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爷是曹家窝棚的一个传奇。
兔爷姓曹,因为曹家窝棚就没一个杂姓。但是人们只记住了兔爷的外号,却忘了他的真实名号。
当年,兔爷撵一只兔子,那只兔子贼精,上蹿下跳,闪展腾挪,绕着曹家窝棚后山几个来回,戏耍兔爷。兔爷那时候正年轻气盛,拎着一根“狼牙棒”,如影随形,阴魂不散地跟着那只兔子。精兔子遇到一根筋的兔爷,累得眼花,一头撞到一棵老柳树根上。等爬起来要跑,狼牙棒就携雷霆万钧之势,带着兔爷的满腔怒火砸过来。
结果,兔子成了兔爷的下酒菜,兔皮本来想熟了做副手套的,可惜被狼牙棒扎了几个眼儿,瞎了。从此,曹家窝棚后山的兔子,闻见兔爷的味儿都哆嗦。
兔爷从此不事农耕,专好打猎。也不知哪儿淘登一杆猎枪,经常去后山转悠。兔爷每次都不走空,野兔、沙半鸡挑在猎枪上,威风凛凛。有时还扛着狍子甚至野猪下山。兔爷打猎,全村开斋。那年月难得见荤腥,兔爷却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羡煞村人。可惜兔爷只钟情大山,喜欢猎鸟兽,对猎女人似乎不上心,一个人独居山脚下的木刻楞,有点冷清。
那天打死那头母狼后,兔爷就看到了那头小狼崽子。本来想倒转猎枪把子结果了它,但是鬼使神差地就停了手。兔爷觉得自己应该有个伴儿,虽然这个伴儿是头狼,但是他可以把他变成一条狗。
村长曹旺儿看见那头狼的时候,吓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到地上。养狼贻患,赶紧勒死了事儿,别找麻烦。兔爷正往弹壳里装铁砂捺火药。听了曹旺儿的话,轻蔑地一笑,那得看谁养!
曹旺儿其实是来找兔爷说事儿的,他看上了后山这个聚宝盆,准备砍一部分红松樟子松卖,领着会计来看地形,顺便知会兔爷一声——兔爷不种地,村里安排他看山、护林。
兔爷一听要砍树,“忽”地端起枪,“哗啦”一声就拉开了栓。枪管指着曹旺儿的头,砍树?妈拉个巴子的,我轰了你!
后山是兔爷的命。天天山里转,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有感情。砍树,不就是要他的命么?再者,没了林子,就没了野鸡、野兔、狍子,没了这些飞的跑的蹦的,他兔爷吃什么?那时候,兔爷还不知道保护环境这样的宏大道理,但是,他用他朴素的生存哲学,救下了曹家窝棚后山方圆几十里的花草树木,当然还有生活在山上的飞禽走兽。
大概是兔爷拿枪吓走了村长曹旺儿之后的第三年腊月里的一天,下了大半天的冒烟雪。天一放晴,兔爷就扛着枪牵着狗进山了。对了,还需要说一下那条所谓的“狗”。当年的狼崽子,被兔爷调教得除了不会汪汪叫,俨然如一条狗了。但是它温顺的眉眼里,偶尔还是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似乎在提示你,它永远都是一头狼。但是它在兔爷的手底下就是一条狗,一条忠实的走狗。有了它,兔爷可以不用再费子弹打兔子,抓野鸡,这头狼都包办了。而要有劳兔爷拔枪,除非遇到野猪狍子等大家伙。
雪后的大山像穿着银狐大衣的贵妇人。花花草草都藏到皮大衣下,鸟雀不得食,鹿和狍子得刨草根才能填饱肚子。正是打猎的好时机。那只狼在前面窜,兔爷挎着猎枪艰难地在雪里跋涉。忽然狼低吼着围着个山洞打转转,兔爷近前看,洞口露出一角红色,是个女人的头巾。头巾下裹着一张惨白的脸,眉毛沾满霜雪。兔爷凑近女人鼻底试了试,有微弱的气息。兔爷二话没说,背起女人就走。
回到兔爷的木屋,把女人放到炕上,兔爷撮了一筐雪,扒下女人的棉鞋和手闷子,用雪给她搓手搓脚。兔爷握着女人的小脚的时候,有一刹那的眩晕,兔爷从没摸过女人的脚。女人嘤的一声,身子扭动了一下。女人面上的霜雪化掉了,是一张漂亮的脸。兔爷认得这张脸,是后山村的寡妇桃花。有一年兔爷巡山,到山北,还在桃花家喝过水,谁知道这大雪天的她怎么跑山里来了。
桃花脸色慢慢泛起了红色,像开了大朵的桃花。兔爷知道她逃过了一劫。一斜眼,看见桃花对襟棉袄上面的扣子开了,露出白雪似的肉。兔爷心扑通扑通地跳,比那年猎熊跳得厉害。回身去灶間拍碎一块生姜,架起木柴熬了一锅姜汤,盛一碗喂桃花喝下去,拿了两床棉被包裹起来让她发汗。桃花在被子里抖,抖得上牙打下牙。兔爷往炕洞里添木柴,手也抖,拿柴点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兔爷披着羊皮袄斜靠在炕前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撵一只兔子,撵着撵着,兔子一下子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狐狸,他按住了白狐,白狐却转头冲他笑,兔爷才发觉按住的是个女人。女人像曹家窝棚二愣子婆娘,又像曹旺儿媳妇,仔细看了看像——桃花。
兔爷被人推醒了,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可不是桃花的眉眼么。兔爷一激灵,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桃花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叫了声大哥。
兔爷憨厚地笑笑,问,没事儿了?桃花笑笑,没事儿了。搓搓手,说,多亏大哥了。
兔爷再没话了。他这大半辈子接触最多的是鸟兽,唯独跟人打交道少。比如雪地上无论多杂乱的兽迹,他都能清楚地辨别出哪个是野兔留下的,甚至知道这只兔子回来时必走的路线,然后,下一个套子,静等第二天来收获战利品。但是他不懂人,尤其女人。
桃花麻利地收拾了小屋,灶下炒了两个小菜。兔爷坐在桌前,接过桃花递过来的窝头时,忽然强烈地感到,他需要一个女人。需要女人的念头一起,就像逃命的兔子,再也停不下来了。兔爷也不知怎的眼前一花,桃花就钻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不知道是他拽的还是她自己钻进来的。总之,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这个身体白天还略显僵硬现在已经柔软温暖。兔爷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温暖的身体,他能片刻之间剥光一只狍子,但是他从没剥过一个女人。
桃花是过来人,她懂得如何点燃一堆干柴,更懂得如何点燃一个男人,而且她知道点燃兔爷比点干柴容易的多。
兔爷感觉自己像骑着一匹快马狂奔,比撵那只兔子还疯狂。兔爷的木屋地动山摇,屋外,那头狼惊恐地发出嗷的一声长嚎!
兔爷那个冬天几乎没有去巡山,他连猎枪都没碰一下。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发现女人比猎物更有魅力。
山上的飞禽走兽虽然逃过了冬天的劫数,但是山上的红松樟子松却没有逃脱被砍伐的命运。兔爷开春第一次巡山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半个山的红松被砍个精光,光秃秃得像人剃了一半的疤瘌头。
兔爷回身就去找曹旺儿,兔爷的猎枪指着曹旺儿的头。曹旺儿不吭声,兔爷吼他,你他妈的还是把树砍了。曹旺儿还是不吭声。兔爷“哗啦”一声拉开栓,一抬头却看见了桃花,她冲着兔爷直摇头。她怎么来了?她怎么站到曹旺的身后?兔爷是个浑人,他是个只懂野兽的浑人。兔爷慢慢地放下猎枪,他没有地儿发泄,一回身,看见跟在身边的狼,操起一根树枝打狼。狼躲闪着,呜呜叫着。兔爷骂狼,你是一头狼啊,怎么做狗事儿呢。你个狗东西,你该做狼的事儿去。
兔爷的狼跑了,跑到了山里。兔爷从此一个人打猎。
那天见着一只硕大的兔子,兔爷下意识地招呼狼去撵兔子,才想起狼被自己打跑了。于是端起猎枪瞄兔子,那只兔子毫无察觉。兔爷扣动了扳机,没响,是哑弹。兔子似乎发现了兔爷,扭头就跑。兔爷脾气上来了,倒提着猎枪去撵兔子,兔爷年岁虽然大了,但是威风仍不减当年。他撵那只兔子,像当年那回,不同的是,这次兔爷手里拎着的不是狼牙棒,而是猎枪。跑着跑着,兔爷突然被一根柳树墩子绊了一下,只听“轰”的一声,兔爷手里的猎枪响了,兔爷慢慢倒了下去。
从此,曹家窝棚后山有狼嚎,嚎得凄厉,响彻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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