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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杏花开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6982
刘艳丽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杏儿。”

  “你为什么叫杏儿?”

  “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杏花开的最好呢。”

  “杏儿,你长得真好看!”

  “兰儿,你也长得好看!”

  “这里有好多的花!我们一起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好不好?”

  “好!好!”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杏的坟地,在一片杏林旁边,此刻杏花开的正好,我和杏却阴阳两隔。久久的站在杏的坟前,我思绪万千,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在林中追逐嬉戏的场景……

  杏是我童年的玩伴,那年她五岁,随父母逃荒来到孟镇,据说是河南遭了水灾,她们一家三口一路乞讨,来到这里。孟镇人善良好客,就收留了她们一家三口,并给了些荒地让他们耕种。

  杏长得很好看,脸蛋白白净净,大大的眼睛,梳着两根小辫,穿一件对襟花布夹袄,见人很羞怯,總是藏在大人身后。

  我娘见她家光景可怜,时常拿些家里的旧衣服,送给杏娘,让她改改给杏穿,或者做鞋底用。我们两家住的不远,面对面住着,中间隔条沟渠。有时候我娘做饭时多做上一碗,让我端给杏吃。

  杏搬来没多久,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起玩耍嬉戏。八岁那年,我和杏都进了镇上的小学读书,我爹是镇上的老师,学校只有一个教室,一至五年级学生都挤在一起上课。我爹一个人教着五个年级学生的课程。

  我和杏唯一的特权就是爹允许我和她坐同桌。杏学习比我好,上课从不做小动作,我爹常为我上课做小动作发愁,他经常用教鞭棍把桌子敲的叭叭响,让我多向杏学习。在我的记忆中,我似乎哪里都不如杏优秀。可我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她心地善良,总是处处让着我,什么都不和我争抢。有一次,我和班里男生因为争夺板凳打了起来,一直胆小怕事的杏,却冲在前面把我挡在她身后,结果被那个男生一拳打在眼窝上,眼睛乌青了一个礼拜。

  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杏娘给杏生下了一个弟弟。后来杏娘在月子里受了风寒生了病,从此一病不起。杏的弟弟不到两岁时得了肺炎,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夭折了。杏娘无法承受失去孩子的打击,伤心过度,加之久病身虚,病情开始恶化,不久便撒手人寰。

  杏娘出殡那天,杏一身素白孝衣,裹着单薄瘦小的身子,手里捧着她娘的遗像,被两个大人搀扶着,已经哭得瘫软了下去,嗓子哑的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这个没了娘的孩子实在可怜,全村人都红了眼圈,那天,我和小伙伴也陪杏狠狠的哭了一回。

  杏娘走了,留下可怜的杏和他爹相依为命。杏变得沉默寡言,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里发呆,不再和我们一起玩耍了。我和我娘去看她,只见她一个人坐在炕角,面朝着窗户发呆,表情麻木凝滞。我娘心疼得流下了眼泪,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说:“杏,大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娘走了还有大娘了,大娘会把你当自己闺女待着,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可不敢憋坏了自己……”慢慢的,杏在娘的怀里开始轻声抽泣,娘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说:“苦命的孩子,想哭就哭出来,这里就我和兰儿,有没有外人……”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惹得我和我娘又陪着她掉了一回眼泪。

  痛失母爱的杏似乎在一夜间长大成人,她每天放学后就急急忙忙回家,回家就开始生火做饭洗衣担水喂猪。她不再和我一起没心没肺又说又笑的玩了,她变得沉郁寡欢,不爱说话,即便微笑,笑后也总能看到一丝只有大人才会有的忧郁。渐渐的,大家都疏远了她,只有我一直陪伴着她,替她难过,想尽办法去安慰她,帮助她。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爹由于工作原因调离了孟镇,我的学籍也跟着转到县城。走的那一天,我特地来找杏告别,杏大约知道我要走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无论我怎么叫门,她都不开,我只好把自己最心爱的连衣裙和一个带锁的笔记本放在她家的窗台上。笔记本是老姨从北京回来探亲,特意送我的礼物,我一直收藏着舍不得用,同学中我只让杏儿摸过它,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喜欢这个笔记本。我放下东西,对着窑窗说:“杏,想我了给我写信,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学习,将来考进城里,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我走出来院子,听见杏在低声的哭泣,我知道,她是不愿意和我分开。我的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快步离开了杏破落的院墙。

  当车子启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杏的声音:“等一等,兰儿,等等……”我透过车玻璃,看见杏在后面拼命的追着车子跑。我要求爹让司机停车,车子停下了,杏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手里拿着一支崭新的钢笔,红着眼圈递给我:“兰儿,我一早就听大娘说你要进城读书了,就在赶集时用卖鸡蛋的钱给你买了一支钢笔,你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接过钢笔,和她紧紧的抱在一起……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城里的生活丰富多彩,令我目不暇接,杏也在她所处的乡镇上了初中。我们最初分开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每月都会给杏写一封信,寄到她就读的学校,她也会给我回信,我们彼此交流着心得。我给她讲述城里的生活,她给我讲述她生活的遭遇。她说她也想上大学,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医生,将来就到农村看病。她说要是农村有好医生,她娘和他弟弟就不会死了。我说的理想是当个作家,将来要为她写一本书。杏回信说:“等你当了作家,一定要把我写的好些,一定给我一个圆满的剧情,我活得太苦,但愿有一个好的结局。”——那个时候,我们都爱上了琼瑶的小说。

  后来我渐渐适应城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加上学习忙碌和各种活动的参与,我们的书信渐渐少了,再后来就很少给她写信了。在我上初三的时候,收到了杏的一封信,信内容大致意思就是说,她已经回村了,让我再不要往学校寄信,她收不到,她爹给她找了个继母,还带来一个弟弟正上小学,又生下一个弟弟需要人照看,为了节省家里的开支,他爹劝她放弃了学业,说女娃迟早要嫁人,念再多书也没用,让她把弟弟带到两岁就给她寻个婆家。杏为了不使爹为难,就办了退学手续,在家一边带弟弟,一边做家务。

  最后一次收到杏的来信,是我上高中的时候,杏来信告诉我,说她继母的妹妹娄喜娇,她现在叫她姨姨,给她在靖川寻了个婆家,已经订了婚,农村讲究黑年不结婚,所以须等上一年才能出嫁,在这期间,她会随姨姨去延边餐馆帮忙。

  对于杏的处境,我也无话可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帮助她,她学习一直很优秀,我只是为她中途放弃学业而感到惋惜。从那以后,我们便再没有书信往来。杏在延边帮她姨姨开餐馆,我则投入了紧张忙碌的学习中……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全家定居省城。大学毕业后,我和男朋友同时被省城一所公立学校录用。当我回家整理东西,准备开始自己人生新的旅程时,无意中发现一直藏在抽屉里的那支钢笔。没错,是当初杏送我的那只钢笔。——杏追着车子送我的画面,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我们的童年,我们曾经的约定……

  这么多年了,杏儿,你过的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是不是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我立刻有一种想要见她的冲动。我们曾经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如果说这么多年是因為学业与诸事的牵绊使我们疏离了,那么现在,正是我和她兑现约定的时候。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回想起了我和杏之间的点点滴滴。我把我的心事告诉了爱人,他说:“杏儿怪可怜的,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她。”有爱人的体贴和善解人意,我感到无比的幸福,依偎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爱人坐车去了孟镇。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孟镇。十多年过去了,孟镇并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封闭落后的样子,但此刻的它,已经失去了我儿时记忆中的美好,愈加破落萧条。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虽然我出生在这里,这里曾经有我美好的童年,但我们都不再熟悉彼此的呼吸和脚步了。

  村里增加了许多新面孔。是呀!这十几年间,村里的小伙要娶妻生子,姑娘要嫁人,小孩要成长。但当我问起杏儿的时候,她们只是笑笑,避而不答。我在村口老槐树底下,遇到了四婶,她已经由一个中年妇女,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那时我娘在村里的时候,四婶和我娘关系最要好。她揉了揉混浊的老眼,把我左看右看,仔细打量了一番,笑着说:“是兰儿,没错!长的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啧啧……和你娘年轻时候一样漂亮,快!跟婶子回屋去!”她边说边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把我领进了她家。

  四婶一生不生养,后来领养了个儿子,如今儿子娶了老婆就和他不亲了,结婚不久,他们搬去新房子自己单过,四叔殁了,留下四婶一个人守着老院子过日子。

  拉了一会家常,我便问起了杏儿的事情,四婶脸色陡然变得凝重了,她沉默了一会,叹口气说:“哎!她殁了已经快一年了……”

  “啊!杏殁了?怎么会这样?她是怎么殁的?是不是得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事情太过突然,像连珠炮一样向四婶发问。——我不能接受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杏好端端的怎么会殁了呢?

  四婶知道我和杏关系要好,她没有怪我,握了握我的手说:“哎!没娘的孩子可怜呐!”说完这句话,四婶眼圈红了,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混浊的眼睛,慢慢给我讲述起了杏的遭遇。



  杏订婚后,跟着继母娄氏的妹妹娄喜娇去了延边。娄喜娇在靖川给杏找了个对象,订婚那年正好是黑年,农村讲究黑年不结婚,男方说让杏在娘家住一年,第二年正月便来迎娶。

  娄喜娇在延边开了个餐馆,正好缺人手,就打起了杏的算盘,让娄氏说服了杏爹老秦,让杏随她去延边帮忙。杏爹为人耿直,又好面子,为了还小姨子人情,就替杏爽快答应了。

  杏在给我寄信的第二天,便随娄喜娇坐上了去延边的客车。娄喜娇为人奸猾,先前的服务员因为她待人苛刻,工资又低,不干了。于是,她的如意算盘就打在了杏的身上。杏生性善良,乖巧懂事,依着亲戚的面子,老秦也不好让她给杏开工资。来了个免费的服务员,不光能干好用,若是杏呆上一年,这一年就能省好几千块工资开销。

  娄喜娇一天只管吃管住,就是不给杏发一分钱工资。娄生就一副巧嘴,特会说话,自从杏来的第一天,她就拉着杏的手说:“咱们是自家人,不分什么你我,在姨姨家就和你家一样,想吃什么就随便吃。只要抽屉里有钱,需要买什么就随便花,姨舍得给你花。”

  话是说的不错,但杏吃的都是剩下的饭菜,姨姨的抽屉有铁将军把门,只有收钱的时候才打开,就连姨夫都没机会下手。好在杏儿出门时,爹在她的彩礼中拿出了几百元钱给她带上,爹说了,咱人穷志不穷,有吃有喝有住就行,能不花的就不花,不能向姨姨要钱花。不过杏想想,自己一天到晚都在餐馆干活,也花不了什么钱。

  餐馆里头只有三个人,姨姨是掌柜的,姨夫是掌勺的,杏是干活的。杏一天除了端饭洗碗抹桌子扫地,还要帮忙择菜,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散了架。娄喜娇的细抠,是出了名的,而且对自己老公更是严厉,最主要一点,不许和周围的女人说话,人送外号“母老虎”。丈夫强子虽然长的五大三粗,对她却言听计从,似乎总有什么把柄被娄喜娇捏着似的。

  娄喜娇的丈夫强子,话不多,长着一对小眼睛,看人时总是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怪异。杏尽量避免和他目光接触,干完活早早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姨姨不在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有意的躲着他。

  娄喜娇住的是一个老式旧楼房,房子很小,是一个套间房,她和丈夫住在大卧室里,杏儿和两个孩子住在隔壁的小卧室。自从杏住进这个家,老觉得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窥视着自己,尤其是在她换衣服或者洗澡的时候,总能听见门外有轻微响动。她不敢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姨夫,只是有一次她正在换衣服,姨夫破门而入,眼神很异样,姨夫声称自己在找东西,可是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拿就出去了。从那天起,杏便多了个心眼,每天睡觉把门反锁住。

  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个礼拜天,姨姨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晚上没能回来。餐馆照常打烊,杏累了一天,洗了洗,脱衣服倒在床上便睡着了。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门被人打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向她床边移动,这人猛的掀开她的被子,然后伸进来一只大手在她身上乱摸。睡梦中的杏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惊醒,“谁!”惊慌中的杏腾的一下坐起来,顺手拉开了电灯绳。刺眼的灯光下,姨夫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床前,一脸的淫笑。杏吓得直往后挪,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

  “姨夫,你要干嘛?”

  “杏儿,姨夫想你想的睡不着觉,你乖乖听话不要乱叫,姨夫以后会待你好的……”

  “流氓,出去!”杏拾起手边的枕头狠狠的砸向那个畜生。站起身准备往外逃,强子拦腰一把抱住杏,把她重重的摔在床上,顺势扑了上去,压在杏娇小的身体上。面对这样一个身强体壮的禽兽,此刻,杏的反抗是多么的绝望和柔弱……那一晚,杏被强暴了……

  强子在临走时撂下话:“这件事情最好烂在肚子里,要是让人知道了,你这辈子恐怕就没人要了!女人嘛,都会有这么一天的,给了谁不是给了?”

  杏浑身打了个激灵,姨夫的话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是呀!这种丑事,要是让未婚夫知道了,他还会要她吗?这件事情要是再被传扬出去,她还有何脸面去见世人,谁还会再娶她?何况,她爹的脾气……

  为了不使这件丑事传扬出去,杏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好一个人偷偷的哭鼻子。屈辱和委屈时时刻刻煎熬着她,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包围着自己,她感觉自己很脏,一遍又一遍的擦洗着身体,她甚至想到过去死,但她舍不得爹。她唯一的盼头就是希望能早点嫁出去,逃离姨夫的魔掌,结束这噩梦般的生活。



  两个月后,杏时不时的感到恶心,吃不下饭。娄喜娇以为她吃坏了肚子,就从家里拿些治肠胃的药给她吃,非但没有效果,呕吐越来越频繁。有一天杏终因体力不支,打扫卫生的时候晕了过去,娄喜娇急忙把她弄到医院,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医生拿着化验单瞧瞧,说:“这不是肠胃的事情,是怀孕了。”

  这个消息对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并没有意识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这件事情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不得而知,此刻,她只会用眼泪洗刷耻辱和惊恐,除此之外,她毫无办法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厄运。

  娄喜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惊懵了,她问杏是谁的孩子,杏只是一个劲的哭什么也不说。

  杏意外怀孕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娄喜娇一时也没了主张,决定尽快把她带回孟镇,交给姐夫、姐姐来处理。

  第二天,娄喜娇带着杏匆匆赶回到孟镇。一进门,娄喜娇便拉着个脸,对杏爹阴阳怪气的说道:“吆!姐夫呀!瞧瞧你养的好闺女,肚子都被人搞大了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真是丢人,人家男方再有三个月可就要举行婚礼,你看这事情咋弄了嘛?”

  “啥?你胡说!杏怎么可能怀孕了?这是怎么回事?”杏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娄喜娇冷笑一声,把化验报告单拍到桌子上说:“姐夫,这种事能随便说嘛,你自己看看,我的脸都被你那闺女给丢尽了!”

  杏爹哆哆嗦嗦的拿起化验单,看完后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气得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杏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手里提着行李,低着头一个劲的哭,她不知道此刻,除了用眼泪来遮盖羞辱,还能干些什么。该来的总是要来,现在天塌了,即便是压得她粉身碎骨,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杏!你给我滚进来!”杏爹厉声呵斥道。

  杏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怯怯地进了门。

  “你给我跪下!你这不爭气的东西!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杏爹在门后寻来一把笤帚,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向杏打去,登时,杏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继母娄氏赶忙上前阻止:“她爹,有话好好说,人常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样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要是传扬出去……”

  杏爹喘着粗气,脸色由青泛白,指着杏问:“怎么回事?快说!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杏从来没有见过爹这样生气过,他的脸色白得怕人,杏一边哭一边把姨夫强暴她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老秦闻听女儿的讲述,犹如一颗巨雷在他头顶炸响,一时间愤怒心痛纠结着他,几乎要晕厥了过去。他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倒在了椅子上。

  这时,娄喜娇见势不妙,耍起泼来:“哎吆吆!姐呀,你听听,你听听她都说些啥?自己不要脸让人搞大了肚子,却把屎盆子往我家强子头上扣。哎哟!杏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亏我还给你寻了个好女婿,你就这样报答我,啊?!姐姐,姐夫,你们可不要听杏胡说呀!哎吆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强子!你这个畜生,老子非宰了你不可!”老秦终于忍无可忍,他大叫一声,冲进厨房在案板上拉了一把切菜刀,就往外冲。

  娄氏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自己的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杏她爹,你傻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人常说舌头杀人不见血,这件事情要是传扬出去,你让杏以后怎么嫁人?你老秦的脸面往哪里放?咱们还能在这里过安稳日子吗?……”

  娄喜娇见老秦发疯似的样子,也被吓着了,急忙扑上前去抱住他的右腿:“姐夫,求求你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杏,那个畜生死不足惜,但你不能不顾杏的名声,还有妹子的脸面呀!”

  三人僵持了许久,老秦手里的刀哐当一下落了地,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杏她娘,我对不住你呀!”说罢!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老秦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这可急坏了娄氏,眼看杏的婚事逼近,杏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了。娄氏劝老秦道:“她爹,事情已经出了,你也不能老这样躺着,好赖得拿个主意是不是?”老秦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娄氏不说话。娄氏又说道:“趁着月份不大,不如把孩子作了,以免露了破绽,让男方知道了节外生枝。”老秦没有转身,摆了摆手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你就看着办吧!”

  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第二天天不亮,娄氏便带着杏去了市里,准备给杏做流产手术。到了医院,医院大夫拒绝给杏做人流手术,杏未婚先孕已经被人看作是可耻的行为,加上手术有一定风险,大夫不愿担这个责任,彼此推诿,说没有男人签字不敢给做,万一出了事情害怕纠纷,医生怕担责任。面对大夫冷言冷语,鄙视的目光,杏感觉羞愧难当,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低着头,像个罪犯似的跟在娄氏身后。

  正当娄氏四处碰壁心灰意冷时,这时,医院一个看病的胖女人,看上去一副热心肠的样子,主动和娄氏攀谈起来,她意味深长的把杏打量了一番,然后悄悄告诉娄氏,附近有一家门诊,专看妇女病,而且价钱不贵。娄氏在这个胖女人的介绍下,把杏带进了一个黑诊所。诊所不大,前面架子上放着些药,架子后面挂着一面破旧的白布帘子,帘子后面摆着一张妇科床,一张旧桌子上放着几样金属器械。诊所坐诊的是一位六十多岁老太太,带着啤酒瓶底般厚度的老花镜,她看人时总是眼睛朝上翻,在眼睛框的上方缝隙里看人。她收了娄氏二百元钱,就准备为杏做流产手术。人流的痛苦对于一个十八岁女孩子的身心,是怎样的一种摧残?更加不幸的是,因老太太操作失误,那些冰冷的器械,非但没有为杏拿掉身体里的祸秧,而是无情的穿透了她的子宫,给她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杏因人流术失败,不慎子宫穿孔疼得昏死了过去。杏被抢救过来时,生命无碍,只是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子宫。

  杏刚出院后,身体虚弱,下不了床,需要在家静养。娄氏害怕被村里人知道杏怀孕并流产的事情,便把杏关在偏房,不敢让她见人,一天只送两顿饭进去,对外谎称杏去了延边。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不胫而走,很快被传的沸沸扬扬,成了家喻户晓的丑闻。消息很快传到了靖川男方家里,没多久,男方便气势汹汹的找上门来人,要求退婚,并索要订婚时的全部彩礼钱。

  杏迷迷糊糊中,被院里的嘈杂声惊醒,她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的谩骂声:“无耻……下流……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他的未婚夫手插在腰里,站在当院,扯着嗓子跳着脚的骂她呢。她没有想到,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男人,也能骂出这样污秽的话来。

  虽然他们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见面时,他从屋子里进来,十分腼腆害羞,都差点把自己绊倒。第二次见面是订婚的时候,他陪她买衣服,他骑着自行车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没有人的时候他才让她坐上去,说是怕人看见难为情。第三次见面,是去延边之前,他接她去她家认门,在没人的时候,他悄悄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说他其实喜欢她,结了婚一定会待她好……

  杏也曾经无数次憧憬过,怎样依靠在这个并不强壮的肩膀上,营造他们未来的幸福……

  这时,院外院内已经围满了人,人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比划着、看着热闹。男人还在不住的骂,嘴角唾沫星子四溅。直到杏爹拿出了所有的家当,把亲家的彩礼还上,他方才罢休,摔门而去,走的时候,连杏订婚时一套舍不得穿的新衣裳,也一并拿了去。

  一生要强,惜名声如性命的老秦,怎么能承受这般羞辱,一时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昏死在当院中。杏听到院里的动静,想动却身软无力,动弹不了。

  “爹!”

  杏情急之下,一个翻身跌下了炕……

  待杏醒来,已是第二天黄昏,家里空无一人。杏回想起昨天的情景,流下了两行屈辱的泪,她想起了她娘,此刻,要是娘能陪在她身边,该多好啊……

  她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走出院门,这时,身后传来许多谩骂声和议论声,就连小孩也向着她吐唾沫,骂她是烂货、破鞋。姨夫的淫笑、未婚夫的謾骂、世人的指责,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杏跌跌撞撞向杏花崖走去,杏娘就埋在杏花崖边的杏花林,因杏娘生前酷爱杏花,所以杏爹为了表示对妻子的思念,便买下了这片杏林,把她安葬在这片杏林中。

  杏来到她娘的坟前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太阳已经燃尽最后一丝余晖,杏向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向身后的杏花崖走去。站在崖边,她回头向她娘的坟墓望了最后一眼,然后纵身跃下了山崖。

  在她跳下去的瞬间,正好被路过的拦羊汉看见,拦羊汉跑下崖底救人,待她被救上来时,浑身多处骨折,头部受了重创。幸好在跌落时,被崖下的一棵大树枝挂了一下,方才保住性命,但她的脸却被树枝划下了深深的一道口子。

  杏在医院抢救了一个礼拜,方才清醒,只是智力和精神都出现了异常,时哭时笑,喜怒无常,而且一条腿也残废了,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瘢痕。——她再也不是往日那个漂亮善良、腼腆害羞的杏儿了。



  “可怜的杏,花一样的年龄,竟经历如此磨难,实在令人痛心。”

  “谁说不是呢?!造孽呀!……”四婶一边说一边撩起袄襟子擦擦昏花的眼睛。

  “那后来呢?”我强忍住心中的悲愤,哽咽着问道。

  “后来……”

  在杏跳崖的那天,杏爹因生气过度得了中风,一家人都去了医院,一时忽略了杏,谁也没想到她竟跳了崖。

  杏爹出院后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娄氏既要照顾杏爹又要照顾杏,生活陷入困窘。后来她把杏卖给了西村一个光棍,比杏大十多岁。

  这人是出了名的懒汉,整日好吃懒做,酗酒赌博,靠吃政府救济过日子。因为懒,所以三十多岁还讨不到老婆。

  他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郭二。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市里工作,碍于老人的情面,答应给他成就一门亲事,了却老人的心愿。可是长得齐全的女人,没人愿意嫁给他。后来他家托人找到娄氏,答应为娄氏还清家里看病所欠下的债务,就说成了这门亲事。

  杏被娶过门后,郭二对她非打即骂。郭二每次喝大酒了就要和她亲热,她不配合就毒打她。杏每次见到郭二就像见了瘟神一样的怕,每天晚上,村里人都能听见杏杀猪一样的哭嚎声,尤其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叫得更加悲切凄惨,令人毛骨悚然。

  后来杏愈发的疯癫了,她经常一丝不挂、披头散发在村里游荡。而且嘴里念念有词,见人就吐口水,就骂婊子!吓得村里男女老少见了她就像避瘟神样躲着她。郭二嫌她丢人,干脆用一把锁把她锁在屋里,不许她出门。

  据村里人说,最后一次听到杏哭嚎,是一年前的一个伏夏夜。那天晚上,下着暴雨,电闪雷鸣,杏的哭声穿透雷声和雨夜,像鬼哭狼嚎般响彻在西村上空。那天晚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听见了那可怕的哀嚎声……

  一道晃眼的闪电,照彻黑夜,露出西村的轮廓,接着一声闷雷在西村上空炸响。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一个女人,一丝不挂,披头散发,浑身血迹、面目狰狞,如鬼魅一般,在暴雨中行走,她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边跑边笑,时而又哭哭啼啼。她在雨中跌倒爬起,一路跌跌撞撞朝着黄河岸边走去,最后消失在如瀑的雨夜中……

  第二天,黄河涨水,滔天的巨浪迟迟不退,腥黄的黄河水汹涌着,怒吼着,如泣如诉……接着,西村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一时间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一个疯女人用切菜刀,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离奇失踪。

  第三天,黄河退汛了,人们在黄河下游,发现了一具女尸,赤裸着身体,下半身已被黄泥掩埋,上半身高度浮肿。最明显的特征是,脸上有一道难看的瘢痕。——这个女人就是杀死丈夫的疯女人,杏儿。……不错,她就是杏儿,孟镇的杏儿,和我一起长大的杏儿!

  后来郭家不愿掩埋仇人的尸体,杏爹便把杏的尸体运回孟镇,和她娘埋在了一起——那年,杏刚满二十二岁,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

  听完杏的遭遇,我已是泣不成声,好在有爱人扶着我的肩头,给我肩膀让我依靠。他劝我:“逝者已逝,就让她安息吧!你也不要太难过,这或许就是一个人的命罢,死亡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说得对,或许,死亡对杏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我想,她或许在死亡的一刻是淡定的,抑或是清醒的。但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醒来,活在自己的梦里,活在一个疯子的世界里,活在一个没有伤害的世界里。

  但我始终坚信,世间一切,都会互为因果,总会有一天,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婁氏因无法忍受生活的窘迫,带着孩子改嫁,丢下半身不遂的老秦独自生活。后来老秦也搬进了杏园,陪着自己的女儿和妻子,村里人见他可怜,每天轮流送饭给他吃。

  我们去看望他时,他因中风嘴角歪斜,面部表情麻木,从脸上已看不出什么悲喜来。他说话不太清晰,一张口嘴角就流涎。他见到我,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随后起身颤颤巍巍打开一扇老式的柜子,取出一个包裹,递给我。

  我打开那包裹时,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那是我送给杏的裙子和笔记本,她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报纸都已经开始发黄,里面的东西却完好如初,看来她一直没舍得用过。我打开笔记本,里面掉出来一封信,没有写日期,看信的内容,估计是她跳崖时写给我的绝笔信……

  亲爱的兰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经离开了,我此刻除了对我娘的思念,剩下的只有恨。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竟要这样惩罚我!

  亲爱的兰儿,你能告诉我吗?我知道,你一定能!

  我知道你会回来看我的,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你送我的连衣裙和笔记本,是我全部的财富,我把它们当宝贝一样珍藏,想你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自从我娘殁了以后,我的爱便被上天夺走了,谢谢你和大娘对我的照顾和关心,让我重新感到温暖和关爱。但自从你们走后,我便失去了这唯一的爱。

  抱歉,兰儿,今天,我只能和你在此别过,我感觉自己活得好累,好累!与其活在屈辱与痛苦中,不如快点结束这一切,离开这肮脏的人世间。我知道,只有我去了天堂,才能洗刷我的屈辱,还我清白之身。

  兰儿,请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想去一个没有冷漠和伤害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我将会在另一个地方活着,默默为你祈祷。

  杏儿·绝笔

  可怜的杏儿,在写完这封信后,非但没有得到解脱,却承受了更多的屈辱。我把这些东西拿到杏的坟前,烧给了杏,这是杏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我希望她在那边,能忘记这一切的不幸,不要再有恨和遗憾。

  杏一直都在惦记着我,希望我能早点来看望她。可是,我来得太晚了,这一生,我都将背负这份愧疚,这是我欠杏的。只是我答应给她的结局,却无法兑现——她的故事,我无法给予一个圆满的结局。

结束语



  离开孟镇,我们又去了西村,途经黄河,我在岸边伫立许久,想像着杏在那个漆黑的雨夜,都经历了什么?或许她是不小心失足跌入黄河,或许是她纵身一跃寻求解脱……死亡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解脱。此刻,这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就流淌在我的脚下,它自天际而来,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汹涌激荡,宣泄着满腔愤懑。当你靠近它时,你会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召唤,你会将所有的怨恨连同自己抛入这滚滚洪流,甘愿被这滔天的巨浪击打得粉碎,并挟持着,一路呜咽着,冲出狭隘的堤口,流向平静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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