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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当真,你当真了,我会爱上你的。爱上你,后果会很严重!”她尽量做到轻描淡写,一边说话,一边起身,穿上红呢子外套,又将一条浅绿色围巾绕在脖子上。——真是红配绿看不足。然后,把被围巾套住的长发撩出来,散开优美的曲线。把座位上那只大得有些夸张不知什么皮子的包包提起,又放下,转过身来,张开双臂,与他拥抱一下,算是告别。
一切,做得慢条斯理,优雅从容。
他试图吻她一下,前额或者发际。她巧妙躲过去了。他不敢造次,但松开拥抱后,握着她的手。她不挣脱,让他握一会儿。
他微笑着说,谢谢你能来。放手。她喜欢他的这种分寸感。
本来,他想约她共进晚餐。她说在加班做月报表,没答应。
他有些失望,不太甘心,过一会儿,又发信息,邀她加完班后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过了有一阵子,她回了一个字:好。
时间和地点他定的:衡山北路的“尚品茗家”,晚八点整。
又过一阵子,还是回一个字:好。
他有些激动,心跳好像也有些加快。这是怎么啦?他问自己。
瞟一眼电视机上方墙上挂钟,从沙发上起身,把电视机电源关了。多么难得的清闲,这样清闲下去,还会不会紧张得起来?打十七岁考入军校,四年本科,毕业后进入应急机动师,只十四年时间,便从基层排长干起,连长、作训股长、营长、团参谋长,一直干到师副参谋长,一路走来,都是没日没夜没节假日地苦干出来的。而同时分配下来的大都还在营的岗位。这次,真是太奢侈了。自确定转业以来,他一连追了好几个连续剧。前一个是《悬崖》,正在看的是《风筝》,快结束了,都反映我党地下斗争的。《悬崖》真实抓心,于娓娓道来中让灵魂得到一次洗礼。《风筝》前二十集看似惊险、跌宕起伏,其实做作,没多大意思,越到了后面才从平常中见出惊人之美!当国共两党潜伏得最深的特工“风筝”和“影子”历尽生死挫折而百折不回,答案揭晓之时,居然让有二十二年军龄的他,内心如绵绵春雨浇灌的泥土,越来越松软。
恋爱,有时像追剧,他想。又想,我在恋爱吗?不置可否地笑笑。
换好衣服,拿起鞋柜上一把折叠伞,出门,打车,到了衡山北路,再看看表,晚七点。他在离“尚品茗家”不远的一家快餐店點了个煲仔饭。平时在家,吃完饭会刷牙。这是在国防大学读联合战役研究生时养成的习惯。现在外面,没法刷牙,便走进一家小商店,买了一盒“绿箭”,一次就剥两片在口里嚼着。他觉得自己变了,确定转业才几个月啊,这做派不像军人。
他先赶到“尚品茗家”,订好一个带窗的包厢,等着她。
前些日子温度一下拉高,二十多度了。几天时间,植物园、街心公园和城西郊的鼎山,樱花、梨花、桃花竞相怒放。恰逢一个周末,不加班的上班族,放弃睡到自然醒,纷纷如晨鸟出窝,三五结伴,或一家一家的,欢欣雀跃,到公园和郊外踏青。却又突来一场倒春寒,两天里,温度断崖式骤降。那些把短裙都翻出来的年轻女孩不得不重新穿上各式各样毛衣。当然,还没有冷到缩手缩脚。茶楼的楼道开着暖气,他们进来时,每扇窗户都留一线缝隙。
要了两杯金骏眉,是等她来后点的。他问喝什么?她说随便。又问来两杯红茶?她点点头。她不知道他平时晚上不喝茶,除非加班写材料熬夜。红茶相对柔和些。部队二十几年他没上过茶馆,泡茶馆这事高于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她晚上也不喝茶,硬要喝也只喝红茶、菊花或者普洱。她之所以说随便,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占据主导位置。点红茶,无疑更符合她心意。他们隔茶几对坐着。茶几上除茶杯外,还有瓜子、花生、水果和点心,服务员给配的。
窗外,是这座茶楼的后花园,那些高大乔木或低矮灌木——香樟、石榴、竹子、女贞、芭蕉、红桎木等等的新鲜叶子,痛饮了几天太阳,此刻又被连绵的雨水一遍遍洗着,散发特别的淡淡香味,好像内部的绿色汁液就要撑破薄薄表皮。是的,这样淡而悠长的香味,才是春天应有的正宗味道,能诱发灵魂深处某种东西。无法形容,如朦胧诗的隐喻。如果硬要说出来,像恋爱的味道,尽管这有些俗,却最恰贴。茶楼柔和的灯光泄漏出窗外,照着这些植物。它们才更像恋爱中的男女,影子搂着影子,或骄傲或羞涩。
信马由缰,随便谈些话题,间或沉默。当然,这种沉默并不难堪,反而充满意味。不说话时,啜一口茶水,吃点东西。也可相视一笑,这笑里蕴藏着美妙的含混性。
有那么一会儿,他走神了,想着这样的雨夜,鸟儿在哪儿藏身呢?会不会有一只鸟儿在窗外某棵树上偷觑他们,然后振翅一飞,掠过他们窗口,融入无边夜色?
如同灯光能从窗户泄漏出去,那香味也从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混合着金骏眉茶香、各式茶点的味道和她身上散发的香味。这样的混合香味的确有催化作用,在它的催化下,人是很容易产生一些别的想法的,何况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但,他或她,都自觉保持在礼貌的范围之内,无须考验自己定力。
他对女人香水一窍不通,但他明白,以前见面,她虽不素面朝天,至少很随意。这次不一样,还是淡妆,但明显经过一番认真打扮。用了一点点香水,似有若无,如藏禅机。就像她从来羞于以太过浓烈的方式与人交往。其实,他闻不得女人身上太过浓烈的香水味,如果不小心遇到这样的女子,无论多漂亮,他都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他把这样的女人比作穿山甲。穿山甲身上就带着一种浓浓香味,它捕食的过程很有意思,把身上鳞甲打开,趴着一动不动,闻香而来的蚂蚁会不要命地钻进去。等差不多了,穿山甲把鳞甲一收,跳进水里,蚂蚁们便浮在水面,成为穿山甲盘中的美味佳肴。
今晚,她的这种认真无疑传递给他信息,很重视这次约会。这,给了他某种暗示和鼓励。
他和她,都记得很清楚,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从第一次到现在,半年过去了。如果是少男少女恋爱,早突破防线,如胶似漆了。甚至,如胶似漆后又断然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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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一生都奉献给军营了。尤其当他作为作战部队优秀年轻师团军官被选送进我军最高学府深造之后,他以一种历史绕不开我们这代人的豪情,踌躇满志回到部队。可造化弄人,在部队首长和同志们都看好他时,出了幺蛾子。他从国防大学刚回部队,集团军要组织一次师与师的实兵实弹对抗演习,他们师充当蓝军。他主动向师首长请缨参加演习,被临时安排进了演习指挥部。演习中,一枚击中目标的迫击炮弹未爆炸,却在排除哑炮时意外炸响,死了一名排长和一名士官,根据《安全条例》,亡2~6人为严重事故。作为演习科目负责人,他受到记过处分,不但没达到预期提升师级的目的,年底还被安排转业。对于这种结果他没有抱怨,毕竟牺牲两名战友是很让人痛心的事。只是离开部队,确实非常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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