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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一些可以记述的事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354
宋铮

  公元1989年,我第一次走进大庆这座城市——一个被巨大的荒野怀抱着的地方。无边的阔大里,细细碎碎的石油气味若有若无丝丝缕缕。那个时候,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是失望的吧,一种冰冷隔膜的疏离之感一直横陈在我与这座城市之间,仿佛同床异梦的夫妻,近在咫尺却远若天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自己的生活里跌跌撞撞,每天在城市中低了头默默穿行,甚至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过客,对周围的一切不理不睬,从来没有张开双眼仔细打量过这座城市。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和这城市的人群熟悉起来,有了能够对坐交流的朋友,还有时不时把心向对方敞开的知己。慢慢地,我成了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居民,时光向我敞开无限的弧度,我行动自如地在这城市间消磨辗转,并且可以有些自豪地对人说出这座城市的名字。

  但其实,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依然是细碎的不完整的,仿若这座城市所一直倡导的拼搏奋斗等等词汇只是模糊地挂在遥远的天空,供我想象供我膜拜。

  但我依然想用我的浅薄,验证这城市的密码。

  地名:逐渐消逝的记忆

  大庆的多数地名都带着过去年代的记忆。比如红卫村、火炬村、五星农场。这些地名直白、简单,带着心愿和向往,有着那个年代的热烈期望和情感色彩,仿佛一提这些地名,一些久远的往事就呼啸着奔涌而来,战天斗地的激情、一穷二白的艰苦、永不服输的坚决,它作为一种意象,饱满而鲜活。那些有着红色地名的土地,孕育并承载着一代人的希望。

  在大庆,有一些地名已经无从考察,它带给人的只有无尽的想象。我最初居住的地方叫八百垧。垧是东北地区俗称的土地面积,我一直想象,那个地方或许曾经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无数农民年复一年在其上春种秋收。然而,如今的八百垧放眼远望,只有钢筋水泥的楼群和交错盘环的街道,热闹的人群日日穿行又互不往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样一点一滴变成了这个样子,或许没有人可以描述出来。我曾经工作的单位所在地叫“张铁匠”,一个不大的地方,仅有十几栋楼房孤单矗立着。我想象中,若干年前这里应该有一个铁匠铺,一个面孔黝黑的张姓老者在火炉旁日日敲敲打打。还有一些地名,比如“刘高手”,与之相对应的仅只是已近荒凉的小路,就如同一个无足轻重的词语,偶尔闪现在人的记忆里。

  大庆有一些地名带有诗意的传说。比如,让胡路。大庆的文化人不止一次提起过让胡路,提起它的历史,它赋有传奇色彩的寓意一直被人津津乐道。还比如萨尔图,有人说是月亮升起的地方,它更像这座城市的一个隐喻,是这个城市梦想升起的地方。当年,大庆石油会战就是从这里开始,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石油工人和穿行于地下的黑色油流相遇在这里,一个惊天动地的喜讯也发自这里。

  一个地名,就是一段记忆,一段被湮灭却真实存在过的历史。

  荒原,城市的底色

  大庆位于松辽盆地中央凹陷区北部,向城市的东南西北无限穿行,除了荒原荒草还是荒原荒草,仿佛走不出一望无际的平坦。于是,荒原就成了这城市无可替代的底色。

  荒原并不荒凉,年年岁岁,荒原以静止的姿态随时光行走,那些灿烂的花,那些生动的草,还有那些魁梧的树,生生息息,四季轮回。

  荒原是宽广博大的,它容许植物恣意生长,容许动物任意出没,容许人类落足开垦,也容许风霜雨雪肆意侵蚀。

  我曾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公元1960年初的那个荒原。大雪、北风、青天、篝火……那个时候,还没有厄尔尼诺,还没有全球变暖,那个时候更没有裘皮大衣没有蚕丝被,那个时候只有冷啊,刺骨的冷,锥心的冷。

  风在吼!是的,那个年代的荒原太平坦了,没有遮风挡雨的楼房,甚至没有落足取暖的土屋,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荒草。风呜呜地吹过荒原,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快似一阵,它或许也想落个脚吧,但荒原的草太柔弱了,它只是在大风过来时,羞涩地弯了腰身,身子还没有直起,风就很不屑地离开了。

  荒原上有狼有狐有无数或凶残或奸诈或温柔的动物,它们隐藏在荒草深处,或者干脆不用隐藏,就那么招摇着穿行于荒原,而无语的荒原用它虽不温柔却宽广的怀抱一一安置接纳了它们。

  忽然,某一天,某一个北风依然狂躁穿行的日子,荒原上人声鼎沸起来。说不上他们的确切来处,一波一波的人流,一波一波人流里,透出的乡音复杂难辨。

  荒原于瞬间沉默了。荒原大概是有些难为情吧,除了柔弱的荒草除了冰冷的大雪,荒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让这些远来的汉子们歇息下来。倒是那些远道而来的汉子们却兴奋着,或许是因了风的吹刮,或许是因了难以压抑的高兴,他们的脸上都亮亮的,冷啊累啊没有地方住啊,他们都不在意。这些远道而来的汉子,就是大庆油田最初的创业者,就是由全国各地纷涌而来支援大庆石油会战的大庆油田的功勋者。

  荒原上总有些什么在悄然变化着。比如日益增多的现代化樓群,比如日益增多的抽油机,比如日夜轰鸣的钻塔。但荒草年年,蓬勃后再枯萎,枯萎后再蓬勃,绿意和枯黄成了这城市不变的底色。

  在经历了人定胜天的荒诞之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我曾多次听懂中医的朋友告诉我,双脚要多落足于大地,人只有接足地气才会健康。若果如此,大庆这座城市是幸运的。落足于丰沛柔美的荒原,落足于储藏黑色金子的一方所在,大庆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因而,我一直在想,荒原给了大庆人物质财富的同时,它赋予的还应该有本身蕴含的底蕴吧。

  是的,底蕴。

  它悲悯隐忍不离不弃,宽广雄浑默默担当。从这个意义上说,荒原不再是城市的外部承载,而成为大庆人身体的一部分。

  生活在被一片巨大荒原怀抱着的城市,人们逐渐明白繁荣枯萎强盛衰败有其自然的法则,也就慢慢接受了人生路上的成功或失败,有了不大悲不大喜的平常心态。还有,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人也有了荒原的胸怀,有了站立荒原极目远望的目光。

  如此,荒原是城市生存的基础,更是城市用于示人的骄傲。

  人,城市的魂魄

  每一座城市都要有人群居住。城市因为人群而壮大,人群因为城市而生动。然而,大庆这座城市却是特殊的,人群的聚拢是突然之间的,城市的建设也是快速而迅猛的。我曾经多方打听,想探听大庆原住居民的所在,然而,时光如沙漏,大庆的原住居民就这样隐藏了起来,隐藏到了我所不能找见的所在。

  严格意义上说,大庆这座城市并非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在另一个所在,在我的父母至今生活和安居的那个地方。而且,我身边的许多人,我的同事我的朋友,甚至是随便遇到的一个大庆人,他们都会说,他们的父母是四川人是陕北人是河南人,大庆是谁人的故乡?

  但如果有外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我会毫不迟疑地说,我是大庆人。

  是的,大庆人。大庆人没有自己的统一乡音,大庆人的语音南腔北调。大庆人偶尔还会出发寻找,去到那个孕育他们乡音的地方,去回忆去感怀。但大庆人的足迹却永远地留在了这一方所在,留在了他们人生美好时光与之共存的这个地方,大庆人在心里已经把这座城市认做了自己的故乡。

  大庆人就是在这城市工作和生活的人们。

  每天的每天,我都会与那些已经年华渐老的人们无声相遇。他们在大街上茫然行走,在广场上悠闲转圈,或者就蹲坐楼角默默呆望,他们的身体已经日渐枯干,他们脸上密布的褶皱里是大庆的风、大庆的雨、大庆的漫长时光留下的印记。他们的记忆绝大部分是关于大庆的。他们在老去的时光里遥望回首,与往昔的时光对接相见,那里的往事都是关于大庆的。

  在中国,没有一个城市的居民如大庆人一样独特,他们没有出生在这里,却可以安然地逝于这里。这里不是他们本土的故乡,他们却安心地把自己的身体连同灵魂都留在了这里。

  他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热爱程度,他们自己也以为那只是命运的安排,但真实的情况或许是,这里是他们安放梦想的地方,也是他们梦想实现或跌落的地方,这里是他们自身行为得到诠释的地方,这里也是让他们骄傲或神伤的地方。

  工作并且无休止地拼搏,是大庆人最初的生存方式。一脚踏入那片无边的荒原,艰苦的条件艰苦的环境艰苦的时代,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有了困难就战胜困难,咬牙坚持的拼搏中,有的是苦有的是累有的是挺一挺就会过去的希望。最初的大庆人共有的是硬朗刚强铁血的特质。如今人们把这种行为上升为精神,而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大庆人朴素的性格和内里固有的基因。

  我一直在想,有的时候,习惯真的能够成为自然,成为人们精神的组成部分。

  最初,他们来到这片无边无际的荒原,来到这个蕴含着石油宝藏的地方,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或者更进一步地改变命运。然后,他们在风霜雨雪中跋涉,在嚴寒酷暑中苦拼,他们应该有过逃离的渴望,甚至有过无法言说的绝望。但他们还是坚持了下来,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的光阴里,把苦难挫折当成了平常,把付出苦干当成了理所当然。无需甄别,他们每个人差不多都可以称之为英雄。

  我偶尔会觉得,大庆人是个与世隔绝的存在。在这个浮华的时代里,人人欲望加身,只有大庆人满足于现世的安稳。他们按着自己的处世准则,不慌张于他人的所得,不盲从于他人的索取,他们依然坚持自己认为应该坚持的,对于来自于外部的诱惑不屑一顾。

  大庆人有自己独特的风骨,他们因而成为这座城市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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