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老宅本可继续的悠徐讲述,突然被粗暴地打断戛然而止。那场大火,不由慈眉善目的老宅分说半句,它只能听之任之,最后颓然扑倒。已经有九年没人住在那里了,不知道老宅在那一刻如何慌乱、无助、悲伤。也许这些都没有,它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一切都可泰然处之,大事已毕,它正要为自己张罗、设计一个庄严的结局。浴火重生,它只是离开了这里,去了别处。
我镇定一下心神,在微信里分别告诉一个爱唱歌、一个爱写诗的两个弟弟:“歌唱家的故居烧了”,“诗人的故居烧了”。这两个家伙完全无感,以为是我发错了,是条过路的信息,与他们无关。直到晚上我有时间跟他们说个仔细,才引来无边无际的唏嘘。歌唱家说:“作家、评论家的故居也烧了。”诗人说:“原想回去看一下,这——以后就不用回去了。”看姐发来的一组老宅劫后的照片,完全找不到先前的轮廓、踪影,只余一片瓦砾。此番,老宅竟像老顽童一样用一片瓦砾来考我,考我搭积木的本事。我没有让它失望,用追忆、想象和一条难以割舍的感情线索,终于重建完成,并且从此在心里牢记了它的图纸和音容。
消防队参谋在电话里说,前后去了几次现场,做了细致地调查、走访,真的没有办法确定原因,结论只能落到“飞火”。派出所也都尽力了。我没再坚持什么,也真没什么好坚持的,再坚持就像在难为人。我从那个叫张家沟的村庄走出来,深知这个村庄最深刻的哲学就是“不了了之”。我几乎没有写过老家“民风淳朴”,它与这个词还有不小的距离。一户读书人家,真的有不少复杂的记忆。老宅空置这段时间,门窗被破损了,炕革被卷走了,木头炕沿被抽掉了,连同宅后的松木电线杆也被人偷去了。
无数次想过中国人的想家,到底是想什么呢?是亲人,是老宅,是老味道,还是乡音?全都是,还是全部不是?家人都搬出来了,老宅也不见了,这以后,我还要不要“怀乡”,“怀乡”又是怎个“怀法”?我不能回答自己。
老宅在村庄的东南角,朝向也有点偏东南,与其他人家一致性的正南朝向略有不同,从远处看像是把脸悄悄扭向太阳。我们是全村最早见到太阳的一家,太阳一出,便爬上窗棂。父亲母亲,早早就起床了。太阳朗照着,我们磨蹭一下,也只得起来。加上老宅,园子正好是个超大的矩形,总共差不多有十亩的面积,我们也是与田野、庄稼最近的一家。园子四周用柳条密密地栅起,而柳条落地生根,发展壮大,几乎成了一圈儿林带,引来鸟语不绝于耳。“丑妻近地家中宝”(前一半忽略),家人个个高贵得像庄园主。庄园主们从春到冬,不间断地在老宅里整理庄园宝地赐予的各式丰收。
老宅“红皮到顶”,即柁、檩、椽清一色都是松木。父亲当初买这些松木时历尽波折,还发生过危险。为了坚固黏土房基,父亲还拉来一群牛,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踩呀踩。我们运砖,打土坯,浸拉哈辫子……全家齐上阵。在乡邻的帮助下,房子突然之间就长出来了。房子清新、芬芳的气息沁人心脾,至今难以忘怀。搬家时,祖父同一个亲戚一起,用扁担抬着我家用小缸盛装、数量可观的咸鸭蛋,从村西走到村东,一路展览一路应答,当然还有引来的一路啧啧。在老宅里,杀过一头七百多斤的肥猪,四叔又爱又恨,在猪肉上狠拍了几下。
老宅的土炕有两间房子那么长。外甥女小的时候,这是她的一块运动场,她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这头。炕长,炕席也长,市场上买不到,父亲母亲就亲自动手,那是一个非常感人非常壮观的劳动场面。祖父来的时候,愿意躺在炕头,老人家特别喜欢躺着,特别爱吃肥肠。姐常常会倚着炕沿,对着录音机有板有眼地唱《梁赛金擀面》。我们兄弟三个,趴在大长炕上写作业、比书法,跟着黑白电视,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句地记歌词。偶尔,哥儿几个也会打一场诗词背诵的擂台赛。欢喜的是夏天,忧愁的是冬天——只有被窝儿里是暖和的,外屋的东山墙,霜有两寸厚,满墙都是。
我迎娶新娘子也是在老宅。时候正是盛夏雨季,天像漏了,下个没完,土路变得一塌糊涂。送亲的公爵王,走到乡政府驻地,就再寸步难行。感谢东方红75马力链轨拖拉机(多像战争年代的坦克),它威武援助的壮举,为一桩姻缘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俱往矣。秀才人情纸半张。写下这一篇,专为亲爱的、之后只能在梦里重逢的老宅……
床前明月光
那時我们还像一群雏燕,聚居在老屋里。老月,不大能说得清它的年龄,矮矮的身量,黑黑的泥墙,实在算不上很有风度,但很慈祥,我们喜欢也敬重。相形之下,今天城市楼房呆板的棱角和室内单调的白色,显得过于乏味和缺少个性。
幼年时便能把李白的《静夜思》倒背如流,可这二十个字背后的深意,却直到二十年后我离了故乡才渐渐悟到。“床前明月光”总牵动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而乡间的四季与风物虽相隔遥遥却立时凸现于我的记忆里。
姐要哄上半天,我们哥仨才肯把又臭又破的袜子脱下来,她拿去洗净、晾干后,再细针密线地补好,穿上毫不硌脚;姐喜欢唱歌,代表作是《沂蒙颂》,一唱到“我为亲人熬鸡汤”,我就流口水;姐心灵手巧,她从外面捡些细树枝,又把自己攒的红、白、黄色蜡头儿分别融化,几根手指一捏,树枝上就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梅花儿,美得让人颤抖。姐是非常有才华的,记得大家刚用短信的时候,她发给我的每一条文字都特别精致、唯美,还有哲理。我以为那是从别人那儿转的,数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短信都是姐自己编写的。
早春时节,还不太大的我,就开始在园子的一些播种时也瞧不上的角角落落,想方设法种上许多角瓜。土地融化还只有寸把深,播种相当不易。隔一段距离,我就用镐刨出一个直径一尺左右的浅浅圆坑,把土块碾碎,放上底肥,撒上种子,再浇上水,最后用塑料薄膜覆盖。每年我们都是全村最早吃上角瓜的一家,有了角瓜,清苦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每年都是丰收,结的角瓜太多了。这里是神奇的黑土地,只要不怕吃苦,春种就会有秋收。去年我从某市出来,一路向北,走了很久,还没有看到庄稼,心里真的很慌。土地大都被圈起来,变成了各种建设的预留地,但是很久都没有启动,就白白地荒在那里。这,真是辜负了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呀。
大弟竟然怕雷声。有雷雨的夜晚,四五岁的他便一下子坐起来,张大惊惧的瞳孔,目不转睛地向外看。他说这雨要再不停可怎么办。一家人都凑过来劝,他才不得不重新躺下,但仍心事重重,久久难以入睡。
小弟终于下了决心,把家里全部积蓄——三元二角钱——偷走了。在母亲笤帚疙瘩的追问下,他泪流满面,只得讲出了钱的去处。在老屋的墙角先是看到一段铜丝,用手一拉,一下跟出来四十多只小刀。这时小弟刚刚成为一个小学生,还只是漫长的求学生活的开始。
老屋地势低洼,丰雨的时令常常用勺子就能舀出井中的水。这成了我们的一桩乐事,井成了水缸,玩起水来方便多了。老屋的泥墙留下了醒目的漏痕,大人的脸上是一团愁苦,这些我们根本未曾在意过。我们正陷入一场全面应用“水武器”的战争,直到一方举手投降为止。
一切清晰如昨,我却在倏忽间早过了不惑之年,与往昔一样的月光之下,已是妻女甜美的睡颜。对这一生,我也早就有了自己的设计。做个稍好一点儿的凡俗人,“闲花淡草不与牡丹争艳,不妨自在从容”。而当初,我曾有过那么多彩色的理想,它们与我们的人生实在是恍若隔世。
小弟曾在近日一封书信中提及他小学时代的那桩“丑闻”。他说自己那时太喜欢小刀子了,班上的一个同学因为小弟没有小刀而常常嘲笑他。八岁的小弟想:要树立自己的尊严应该从小刀子开始。信末他说,其时真傻,少买几只小刀,买几块糖吃,也不枉了母亲那顿惩罚。
一次与大弟的闲聊中,不知怎么就讲到了他的胆小,他的“怕听雷声”。他拿出自己新发表的一篇小文给我看:“我只在老屋里害怕雷声,每一阵雷声滚过,我都听得到一种吱吱嘎嘎的呻吟,老屋在发抖。此时真正恐惧的不是我而是老屋,它太老了……”许多人叹服过大弟的早慧,这也是个例证了,他曾有过那么超越年龄的担心。
月亮只有一个,可在我们心上,此时与彼时竟是那样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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