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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记忆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7274
贺绪林

  

城门楼



  故乡的老屋紧挨着城壕。有城壕就有城墙,只是城墙早已拆除了,当作肥料施了田地,在我脑海里全然没了印象。印象深刻的是城门楼。

  城门楼远远谈不上雄伟巍峨,只不过有现在的二层楼房那样高,却是村人唯一可向外人炫耀的古迹。它到底在这个世界存在多久了?没有村志,谁也说不清。父亲幼年时念过几天私塾,曾给我说过,教他的先生说:“唐塔宋冢朱打圈(城墙),城门楼是明朝留下的。”以此看来,城门楼真是古迹了。村人没有谁去考证它到底是哪个朝代的产物。只记着它的可爱之处。

  城门楼原被生产队当作粮仓,存放着全村人的“储备粮”。那里是老鼠的好去处,每逢青黄不接的春季,生产队都要开仓发放储备粮,少不了一场人鼠大战。失败者自然是老鼠,它们的遗体个个肥硕,营养过剩,令胜利者羡慕不已。

  城门洞是全村的文化娱乐中心。每逢饭时,男人们一手端饭碗一手端菜碟聚集在城门洞进餐,众人戏称为“老碗会”。炎热的夏天,乡亲们在家里都待不住,城门洞通风凉爽,是纳凉的好地方。白天聚集的是清一色汉子,他们精着身子赤着脚,只穿着肥大的短裤,手摇着大蒲扇谝闲传。还有更不讲究的,口袋里装着一块砖,顺着门洞两旁一铺,挺上身就打呼噜。那个香甜劲儿定会让如今卧在席梦思上失眠的人嫉羡不已。

  少年的我最喜欢午饭后城门洞的一段时光。那时我犹如小马驹一般顽皮,终日欢蹦乱跳。精力过剩的精壮汉子都席地而坐在城门洞的阴凉处“丢大方”(一种土法上马的围棋)。我也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尤喜欢看刘四老汉和何二老汉的擂台赛。他俩都是丢大方的高手。他俩常常一边进行赛事一边斗嘴,互相嘲笑讥讽对方丢的臭子,言语幽默诙谐风趣,令观战者捧腹。刘四老汉胜了便骄,一骄就输。何二老汉技艺虽略逊一筹,却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瞅住对方生骄的机会,便下狠手,常常转败为胜。最后胜者便追问负者:“输了几盘?”负者答:“欠你两盘,明日还你。”胜者说:“今日账今日清。”说着,手在尘土里蹭上两蹭,在负者额头脸上抹两把。众人哈哈大笑,散伙出工去了……

  甲子秋月,阴雨连绵,月余天不见晴日。一日夜晚突降暴雨,“轰隆”一声巨响,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年久失修的城门楼在暴雨中倒塌了,成了一堆废墟。

  没了城门楼,村里失去了一道风景,村人也失去了一个聚会的场所。最初人们一点也不习惯,每逢饭时,端着碗碟走出家门,望着原先耸立城门楼的地方是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最后无奈,只好圪蹴在自家门前用起餐来。

  渐渐地村人习惯了没有城门楼的事实,加之分田到户,大伙都很忙,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去街头开“老碗会”。

  不知何时起麻将热传到了村里,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麻将桌,当然没有白搓的。就连那些老态龙钟的老汉老婆婆都在摸“花花牌”,再没人土方上去“丢大方”。搓牌者常常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拳头相向,大打出手。

  我常常这样想:倘若城门楼不倒,城门洞里一定会摆上好几张牌桌;倘若刘四何二老汉在世,他们会不会抛弃“丢大方”去搓麻将?会不会输赢只在哈哈一笑中了结?

  城门楼倒了,温厚淳朴的村风是否也消失殆尽了?

  但愿不是这样。

官 井



  说一个轶闻趣事:早年一个张姓掌柜,家大业大,雇了十几个长工,养了一大群骡马。张掌柜脸黑,据说一年只是大年初一洗把脸,人送外号——张黑脸。张黑脸舍得给长工吃饭,却舍不得水让长工洗脸。他每天早晨让长工站成一排,亲自端一碗水,噙上一口往长工脸上逐个喷,算是洗脸。

  闲传谝过,再说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地处渭北高原,原上自古缺水,井深三十余丈,每到干旱季节吃水比吃油还难。上门讨要,乡人宁可给个馍不肯给碗水。上面说的轶闻趣事发生在我們邻村,时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

  我们村有何、贺、杨、刘四姓,每姓都有一眼井。不知啥原因,四眼井的水都有问题,碱性太大,很是苦涩。所幸村西头有眼官井,水既甜且旺。官井不是哪个当官的打的,是全村人出资打的井。平常日子,大伙吃水都用官井,并不犯愁。

  家乡一带的井都是“双下索”,何谓双下索?就是在井绳两头各拴一只木桶,绞水时,实桶上来,空桶下去。官井盖有井房,一架辘轳结结实实地嵌在蓝砖砌的井桩上。绞水一般都是三个人,一个站在主位绞水,另一个站在对面扳辘轳把助力,还有一个蹲在井口撴绳。盛水的桶绞到井口,撴绳者双手用力提着井绳,在井口的木橛上缠一圈用脚踩住;绞水者一只手扳住辘辘,另一只手抓着桶梁提出井口,如此循环往复。官井的井口用青石条砌成三尺宽的正方形,面井的一边被井绳勒磨出许多条沟沟,浅的一指多深,深的有三指多,足显年代久远。

  渭北高原十年九旱,每到夏季,天旱水位下降,吃水就比吃油还难。其他几眼井因水涩,仅供牲口饮用,官井的井房前一天到晚排着长队,名曰:候水,等候绞水。无规矩不成方圆。乡俗是:候水必须有人在场,哪怕是个小屁孩。

  候车大家都经历过,那个等待实在是难熬。候水类同候车,可这个等待大多时候充满着欢乐。那是生产队年代,大伙得按时出工,候水几乎都在午饭时。大伙端着饭碗排队候水,虽说吃饭,可还是让嘴加班,边吃边谝闲传,天南海北地胡谝。候水少不了年轻媳妇,喊嫂子的小伙就跟她们说荤话,乱开玩笑。一次隔壁二嫂腆着大肚子来候水,爱开玩笑的小民瞥着她的肚子板着脸说:“怪不得井绳短了,原来被人偷了做了裤带。”二嫂羞红了脸,骂了声:“死鬼!”拿着手中正纳的鞋底就打小民,逗得大家哈哈笑,一上午的疲劳在笑声中也就消退了。

  记得有年夏天,天旱得厉害,官井一天到晚不得闲。小民去候水,站了一下午,把脚地都站了个坑。轮到他绞水时,已是黄昏。他绞上水桶,一看,只有半桶黄泥汤。天旱水位下降,加之不间断地绞水,井里已无水可绞。排在后边的人一看此情景,都摇头叹息而去。小民脑子活泛,灵机一动,便盖上井盖,和衣睡在井盖上。明儿清晨第一名绞水者非他莫属。

  黎明时分,村西头的麦娃摸着黑来绞水,看见井盖上睡着人,便明白了是咋回事。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是小民,想叫醒小民一同绞水。他连唤几声,小民却鼾声如雷,动都没动。他便和小民开了个玩笑,双臂一使劲,抬起井盖一头往一旁移动。井盖移到了一旁,小民竟然没醒,依然响着叫贼吓老鼠的鼾声。他笑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咋睡得跟死猪一样。”转身去摇辘辘把儿绞水。绞满一瓮水,小民还没醒来。麦娃又把井盖挪回去。小民醒来去绞水,一看,傻了眼,又是黄泥汤!他嘟囔说:“把他家的,候了一晚水,咋还是黄泥汤!”这事让村里人笑谈了多年。

  井房有趣事也有悲事。记得在1966年秋天,村里一个年轻媳妇跟婆婆怄气,跳了井。村里人都十分同情那个年轻媳妇,可背地里还是埋怨她——哪里不好寻死,偏偏跳井,还让不让人吃水。水说啥也要吃。打捞上年轻媳妇,就淘井。秋季雨多,井水很旺。村里组织十几个年轻汉子,轮班绞水,人歇班辘轳不停,两天两夜没歇辘轳,终于淘干了井。

  1970年,村里打了眼机井,彻底解决了吃水问题。官井完成了历史使命,井房再没人去眷顾,后来倒塌在一场大雨之中。大约在新世纪之初,紧邻官井的人家修盖新屋、拓宽宅基,把官井填了,听说用小四轮拖拉机拉了近一百车土。

故乡锣鼓



  娃娃,娃娃你甭闹,

  过了腊八就放炮。

  娃娃,娃娃你甭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这首童谣流传得很久,也很广。我国许多地区过年从腊八这一天就拉开了序幕,我的故乡亦如此。腊八一过,故乡的锣鼓就敲了起来,营造出一种迎新春的热烈气氛,把旧历年的年底渲染得更像年底。每每吃罢午饭,村头就聚集起一大群人,把锣鼓敲得火火爆爆的。上到花甲老汉,下至七岁顽童,人人都能来一手,铿铿锵锵,颇为威武雄壮。

  故乡的锣鼓源于何时,无从考证。史载,这里曾是商周交兵的古战场(川云关旧址就在我们村东南十里处)。这一带的村名都很特别,如西大寨、东小寨、南营、北营等。相传这些村子都是古时驻军的营地。我的故乡村名叫杜寨,据说是秦汉时一位杜姓将军的大营。又传,我们的祖先都是这些将士的后裔。古时作战以锣鼓助阵,击鼓冲锋,鸣金(金者,锣也)收兵。那时击鼓鸣金很有套路,丝毫不能乱,且将士们人人都懂得鼓声金鸣之乐。以此推理,故乡的锣鼓真可谓源远流长。

  故乡的村村寨寨都有锣鼓队,各有自己的打击路数,却总路数极为一致。每到年底,各村寨的锣鼓队都要操练一番,鼓乐手老幼皆有。花甲老汉教授七龄顽童,教者诲人不倦毫无保留,学者专心致志刻苦认真,因此各村寨的鼓乐手人才辈出,后继有人。

  经过千百年的演变,锣鼓不再只是作战助阵的用具。秦汉雄风,盛唐气象孕育了它,苍莽的黄土地,奔腾的渭河哺育了它,赋予了它新的生机。故乡的锣鼓到今日已发展成为一种拙朴粗犷的鼓乐艺术,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在打击套路上更加多样化,有出征锣鼓、得胜锣鼓、丰收锣鼓、喜庆锣鼓、迎亲锣鼓等等。

  每逢元宵佳节,各村寨的锣鼓隊齐聚杨陵镇,进行一场一年一度的锣鼓大赛,那阵势蔚为壮观。四周是拥挤的人群,中间是各村寨的锣鼓队。最初是一阵难熬的沉寂,骤然间数百面牛皮大鼓一齐擂响,无数铜锣镲钹同时发声,声震长空,势如山崩海啸。鼓乐手是清一色的精壮汉子,人人都是短装打扮,腰扎红绸带,头挽英雄巾,英武异常。镲钹在他们头顶翻飞,冰冷的阳光被弹得四处飞溅。鼓槌在他们手中激越地跳跃,化作团团火球,飞扬的流苏变成了对对蝴蝶,翩翩起舞。铜锣在他们手中震响,驱散了苦闷忧愁,呐喊着渴望希冀。那鼓点愈来愈急,犹如暴风骤雨一般,鼓音浑厚苍劲,恰似万马奔腾,势不可挡。锣声钹音铿锵,犹如秦腔大净的吼声,又似电闪雷鸣。这一切声响交织出一曲无与伦比、气势恢宏的交响乐,挣脱了束缚,冲破了羁绊,撞开了闭塞。这一刻,沉寂苍莽的黄土地也亢奋起来,冰冷的阳光也变了燥热起来,鼓乐手和围观者都遗忘了人生的大苦大悲,天地万物似乎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沉浸在隆隆的鼓乐声中。鼓乐愈演愈烈,鼓乐手们跳跃着,奔腾着,旋转着,全身有力地搏击着,脚下腾起阵阵黄尘。这时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锣鼓比赛,一切的一切都在锣鼓镲钹的呐喊声中交融、凝聚、升华。

  更吸引眼球的是女子锣鼓队,这是一支异军突起的新生力量,奇葩独秀;古乐手都是青年女子,古代武士的打扮,花木兰的形象;巾帼不让须眉,铜鼓镲钹在她们手中雄劲地翻飞,而且灵动轻巧,她们打击另有套路,别有韵味;头挽的红绸布、腰扎的红绸带随着她们跳动的身姿火焰般的飘扬,把一个原本就热火的景象渲染得更加红红火火。

  故乡的锣鼓是父老乡亲心河毫无保留的宣泄,是父老乡亲心灵深处的呐喊,也是父老乡亲对美好生活的渴盼。在锣鼓镲钹声中愁苦熨平了,忧郁扫除了,疲惫荡尽了,只有希冀和渴望在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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