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河,这是占据我年少时光的常态性视野。从视觉到心灵,我对人生和世界的最初认知,都与这条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条河叫邵水河。
我自小在邵水河边长大,对一条河流所指向的远方,有更为自觉的向往。一条河流,清早起来第一眼看到它,至日薄西山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它。我总是不知不觉受到它的牵引,我所经历过的每一天都会跟着它一起流逝。它就像是远方向我伸过来的一条绳子,时刻在我的眼前抖动,不断地暗示我,仿佛想让我抓住它,它会将我带往我想去的地方。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更远,它甚至怂恿我去爬附近最高的山,然后站在山顶上顺着它流经的轨迹眺望。
日复一日,它一直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那里。这就好比,我人在这里,因为神思的邈远又不在这里。能留下来的只有河床,我看到活体的河水在眼前不间断地奔涌,却浑然不觉自己内心也跟它一样有着相似的奔涌。由此可见,小时候那颗向往远方的心是何其迫切,以至轻易就忽略掉眼前。那个每天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亮瓦盼天亮的小孩,不会去想昨天受过的委屈所产生的恶劣情绪该不该延续,也不会去想曾经的疑问还没有找到答案,更不会去纠结来自大人们的训示是否得以修正。一句话,还没学会回头。
一条河,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横在面前。倘若时空可以转换,或者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将一条河流从视野中突然抽离,对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小孩而言,将带来怎样的不适,这种不适是否仅限于感官层面,恐怕很难界定。一个搞图像设计的朋友在读到我的一首写邵水河的长诗时,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他出生的地方没有河,他小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自己的家门口有条河。他的话唤起我内心一种久违的优越感,活到现在,能给我带来哪怕稍许优越感的东西并不多,包括我的写作在内。这由大自然的恩赐所促成的优越感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以至我在向这位朋友描述这条河时有点眉飞色舞。从前那些司空见惯的行为,譬如游泳、划船、打鱼、捡贝壳,在河滩上放牛,此时都成了快乐的代名词。
一条河流所对应的,除了时间和生命的绵延不绝,还有那通向未知的远方。这让我时常想起那些坐在柳树下或者某块石头上的时光,你面向河水,心里泛起跟它一样的波纹,你用目光丈量它的宽,甚至它的深,却无法丈量出它的长。对于一条河,你所知道的东西远不及一条鱼或一只水鸟。
小时候并不知晓邵水河到底是一条怎样的河流,它源自哪里,沿途流经哪些地方,它最终又会去往哪里。只知道它在向西流,隔着一片田畴,沿着对面的山脚拐着不大不小的弯,流,一直流。家乡邵东有一句民谚是这样说的:“湖南无景致,邵水向西流。”父辈们津津乐道的这句话,自然包含某种得意的成分。长大后才知道,湖南的好景致其实多得很,邵水河也不是湖南唯一向西流的河,这种优越感更多是来自类似于“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自恋。当然,这样的自恋没什么不好,甚至是必需的,人终归是重情感的动物,你的情感在这里,这种情感又来自于一条河流直接与你的生命发生关联,这样的关联往往像血脉一样不可稀释,更难以割舍。
我曾有三次在邵水河溺水的经历,其中就有两次差点丢掉性命。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关乎生死的挣扎,惊恐,呼救,都是因为它,以至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会感到些许的后怕和侥幸。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我才学会游泳,学会游泳才知晓它的性情,对这样一条河流才会有更深的认知,才会真正感受到一条河的涌动里隐藏着怎样的危险和玄机。相对于我的成长而言,邵水河是温和的。念小学五年级时,它在一个阳光猛烈的中午带走了一个我的同班同学,据说他只是去河里划了一会船,船在那里,人却不见了。我后面的两次溺水全赖自救,这说明邵水河对带不带走我是有过犹豫的,猶豫的结果是将我留下,它的这种温和想必是出自更长远的考量,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领情,更不知道未来的我会有怎样的际遇。
因为未知而好奇,因为好奇而向往,这是人的天性。对于这样的向往,年少时尤为强烈。那时的母亲难得出一趟远门,只要她去往一个我所陌生的地方,我就会哭着喊着要跟去,仿佛那未知的远方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一旦错过,会是一种莫大的遗憾。对于已经去过的地方,则兴趣锐减,甚至抗拒,除非有别的诱因能够抵消这种情绪。
乡下长大的孩子,除了马放南山的快乐,除了对未知的好奇,还有对已知和未卜的恐惧。当恐惧来临时,鲜有人教我如何去面对和化解,我也羞于去问,只有一个人默默经受。乡下的父母和身边的大人们,在小孩需要心理辅导和抚慰上,似乎极少在场,反倒是呵斥的时候居多(需要澄清的是,这样说并无责怪的意思,我理解大人们的处境,他们也在成长之中,这是人类心理上的痼疾,或许他们需要心理上的抚慰并不比小孩少)。在那时的乡下,没有一个小孩是娇气的,他们从小就要把自己变成一颗铜豌豆,滚落于尘埃。其实属于小孩子的快乐和好奇是极其简单的,可以浮在水面上,只有恐惧才是小孩子的深水区。尤其是对于那些天性敏感的小孩,一旦产生恐惧心理,那就是长时期的身心折磨。小孩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一点长成大人,以为长大了,就会摆脱恐惧。因为每一天都在煎熬,时间的流速会在感觉上相对变缓,这样的成长注定是漫长的,如同那不可企及的远方。
当远方仅止于向往的时候,无论是春汛期间还是枯水季节,与一条河流在此的涌动相厮守,又会成为一个人往后的回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当时,我自然不知晓这样的美好,等我知晓的时候,这种美好已经离我很远。那时的我只能看到眼前,我还清晰地记得赤身裸体的自己,拿着网鱼的捞斗在河边跑,河里的鱼在上游倾泻而下的工业污水里做垂死挣扎。没想到滚滚黑流数年不绝。一条河流的美好就这样被似乎没有止境的污水洗劫一空。越往后,我越明白一个道理,不仅仅是一条河流带来的美好,这个世界所有能让人感到美好的事物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洗劫的对象,由此美好所带来的幻想也必会在洗劫中全部破灭。这尘世的污水和烂泥究竟有多深,对没有底线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面对这样一条河流,我总是怀着一颗既沮丧又敬畏的心。工业文明的副作用体现在一条河上如此立竿见影,这既说明它的脆弱,也说明它的顽强,同时顺便坐实了人类的破坏力比想象中还要强大。这样的远方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或许想象能帮到我们。如果我们因此去轻视一条河的脆弱,那就是无知,如果我们继续无视一条河的顽强,那就是犯罪。至于人类的破坏力则另当别论,它直接断送的正是人类自己的远方,除了说贪婪、短视、丑恶、残忍、愚昧之外,就是痛。人类注定要背负各种各样的痛去寻找远方,这是人类的宿命。远方似乎从未承诺什么,看来,痛,是人类唯一不可卸下的负荷。
公元前五世纪的西哲泰勒斯将水视为万物的始基时,他一定不止一次地眺望过。此刻的我们,就站在他所眺望的某个点上。今人成为古人所眺望的远方,古人同样也是今人回望的远方。他还没来得及对自己失望,就已成为这个世界的远方。
相较而言,圣人孔子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看得倒是明白,他深知空间和时间不可调和的局限远非人力可为。只好退一步,去珍惜眼前,而眼前的东西却在不断流逝,连珍惜也是不可靠的。
因此远方不是别的,也不仅仅是指空间的距离,它更多的是指向时间。只有当时间不被计时器所体现的时候,时间或许不是爱丁顿所说的那个箭头,而是和空间重叠的另一个空间。这样的远方自然要单纯许多。时间只是充当了秘密搬运工和仓库保管员的双重角色,它把过去保管好之后,正在汗流浃背地搬运现在,它甚至为未来的搬运和保管腾好了地方。时间没有远方,或者说它的每分每秒都是远方。
一条河流总是在不断加深我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它有自己的流域,这是属于它的空间,又不限于这样的空间,它更是时间的记录者,无时无刻,为了对时间的记录准确无误,它对自己奔赴的方向和运算方式总是坚信不疑。不像我,或辗转往返,或行踪不定前途未卜。当一个人对他将要抵达的远方不能确认的时候,他只能靠可能的惊喜来鼓励自己。
远方总是比我们的脚要长,因为远方是无穷尽的,除非事先得以预设。无论是投奔它的,还是它将要投奔的,一条河流的远方甚至连预设都会变得徒劳。不容回避的是,从流逝的方向上来看,一条河流的远方首先取决于它的源头,取决于筚路蓝缕投奔于它的每一条支流。
船只,漂木,稻草,塑料袋,腐物,残滓,泡沫……这些只是浮在一条河流表面上的东西,它所承载的远远不止这些,它还要带走它的泥沙,漩涡,险滩,激流,不甘浑浊和沉沦的一切……这让我不忍心将纯属个人的意愿再添加到它的身上。我有我的远方,我必须用行走替代流淌,我似乎早就清楚,当我和它平行的时候,我的远方和它的远方总有一天会在某个点上交叉,甚至合体。不为别的,只因它是我生命的源头。
稍大一点,我才知道离邵水河最近的远方是资水,当它西行八十里注入资水的那一刻,是否有过片刻的犹豫。这一去意味着再无回头的可能。两年前我和诗人远人、起伦、罗鹿鸣去洞庭湖看鸟,当我站在写有“资江口”三个字的石碑前时,脑子里像是被什么突然绊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资水进入洞庭湖的入口,也是邵水河和资江合流后共同的远方,更是我与邵水河在远方交叉的一个点。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真的像一个点。放眼望去,我如此迷惘,那铅灰色天空下的水域如何才能找到邵水河的影子,我内心的呼唤没有回声。一条河流的远方也并没有就此停住,资水入洞庭湖后,再到长江,最终奔向大海。当一条河流与其他的河流合流之后,它的身份自然已无从辨识。当它身份不明地汇入大海之后,是否会后悔对远方不顾一切的奔赴,亦无人知晓。
按照这个逻辑,一个人的远方应该是人群,不断涌现的新人群,更大的人群,及至茫茫人海。当一个人从乡村到集镇,到县城,到市区,到省城,及至飞往世界各地的时候,和一条河流的轨迹何其相似。远方,不过是一个不断淹没在人群中的远方。
有一种远方可以让奔赴的意志成为唯一,形体和肉身甚至是可以忽略掉的。地理上的遠方更像是上天玩的一个花招,当我从没有止境的眺望中学会仰望时,星空会以它的浩瀚呈现出淡蓝色的诗意。一条穿越大海的河流也必将穿越云层,再次回到它的源头。与一条河流不同的是,我的远方在人群中有一个甘于平庸的名字,叫孤独。人越多,我的孤独竟然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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