,于书记特意告诉我这两个字怎么写。成分是红薯面、白面,或者豆面。用老酸菜豆腐做卤,和饸饹差不多。我喜欢吃饸饹,听得无比向往。
此时已是初秋,于家石头村那恍如黄土高原的梯田,想必定是绿满原野。谷里有水缓缓流过,山坡上高的是苹果、核桃、花椒,林间的大豆饱满,谷子沉甸甸的垂着头,向日葵献出金色的花朵,红薯叶顶着粉色的花,红薯胀裂了垄。再过几年,石头村的山山岭岭会迎来果的盛世……
打开石头村的相册,石头铺就的小巷,石头墙,石头房,石头砌就的清凉阁,仿佛几百年前的于谦正在安详地注视着我。从明代走来的这个家族,用双手支撑着家族,用信念丰富着生命,散发着一团祥和正气,我满怀敬畏。石头村瞬间收留了我的灵魂。
合上相册,心里又起一个念头,去石头村,去石头村。也许这个周末,或者这个中秋。于书记打来电话说:“刘老师,来石头村住几天吧!”好亲切,像呼唤于家村的女儿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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