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小垫
靠山屯的人背地里都管古老二叫古小垫,屯子里的老年人说,头上长着稀疏发软的黄头发,发贼的眼球里镶着一对黄眼仁,一看就是小气鬼。
生产队刚分家那年夏天的鸡蛋事件,让古小垫声名远播,流传了三十来年。那天,屯里吴球子两口子要去集市上卖东西,古小垫为了省工夫和车脚费,就把一筐鸡蛋拿来,让吴球子两口子捎到集市上帮忙卖了。吴球子媳妇硌应古小垫,不愿帮他卖,吴球子是個大大咧咧热心肠的人,便说了媳妇几句,都一个屯子住着,帮忙卖一筐鸡蛋,捎带脚的事。又对古小垫说,二哥,鸡蛋放车上吧,你有数吧?古小垫忙说,有数有数,没数还了得了,不多不少二百个,我查了三遍呢,你要不信,要不咱再查查。吴球子说,我哪有工夫给你查,你是按个卖呀还是按斤卖呀?古小垫说,按个卖呗,一块钱一个,你要是能卖上高价,回来我看效益分你点钱。吴球子媳妇讥讽道:哟哟,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人还能唠出这种嗑来,看你家的这小眉卡目眼的小鸡蛋,一块钱一个能卖出去卖不出去还不一定呢,还看效益给俺们分点钱,你可得了吧。古小垫黄眼珠子瞪大了,我这可是说的真事,咱家这可是纯真的笨鸡蛋营养足,你们可不能给贱卖了啊。吴球子媳妇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没破的吧?古小垫回道,保证没破的,我用稻壳子添的空,再说咱家喂的鸡净吃骨头渣子,皮厚着哩。
在集市上,经吴球子媳妇一顿吆喝,古小垫的笨鸡蛋很快以一块钱一个卖掉了,但不知咋弄的,有两个鸡蛋给打破了。吴球子拿起一个破鸡蛋看了看蛋皮子道:古小垫真能吹牛,说他家鸡蛋皮厚。说完,随手要扔了破蛋皮子,被媳妇制止了,你别扔,你把破蛋皮子都扔了,那两块钱你搭上呀,你把破蛋皮子放筐里,证明东西坏了,但有东西在不是。吴球子嘟囔了一句:两个破鸡蛋,还当个事了。
傍晚,吴球子开着三轮农用车顶着雨返回,开到离屯子还有二、三里地的地方,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一个人赤着身子,下身只穿一个小裤衩,肩上扛着一辆用衣服和裤子包裹严实的自行车顶着雨往屯里走。稍一细看,这个宁让自己被雨浇也不肯让自行车被雨浇了的人就是古小垫。古小垫的这台永久牌自行车已经买到手二十多年了,还有六成新呢,原因就是古小垫使东西那是真在意,道好人骑车,道不好车骑人。
吴球子对媳妇说,这东西一辈子舍命不舍财,真是一绝呀,捎他一轱辘吧。媳妇说,不捎。吴球子收油门要停车,媳妇吼了一句,你嘚瑟啥,赶紧走回家做饭吃,都快饿死了。吴球子怕媳妇,一加油跑了。
雨中扛着自行车的古小垫刚回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吴球子开的车唰一下从他身边过去了,古小垫急喊,吴球子,捎我一轱辘呀,哎哎!鸡蛋卖了没?把钱给我呀。三轮车连速度都没减。
吴球子两口子刚撂下饭碗,古小垫就颠颠地来了,一进屋就埋怨,我说你们两口子眼里光盯钱了吧,道上走个大活人愣是看不见,可给我浇屁了,咋喊你们也听不见。
吴球子装糊涂,下大雨,也没注意呀。
古小垫说,我寻思你们肯定没看见我,要不哪能见着我不停车呢。哎,那个我的鸡蛋都卖了吗?卖了多少钱呀?把钱和鸡蛋筐都给我吧。
吴球子媳妇带着损人的口气说,我的天,几吊子钱一个破筐,好像谁能贪污了似的。说着,从炕上拽过来腰包,从里面拿出已卷好的钱摔在炕沿上,瞪了他一眼,一百九十八块,你查查吧。
古小垫愣了一下,上来把钱抓到手,往右手拇指和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开始一张一张地查钱,反复不知查了几遍,看得吴球子和媳妇都有点闹心了。
直到古小垫不查了,吴球子媳妇才问,一百九十八,查对了吗?古小垫说,一百九十八是对了,还差着两块钱呢。
吴球子媳妇生气了,有两个鸡蛋碎了,破蛋皮子在筐里呢,鸡蛋筐在外面车斗里呢。
古小垫一听有两个鸡蛋碎了,张大了嘴,呆了一刻,吐出了一句话:咋可能?吴球子媳妇真生气了,一拍饭桌子:咋的?你还让我赔呀?
古小垫转身出了门,把鸡蛋筐提了进来又回来了,刚要放炕沿上,被吴球子媳妇一把挡开,破鸡蛋筐水啦啦的往哪放,放地下!
古小垫从筐里捡出破蛋皮来对,对出了够两个鸡蛋的蛋皮,他难过地说,我用稻壳子整的没毛病呀,是不是你们给人拿鸡蛋时,或者买鸡蛋的人给弄碎了?这事得整清楚了,得有人给包啊。
吴球子也生气,操!碎两个破鸡蛋算个啥事,媳妇你去给他拿两个鸡蛋包他。吴球子媳妇脸一沉,凭啥呀,古小垫儿,你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给你包两个鸡蛋呀?
古小垫脸不红不白的说道,二百个鸡蛋我好好的交到你们两口子手上,筐也没坏,稻壳子也没撒,好好的鸡蛋怎么能碎了呢?我咋寻思都不是我装鸡蛋和鸡蛋筐的问题,也不知道是你们弄碎的还是买鸡蛋的人给弄碎的,咱不管是谁给弄碎的,都应该给包对不对?我那么相信你们两口子,咋不替我负责任呢?两个鸡蛋那可是两块钱呢,虽说现在钱有点毛,但那毕竟是两块钱呀,买别的不敢说能买到啥抗用的东西,但买两块钱火柴一年都使不了,这钱可不能就这么没了不是,我寻思你两口子再好好想想,鸡蛋到底咋弄碎的,得给我个说道不是。听着古小垫这顿叨叨,把吴球子两口子都整不会了,半晌,吴球子才道,古小垫,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你,你真好意思让我们给你包这两鸡蛋吗?吴球子媳妇气得已然不知道说啥了。
古小垫又像唠家常嗑似的说,我这个人吧,平常过日子手是攥得挺紧的,过日子嘛,你不勤俭持家怎么能行,屯里人都管我叫古小垫,我也没看见谁咋大方,大方在哪,咱屯子哪家人家是善人做过啥善事?谁给敬老院福利院或者灾区捐过钱粮?我扯哪去了,那个鸡蛋的事你们看咋解决呀?
吴球子两口子望着古小垫,知道这下摊上憋气的事了。吴球子跟古小垫理论上了,吴球子媳妇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在心里盘算开了。
吴球子见古小垫嘴丫子都讲出白沫子了,一拍大腿,对媳妇吼道,去,找两块给他。
古小垫卡巴卡巴眼,笑了,这就对了,何苦费了这么半天口舌。
吴球子媳妇说,没有零钱,不信你看——说着拿出几张大票,古小垫死死盯着那几张票子,我给你破开。吴球子媳妇说,不行,破钱破钱,你是让我破财啊。抖一抖手里的票子,一个钢镚掉了出来,在炕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圈,然后倒下了。三个人都盯着这枚一角的钢镚儿。
吴球子捡起钢镚儿,瞅着古小垫,鸡蛋碎了我们有责任,今天先给你一毛,过两天你再来取剩余的线,行不?
古小垫赶紧接过那一角钢镚儿,叹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就来。
第二天,古小垫真来了,吴球子媳妇给了一枚一角的钢镚儿。一个月后,才把两块鸡蛋钱包赔给古小垫。
纪老抠
老纪头五十多岁,是林场的剃头师傅,无儿无女。他为人处事特别抠门,无论谁去剪头理发,你差他一分钱也不行,比如谁家的孩子少带了一、二分钱,他会打发他老婆撵人家去要,所以林场的男女老少除了去找他剪头理发和他搭讪几句,平时没人愿意搭理他。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山里的林场,左邻右舍前街后街家家都是很亲的,唯独没人家愿意和老纪头他们老两口子走动。说个简单的例子,每逢要过年了,林场里几乎家家杀年猪,大家都互相送上一大碗杀猪菜,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家给老纪头家送的,可见老纪头家是多么没有人缘了。老纪头有个爱好,闲暇时特别喜欢钓鱼,那时深山中的海浪河野生冷水鱼特别多。夏日的傍晚,太阳一落山,河里的大小鱼就活跃起来了,不时地跳出水面打花,掠食贴近水面的飞虫,二、三十斤大的哲罗鱼排着队在澄清的水中转圈跑着玩,一帮八、九岁十来岁的山里娃站在紧贴河岸的森林小火车道上,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石头,悄悄的见鱼群游到岸边了,就喊着口号一起猛砸,几番折腾,那大鱼是一条也砸不到的,可老纪头一伸鱼竿,轻易的就能把大鱼钓上岸。曲林八岁大,他爸爸是林场主任,一把手,妈妈是林场卫生所的医生。曲林每每见老纪头钓鱼归来,鱼篓子都装得满的,便羡慕的不行,就有了想跟老纪头学钓鱼的心思。一天傍晚,曲林又见老纪头背着满篓鱼扛着鱼竿回家了,便跟着老纪头跟进了他家。老纪头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脸,眯着一双老鼠眼问曲林,你脚跟脚的干啥来了?曲林甜嘴:纪大爷,你钓鱼真厉害,一钓就一大背筐,纪大爷,你钓鱼钓的太神了!老纪头听得心里有点飘飘然,脸色也好了。曲林说,纪大爷,我想跟你学钓鱼,你教我钓鱼呗。老纪头瞪着鼠眼训曲林,你个小吊孩,不好好上学学习,学个屁钓鱼,赶紧给我滚犊子!说完便把曲林撵走了。曲林虽然只有八岁,但脾气却和他那军人出身的爸爸一样,有股倔劲。第二天晚上,曲林又去了老纪头家,央求老纪头,不教他钓鱼也行,能给他一点渔线和渔钩不?老纪头一听曲林管他要东西,立刻筋着尖头鼻子斜眼道,哇哈,小兔崽子,张嘴就管人要东西,你知道我这渔钩渔线都多少钱买来的么?能随便给你呀,你以为你爹是林场主任,你妈是卫生所大夫就在我这好使呀,统统不好使知道不,麻溜的赶紧走,回家写作业去吧。又把曲林从他家赶了出去,第三天、第四天一连七八天,曲林天天找老纪头磨叽,但那老纪头是高低不行,就不给,曲林最后也懈劲了,知道脸皮再厚都没用了。
上秋的一天,老纪头从海浪河南岸坐铁索渡船回家,船行驶到河中间,赶巧从上游漂下来一条五十多斤重的受伤的大蜇罗鱼,老纪头鼠眼到处撒目眼尖,让他先看见了,他让摆船的停下,把半死不活的大鱼捞了上来。从渡口到场部八里地,鱼太大,精瘦干瘪的老纪头扛鱼哪走得了这么远的路,同船的人陆续走掉了,没人帮他弄,正犯愁呢,一眼见曲林最后从船上下来了,老纪头把曲林叫过来,小伟,你帮我把鱼抬回家呗。曲林看着老纪头道:我才不帮你抬呢,管你要点渔钩渔线都不给,你太小抠了,我不帮你抬。老纪头露出笑脸,哎呀,我不是舍不得给你渔钩渔线,因为你是学生,你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才对,打鱼摸虾耽误庄稼,你要学会钓鱼了,不好好学习了咋办,你爸你妈不得找我算账嘛。曲林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出声。老纪头又道,小伟,你是学雷锋的好孩子,你帮我把鱼抬回家,我给你写一封表扬信给你们老师行不?曲林说,我不要表扬信,我就要渔钩渔线。老纪头眨眨眼,你先帮我把鱼抬回家再说呗。曲林见老纪头有了活口,便帮老纪头把鱼抬了回去。到家后,曲林等着老纪头给他拿渔钩渔线,可老纪头像没这回事似的忙着收拾鱼,收拾完了让老婆子拿出去卖,老纪头以往钓的大鱼大多都把中间的肉切成段卖了,自己只留头尾吃。曲林催问渔钩渔线的事,老纪头眼不睁头不抬地说,呀孩子,我寻思了半天,咋寻思这不务正业的玩意我还真不能给你,要不你先回家问问你爸你妈,看看他们让不让你学钓鱼,你问完了再说行不?一听老纪头的话,气得哇一声哭了,丢下一句:纪大爷你是骗子!然后掉头就跑了。老纪头在后头嘟囔了一句,这孩子不懂事,我不是为你好么,再说,那渔钩渔线是大风刮来的么,能说给就给你么。
曲林受了这等愚弄和委屈,没回家,站在夜晚空旷的小火车道上,号啕大哭,那委屈的哭声在林场的山谷中回荡。待林场的人们弄清事由后,都骂老纪头,老绝户头,做事有点过分了。老纪头还蛮振振有词:我是为孩子好,怕让孩子学坏了。曲林的妈妈好歹才把儿子哄回了家。一个小时后,老纪头的老婆急惶惶地敲开了曲林家的房门,说她家老头吃鱼头让鱼刺卡住了嗓子,噎得快上不来气了,请曲林妈妈快去给看看。儿子让老纪头给弄的哭成那样,曲林妈妈正生气呢,随口道,愿找谁找谁去,我不管。老纪婆子哭叽叽的说,我都骂我家那个不是人的老死头子了,卡死他也活該,遭报应了,死拉抠一点人味也没有,看把小伟整的哭成那样,还是人吗?宋大夫,不管咋样,还是请你看在都是老同志的面子上,去给看看吧。曲林的妈妈仍在生气,这时,曲林挂着红肿的眼睛,从里屋把妈妈的医疗箱抱了出来,送到妈妈跟前,妈妈,纪大爷不让我学钓鱼,可能真是想让我好好学习,你先去给他看病吧,没准儿他这回能给渔线渔钩了呢。曲林妈妈瞪了儿子一眼,啥也没说,背起医药箱和老纪婆子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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