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佛的王家姐姐从来都是对我非常友善。一个秋天的早上,她在微信中跟我说:“昨天是无意中点了你的微信头像。忽然发现你这个头像是一幅画,就犹豫了一下,想说又咽了回去。今天恰巧,又看了这个头像,就跟你说一句,你这个头像可以换一下不?最好换下来……”
“有什么说法吗?姐?”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还是热情地回应。
“原谅我多嘴,可是憋不住……”我能想象得出善意的她此刻犹豫不决的表情。
我马上打出:“没事儿,咱俩不用忌讳,觉得黑白色调不好是吧?”
“是的!太苍凉了!不想妹妹太累了,但这画真好!”
“姐,这是我喜欢的画,也是我内心喜欢的老年时的样子。”
而后,我们各自沉默,没再探讨头像问题。当然,我也没换头像。那份色调合我心境,轻抚手机屏幕,对着头像图片一再抚摸,如同抚摸老年的自己。
其实,我跟王家姐姐说的是真心话,她不知道,在读完苍凉一词后我心就热了一下,这是懂了,懂了这幅画,也懂了我的心。在打完“喜欢”两个字后,眼睛也热了一下,仰头看了半天早晨灰蓝的天空,才不至于让某种液体得逞。
有个朋友也曾问我:“怎么用这个图片做头像?吓人!”
“喜欢。”
是的,因为喜欢,无需解释。
这个图片是我在做杂志配图时发现的,不知道作者是谁,也不知道是摄影作品还是绘画作品,但这些在我眼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的第一眼就心里咯噔一下,撞裂了某根神经一样的疼了起来。
图片的背景是黑色的,只是在底部有了一点浅灰色的微亮,画面上一马一女子。马是白色的,慢走的姿势,不是低头走路也不是昂首向前,而是在迈步走着的同时,把头扭向女子一边,嘴巴挨着女子的衣服,鼻子做深嗅的模样,眼神柔软。马背上的鬃毛、马尾、膝盖到马蹄都是浅灰色,是老马的样子。旁邊和它并行的女子白色的长发从发根到发梢渐变成灰色,白色的汉服衣裤,外搭一件边口精致的浅灰色长衫。女子右手像是轻抚马颈,又像是伸进灰色的长鬃毛里。
马低望女子的眼神是柔和的;女子看向白马的眼神也是柔和的;女子衣服、微侧的脸庞、鼻子、眉眼、抬起微张意欲拥抱或是抚摸的手都是柔和的;就连马的毛色也都是柔和的。
干净柔和的画面里,背景黑也没了色彩本身固有的神秘和恐怖,而是黑如丝缎般的柔滑。这些浅柔温暖的美只是在一点微光里得见,像生命渐弱渐熄的火苗,温馨着并不急于前行的脚步,不问路途和方向;又似相濡以沫的恋人,不紧不慢相依相偎地散着步。他们对望的眼神温暖,从黑暗里走来,又走回黑暗里,而中间是所有跋涉的苍凉里捞取的丝和光。有暖可依,有光可亮,走过红尘里的这段栖居,因为有了你,其余都是暂且。
苏格拉底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而我说:阳光、空气、水都需要干净的,还有食物;而笑需要真的,不管陌生还是熟悉,都笑得阳光灿烂,跟看到最爱一样;面容,需要柔和的,不管美丑,都像春天里浅绿的草,或者刚拔节的麦子,恨不得把脚揣进兜里怕踩疼了它们的柔弱。
对于最美好的,某种东西或者爱,或许就是这样吧,心疼你的苦,呵护你的弱,懂得你的悲,明白你的繁华,读得出你的落寞。不分年龄,不分地域,不分种族,不分性别,甚至不分物种,是生命对生命的相互尊重,是一种状态对另一种状态的坦诚面对,是心和心的相互珍惜。就像画面里的黑与白,并不矛盾,并不形成反差,而是相互托衬,黑也不那么浓,白也不那么浅,隔着泪眼望到对岸近在咫尺的伊人般的,近不得,远不得,可望而不可及,却又生死相依。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印度诗人泰戈尔《园丁集》里的句子成为友心底最苍凉的烙印。那个普通的日子,友在一场车祸里失去了刚上高三的爱子,在四医院对面的宾馆里,窗外就是丧子的那个路口,路对面的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几天前还鲜活的生命用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医生说脑已经死亡,她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也不愿放弃几乎没有可能的希望。
“哪怕看着也好啊!”这是一个母亲最低微的愿望,却也是不能实现。二十多天后,她带着儿子骨灰离开这里。从我的家乡到她的家乡,痛和泪碎了一路,几年的异乡陪读以最伤痛的形式画上了句号。
陪她流泪的日子后,我的眼就生生地疼起来,红肿长久不消反倒严重起来。市内的大医院看遍了,也不见效,都只是稍稍缓解。从那时起,眼疾的痛就不离左右,稍稍上火,稍微用眼过度,疼痛就席卷而来,始终找不到根治的方法。
我们隔了两地,似乎都有很多心里的话要说,我未说过因她做下的眼疾,她未说过怎样度过的那段日子,彼此心里却也都懂了似的。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邀她来我的城市,我也很难有机会去她的城市看她,我们都不相邀,心却一直无距离。
一次文学院的同学发来求助,一个外县农村的孩子在省里打工,因为抱着塑钢材料走在窄巷子不方便,就违规操作立起来抱着,结果搭上了私搭低垂的高压线,全身大面积烧伤,四肢受伤最严重。因为后期治疗资金不足,而面临被截肢的命运。照片里是大面积红色的伤,还有一张二十一岁年轻的脸庞。
求助的同学是哈市的农民诗人刘涛。在文学院一起学习的时候,他不善言辞,也不能喝酒,总是安静得如一尊雕塑。他那些泛着泥土和汗水味道的诗,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为了这个受伤的孩子一次次从乡下的田间地头跋涉到公交车站,再一次次倒车到医院看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极力呼吁大家帮帮他。当我坐火车把大庆的朋友们捐赠到我手里的钱送到省第五医院时,他的激动和高兴似乎超过了孩子的父母,仿佛看到希望一样。
后来,他转达了孩子父母对我的感谢。我这时候才得知,这个沉默的同学多年前爱子不幸溺亡,若是活着,正好是这个受伤孩子的年纪。而后,他又转达我,一个五大连池的女作者说是我的朋友,没留名字,直接给孩子父母卡里打入伍佰元钱,他问我可知道是谁?我没犹豫就说出友的名字,他给了我孩子父母留存的那个咨询后捐款的电话,比对后确认就是我的友。友的孩子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也正好是这个年纪。得知友的经历后,这个朴实的农民诗人在电话里就哽咽了。他们同病相怜,心里有着一样的伤,却都未失去以心暖心的爱。
友后来不顾高龄、不顾高血压带来的种种不适,要了二胎。在朋友圈里,不时看到她生活的忙碌和幼子带来的抚慰的样子。交流少了,但关注不减,偶尔深夜无眠时,彼此几行化繁为简的文字,却也读出心底的寒凉而泪流满面。
有些痛是忘不掉的,有些爱也是,说与不说都在心里。就像很多年前遇到的那个人,为了一个简单的见面,恨不得把箱子里的衣服都翻出来,恨不得让母亲重生一回自己,要是有个魔法师那一刻用魔棒轻轻一点,让自己拥有魔鬼身材,天使脸蛋,穿着公主裙,阳光灿烂地站在那个人面前,那个魔法师一定就是自己心里的上帝,一切只是因为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花开无言,叶落无声。生活,终会一直向前;有些路,必将是一个人的千回百转。那个打马而过一路呼啸而来、滚滚而去的背影,定格在光阴里,任春去秋来,覆满苔痕。有时候,站在月光下,想起那一袭灿若烟花的盛放,虽是心里苦楚,却也抵得过经年以后,所有的盛世山河。向来缘浅,奈何情深,还是感谢曾经的来过,感谢他琉璃一样多彩过我的世界!
一直相信,所有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有些人或者物来到我们生命里又走开,是他们更深地扎进了我们生命内里,让我们疼着念着并与生命同在地爱着,就像西班牙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在《如果人能说出》这首诗里写过的那样:
我的存在由你决定
如果不认识你
我没有活过
如果不认识你,我不会死
因为我还没有活过
有段时间我的生命好像就为一只流浪猫活着,我给它起名,用了和我孩子一样的姓,姓胡名小猫。只是因为它不早不晚,在一个难过的中秋傍晚,顶着寒凉的秋雨颤抖在我面前。柔弱的它好像刚满月,眼睛里满是惊恐无助,碰一下它就吓得张牙舞爪咬人,牙齿都是软的。好不容易给充满警惕的它洗净了身,又喂饱了,它不再叫,悄悄趴在我打开的书上,弱小的身子轻轻挨着我的手,弄得我怕惊醒它手不敢翻动。那一刻,我所有的情绪都被它慰藉着,失眠的夜在敲打文字和被它依赖中度过,也好像不那么难捱了。有依靠和被依靠都是如此美好!另种形式的回归感使我对它的到来充满感激,如失而复得,得到上苍厚爱似的。
一个人心上若有了责任,生命也会变得顽强,像个八爪鱼一样张开所有的触须,尽可能多的汲取生命的能量。胡小貓的来到让我注入鸡血似的,忘我地感化它的野性,被抓被咬都没放弃。我相信它为我而来,我和它注定会是相互的陪伴。果真如此,后来,所有见过它最初状态的人都说,明明是只野猫,怎么让你养成了贵族范儿,高贵而优雅!听到这样的赞美,胡小猫就地卧躺在地板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宠辱不惊状,我心里也是满满的成就感,笑意从心头漫过眼睛。
书上说,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能发自肺腑地笑,那每一天就是好日子,想开了死也就看透了生。在向死而生的过程里,谁都是生命的过客。
笑过,哭过,得过,失过……当繁花落尽,人生迟暮,慢慢走进无限的未知里,而恰巧此刻身旁还有一枚红叶,一缕清风,或者一份如猫般温暖的陪伴,目光和心岂能不柔美光亮!
……
时间还在滴答的时钟里悄然而逝,对着这个头像发呆中,我暗暗幻想:希望老时的自己真的能够这副模样:忘记所有的红尘岁月,披着长长的白发,牵着心爱的老马,步履缓慢,目光柔和,面带微笑,无目的地向前走。那样子,就像散步在云端,走向心爱的人,哪怕等在前方的只是无边际的苍凉,也会用全部的爱和温情去轻轻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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