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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星的孩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388
邱宇涵

  秋天,我父亲买了一辆51年前的老古董,1961年产的雪佛兰BelAir。

  卖家是一个汽车收藏家,住在西柏城郊外的人工湖畔,他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法式别墅。我陪同父亲去买这辆车时,看到他在地下室修建了占地半个足球场大的汽车收藏馆,从入口处五米开始,整个地下室里停满了我从未在马路上见过的老式汽车。其中有一辆,据说是纳粹德国研发的世界第一辆防弹车,梅赛德斯-奔驰770K,它被保存在收藏馆中心一个巨大透明的球体中。这辆不卖。

  我们选中了一辆脏兮兮的雪佛兰BelAir,收藏家告诉我们:原主人是堪萨斯州的年轻学生,开了两年,后来他去参加越战,临走前把车转手卖给了当地的华侨——收藏家的父亲,父亲回国时又把车带给他,这辆老车已有49年没有上牌和接受年检,大白天开上马路会招来交警。父亲从上班的店里借了一辆小型运输车,把这辆老家伙一路送到家门前。

  父亲开运输车时,对我说:“我们马上就有车了。”

  他继续说:“不高兴吗?这可是一辆老古董啊。”

  “虽然它不能真正开到马路上,但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

  “好吧,你也许现在觉得它脏兮兮的,但是我擦洗过后,它就会和新的一样。”

  车到柏树村口,惊飞了湖里的一群鹈鹕,它们展开健硕的双翼,平齐着我们的车窗滑翔而过,我像刚刚登基的国王一样,看着我的臣民们出来迎接我。得意之余,我还看到两张截然不同的脸:父亲把车安置好后兴奋得大呼大叫的表情,和母亲站在窗帘旁愠怒的面庞。

  当天,父亲进门提了一桶水,拿了一块抹布,就去门外待了四个小时,天色暗了,吃晚饭的时间也不见身影。母亲没有准备他的晚饭,我们坐在掉了漆的老木桌旁,吃蘸酱的黄豆和半条咸鱼,吃饭时我和母亲都一言不发,其实我想告诉她,我很喜欢这辆车。话到喉咙边被我一口饭咽了下去,母亲最近情绪很不稳定,最好不要去烦她。吃完饭后我关上房门,从抽屉里拿出叔叔送给我的老式收音机和耳机,在昏黄的灯光下,听新闻频段,做繁多的家庭作业,我把音量调到最大,不想多听一句父亲擦完车后和母亲争吵的声音,为了买车这件事,他俩的战争已经持续三个月了。

  第二天我背上书包去上学,一辆洗得发亮的黑色雪佛兰停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下,送牛奶的大叔正在问邻居家的爷爷这是谁家的车。我瞥见老爷爷抬手指过来,但装作没看见,我自豪地闭上眼,这是我们家的车,我爱它。

  父亲是钣喷技师,在一家钣喷店工作,有一天夜里,他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我坐在窗边,看到父亲把一个漏斗插在车尾上,他的一个同事举起油桶往里边倒油,十余分钟后,我听到沉睡了49年之久的发动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发出的“突突突”声,和父亲兴奋得像孩子般的拍手尖叫声。我目送父亲把车开出视线之外,心情激动地想象其他司机向我家的车投来好奇和羡慕的目光,他们一定会猜想我的父亲是汽车收藏家或是从60年代来的游客。

  当天深夜,我躺在窄小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待发动机的声音再次响起,可外边除了虫鸣,什么也听不见。父亲回来了,他轻手轻脚打开门,我从床上坐起来,扭开床头灯,大声问:“我们家的车呢?”

  父亲踮脚走进来,关上房门,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发颤,眼珠快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两手激动地比划着,上上下下,最后落在我的肩头,“你再说一遍?”

  我又问了一遍:“我们家的车呢?”

  “啊,你再说一遍?”

  我继续问:“我们家的车呢?”

  “你马上就会看到它了!你马上就会看到它了!”父亲大喊母亲的名字,“他说话了!快过来看看!他终于肯说话了!”

  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吵醒母亲。

  “好,行,我不喊妈妈,你能继续说话吗?继续说话?”

  我说:“我困了,不想再说话了。”

  父亲不住地轻拍我的肩膀,“好,好,好,那你休息吧,今天,今天就休息吧,明天和我说话,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想给他承诺。我上次开口说话是半年前,那天父亲向我承诺,再也不会因任何事和母亲争吵,可当天晚上,就因为母亲发现了藏在老麻将盒里的《经典汽车视觉百科全书》,并愤怒地撕掉了封面,他俩的战争又一触即发了。他们齐心协力砸碎了爷爷留下的八个陶瓷盘子,谁也不愿意承认错误,以致于我们至今每餐都只有两个菜。所以,我不能相信任何承诺,承诺都是在一时敷衍你罢了。

  我们家的车没了,来得也快,走得也快,门前的梧桐树下空荡又寂寥,偶尔有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我上学经过时就顺脚把它们踢到沟渠里。几天时间过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每天听收音机里来自世界各地的坏消息,做着比小山还高的家庭作业,我也快忘记那辆车的样子了。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放学回来,看到一辆新车停在我家门口,是的,这几乎是一辆全新的车,车身是鲜活亮丽的橙色,轮毂发散出银魅的光辉,它的线条太美了,像一艘蓄势待发的战舰。我兴奋地把手按在车身上,从车尾摸到车头,又从车头摸到车尾……

  书包边的水壶摔下来也浑然不觉,我三步并作一步冲到家门前,整个人却凝固在那里,父母又在吵架了。

  “喷漆花了多少钱?房贷还差十年还,你却拿辛苦钱买一堆永远都不能上路的废铁!”

  “你刚刚吃了颗炸弹吗?小声点行吗?无论如何,我花的都是自己攒的钱!”

  “你的钱就不是这个家的钱了吗?”

  ……

  我都已经学会屏蔽他们的声音了。我轉身离开家门,捡起地上凹痕累累的水壶,用袖子抹抹灰尘,吹了口气,扭开,“咕咚”喝了几口。

  我把书包放在引擎盖上,水壶也放上去,然后两手使劲一撑,一屁股坐了上去,我挪动身体,腾出空间让自己躺在引擎盖上。我仰头看着上面手掌状的梧桐树叶,还有叶缝之间,稀稀落落的星空……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开着雪佛兰离开小区大门,在马路上,每个看见的人都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书包变成了火箭推动器,水壶则变成了燃料,按下按钮后,我的车越开越快,越开越轻,然后它的轮胎脱离了地面,悬浮起来,开始上升,越来越高,越过商店的广告牌,桦树的枝头,还有屋顶的信号塔,飞机从我的下方经过,我来到浩瀚无边的星空中,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语言,还有一户人家住在上面,北极星是我们一家,父亲和母亲坐在上面,遥遥招手……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外的世界也是如此。

  十余分钟后,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知道是母亲上完夜班回来了,连忙闭上眼,装作睡着了。她站在我的房门口,几分钟后,轻声走开了。没过多久,我也真的睡着了。从那以后,父母吵架的次数变少了,我猜想母亲已经开始宽容他,父亲对车的热情仍然有增无减。

  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待在车上,它实在是太酷了,我喜欢它胜过了家里的一切,我宁愿一直待在上面,听车门打开、关上、打开、又关上的清脆声音,而不是窝在阴冷潮湿的小卧室里。

  父亲一边擦车一边问我:“你喜欢这辆车,对吗?”

  我点点头。

  “爸爸会把它送给你,你想要吗?”

  我接着点头。

  “想要你就说出来,行吗?说出来!”

  “想要。”

  父亲手舞足蹈地冲进屋里翻找一阵后,怀揣收音机冲了出来,他按下录音键,把收音机放在我的嘴边,请求我再说一遍。

  我觉得他实在很可怜,就照做了。我后悔自己当时做了这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能用上自己的收音机了,一旦母亲再因为汽车的事情斥责他,父亲就会拿出这部收音机里的录音当挡箭牌。

  有个周日,父亲去店里干活了,我闲来无事,就把他的旧汽车杂志拿出来翻阅,我从邻居爷爷那里借来订书机和胶水,将散了架的页面重新整理在一起,装订。

  母亲走进来,她放下手里的扫帚,端了一个板凳在我的书桌旁坐下,看着我装订书本,良久,我们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问我:“你真的很喜欢汽车吗?”这种句型已成了父母与我对话中不成文的语法,因为我可以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我点头。

  她对我说:“妈妈每天要上八小时班,每三天值一次夜班,到晚上12点,还要做所有的家务事。而爸爸,店里生意不好,他经常不上班,一天没班上就少一天工资,听说店老板在打算裁员了。我们家的条件已经举步维艰了,冬天快到了,妈妈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钱买,而你爸爸整天还不务正业。”

  我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孩子,去学习,好不好,不要再研究汽车了,这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耽误你的人生,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

  我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妈妈不再是年轻的妈妈了。我叹了口气,说:“好吧。”然后把杂志收起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我的作业昨天做完了,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她安心一点。母亲起身,拿起扫帚出去了,她为我合上房门,我听得到她在门旁擦眼泪的声音。

  父亲变得越来越狂热了,没活干的时候,他每十分钟就到窗前看看有没有邻家小孩在他的雪佛兰附近玩耍,一旦发现了,他就出门给他们发糖吃,要他们不要过来,再过来就没有糖了,只有毛栗子。即使软硬兼施,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过来,甚至爬在车顶上嬉戏,每三天父亲就要把车彻底擦洗一次,擦完车后,母亲也出门上夜班了,父亲就自己下厨做饭吃,我猜想,这是他避免和母亲再度争吵的策略。

  有个下雨天,一辆油罐车从我家门前疾驰而过,两米高的泥水溅洒在雪佛兰的车身上,最要命的是,一部分泥沙灌进了汽车前脸的格栅里,父亲只好将其整个拆卸下来,清洗完毕后搬进屋里用电吹风吹干,又装上去,正是这件事,让父亲下定决心自费建一间车库。他背着母亲,从床下翻出爷爷留下的十四枚清朝雍正通宝,外出当掉了十枚。他又从店里借来了一个大车罩套在雪佛兰上,父亲请来的施工队就在门前的空地上开工了,砖块,木板和钢筋高高堆在门前,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转动,烟尘四起,几个星期我都不敢打开窗户,施工声停歇时,我就能听见母亲在洗衣时苍白的咒骂声,声音很小,但我仍然听得清:“这个败家的,这个败家的!”

  车库落成后,父亲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入库,我趴在车窗上。

  他提出:“想让爸爸开车带你出去玩吗?”

  我说:“想。”

  父亲思考片刻后,说:“那就星期天吧,这个星期天的晚上怎么样?”

  我当然会赞同,父亲的承诺终于兑现了一次。星期天晚上,我们的汽车缓缓穿过田野和湖滨,沿着乡村小道,一路向北驶向城市边际的公路,我摇下窗户,把头探向窗外,今夜是晴朗的夜空,正如以往的无数个夜晚,秋天的北极星守候在它的领空上,似乎遥不可及,卻又亘古不变,当你再次抬头时,它仍旧在那个地方等你,像一座长夜中的守护神,为迷途的羔羊指引着方向。

  父亲把车缓缓停在路边,他对我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跳下车,脚下是一个山坡,我们站在这里,能看到江水还有对岸繁华都市的灯光。

  “你想喝什么?”他手里拿着一听可乐和一听橙汁让我选择,我选择了可乐,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碳酸饮料了,上一次喝是夏天过生日。

  “你想画画吗?”他问我。

  “没想过。”

  “你看看,对面的城市,”父亲用手指向对岸,“很漂亮,是不是?”

  “是的。”

  “你不想把这种美记录下来吗?只有当你拿起笔时,你才能做到。”

  “那很难。”

  “任何事情都很难,爸爸小时候在墙上作画,想当个画家,读中学时接触了文学,又想去写作,辍学后我看到别人做生意都赚了钱,也想自己当个老板,现在当上了钣喷技师,只想拥有一辆与众不同的车,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实现了。”

  “既然这个已经做完了,为什么不继续拾起前面的?”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我,他愣在那里,良久,他才说:“这是你这半年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接通后,短短几句话后就挂掉了。

  “刚才老板打来电话了,”父亲对我说,“他说现在有一个十万火急的客户要做汽车美容,明天就要拿车,要爸爸赶快去加个夜班。不去,现在是咱爷俩的时间。”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对我说他的过去还有老前辈的故事,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人,他们每一天都起早贪黑,到作坊里染制布料,再用板车拖二十里路到镇上去卖,为的就是全家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再苦难的时刻,他们心中也始终燃着希望的光。

  两天后,我们家遭遇了一记霹雳,父亲被老板辞退了。

  他对我讲了,但我们谁也不敢跟母亲说,谁也不敢让饱受操劳的母亲再受到一次打击。父亲早上和我一起出门,佯装上班,实则是送我到学校,晚上又去校门口,接我回来,他手里提着一大摞喷绘教学书本,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父亲说,里面装的是希望。

  父親开始研究车身彩绘了,当然,他是瞒着母亲去干的,他每天都背着教学书籍,漆罐和喷枪,步行三公里路去待拆的小石泉村里,在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空舍里,在破败和光秃的石墙上,铺展他的画作,周末也是如此。母亲误以为他每天都在上班,情绪也逐渐有所好转,他俩不再吵架了,我的话也多了起来,我希望这种现状能暂时维持下去,不要被戳穿。

  深冬的一天,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小石泉村,离我们学校并不远。天色暗了,这里是一片死寂,耳边回响的只有风声和遥远的狗叫声。我跨过瓦砾堆和废弃的家具群,走到一座空房前,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仿佛跨越到另一个世界,堂屋的窗口下是一张印第安人的侧脸,他的身后有一片金黄色的山冈,山脚下绽放出一朵圣洁的白莲,一滴甘露从花瓣上落下来,落在了孟加拉虎的獠牙上,巨虎一跃而起,趴在一列垂直上升的蒸汽火车上,直飞云天,和太阳车擦肩而过,赫利俄斯拖着烈日西行,拉开了星空的帷幕,点点繁星浮出浩渺无尽的宇宙,在我的身边旋转,游离,唯有一颗星始终如一,岿然不动,这就是北极星。

  到家门时,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车库的门是紧闭的,我仍然能听见父亲手执喷枪在里边作画的声音。我走进家门,看到母亲从厨房里端出菜来,“快叫你爸进来吃饭,冷天,菜凉得快。”母亲今天的情绪格外好,我很久都没在她脸上看到今天这般的红润。我招呼父亲先放下手中的活进来,随后,我们一家人围在昏暗的吊灯下,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外边的冬夜很冷,但我们家很暖和。

  三天后,星期六下午,积雪压弯了门前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头,父亲完成了他的首部车身作品:我们的雪佛兰车门上多了一条蓝色的、张开血盆大口的鲨鱼,下一秒就要一口把你整个人吞进胃里。

  父亲丢下手里的抹布,双手叉在腰间,问我:“怎么样?儿子?对我的处女作满意吗?”

  我说:“太棒了,就像一条活的。”

  父亲也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我们看见母亲踩着积雪走回来,手里提着一摞刚买的新盘子。

  父亲对我说笑:“我们终于能结束只有两个菜的生活了。”

  母亲走到我们眼前时,突然举起手里的盘子,用力砸在车身上。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知所措,母亲弯腰捡起一块碎片,指着父亲的脸问:“听你同事说了,你都没有工作了,你怎么还有颜面窝在家里?把我蒙在鼓里?”

  父亲慌乱了手脚,他不停喊着母亲的名字,要她不要乱来,母亲根本就听不见,口里不停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她抬手把碎片刺向父亲的肩膀,父亲伸手挡住,碎片扎进了他的手心,鲜红的血液沿着父亲的手腕流下来。我冲上去抱住母亲,大声喊:“妈!停下!”话音尚未落,母亲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一头栽倒在陶瓷碎片堆里。

  父亲把母亲安顿在地上,他满脸通红,大喊着要我快冲出去拦一辆出租车,我踏着皑皑白雪冲到村口,扫开的雪堆积在小路两旁,路中央凝结了一块块冰碴,稍不注意就会打滑跌倒。在偏僻的村庄,又是雪天,根本不会有出租车经过。这时,我听到了身后“突突突”的引擎声,我回过头,父亲的雪佛兰停在我身后的小道上,他伸出拇指向后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要我上车。

  我钻进车内,母亲躺在后座上,两眼翻白,嘴里呢喃发出我听不清的声音,父亲开动了汽车,大声说:“照顾好妈妈,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汽车在雪地里行驶,左摇右晃,极不平稳,我跪在车座前,一手用力抵住母亲的身体,一手抓住她毫无血色的手,不停在她耳边祈祷:“妈妈,我们不会有事的,妈妈,我们不会有事的,妈妈,我们不会有事的……”

  马路上车辆稀少,路途中有两个十字路口,父亲都毫不迟疑地闯了红灯。我看到他的手心还在漫出鲜血,染红了方向盘上的棕色皮套,但父亲丝毫也没有感到痛楚,他频繁地打着方向盘,极力去控制这辆老汽车的平衡,凛冽寒冬,他的耳背上滴下了汗珠。

  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父亲把车停在医院楼下,他撞出车门,大声呼喊要求医院救助……母亲被推入重症病房,铁门重重关上,把我和父亲挡在门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主治医生告诉我们,是突发性脑溢血,出血量较大,幸亏及时就医,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妈妈仍然昏迷不醒,可能会有失忆和瘫痪的后遗症,具体会怎样,只有在她苏醒后才能知道。当晚11点,我跟父亲两人坐在医院的长廊里,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手心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大块黑红的痂。

  父亲问我:“你要吃宵夜吗?”

  我说:“不饿,不想吃,妈妈明天会醒来吗?”

  父亲很肯定地回答我:“妈妈明天一定会醒来的。”

  我和父亲靠在椅子上,度过了寒冷的一夜。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了,发现身上披着他的衣服,我把衣服罩在他身上,决定出去为他买早点,当我走到长廊尽头时,回头看到一夜未合眼的父亲,双腿在白瓷砖上的倒影就像一桩树根,健硕有力地深入地底,这就是父亲。

  母亲昏迷的日子里,父亲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四处筹钱无门,他回到家里,站在门口,看着陈旧的家具,沉默了几分钟后,对我说:“我们来做个大工程吧。”这个工程对我们来说是一场洗劫,电视机卖了,木质沙发没了,门前的百年梧桐倒了,雍正通宝还剩下最后一枚,父亲捏着古币对我说:“如果你妈明天还不醒,老祖宗的最后遗产也要交托给典当行了。”

  后来,他又喃喃自语:“如果那辆车卖得出去的话……”

  我们谁都不愿意卖那辆车,谁也不愿意看到我们家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变成一堆纸钞,父亲还是联系到了一个人,也是一个类似的收藏家,小收藏家,他看到张贴的广告后表示了兴趣,想来看看。

  当我看到那个人过来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人长着一撮让人倍感不适的小胡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声调上扬,又大声大气,他走进父亲的车库后,说了句喷绘很有创意,一眼就能看出狂野的美式风格。在车身上拍了拍,打了打,马上就指出了被盘子砸过的凹痕,说:“这辆车开过,很旧了,又有凹痕,按照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它就值四千五百元,我有所耳闻你是遇到了困难,才不得不卖掉它,但是很遗憾,它就值这个价格。”

  父亲说:“我们能再谈谈吗?懂的人都知道这辆车很具备收藏价值,虽然它的成色不怎么样,但是……”

  收藏家摆了摆他的手,摇摇头,“这个价格再适合它不过了,实在就是如此,它又不是一辆没开过的车,只能值这个价。”

  父亲又欲劝说时,他的手机响了,父亲挂掉电话,对我说:“走,去医院!”

  我跟着父亲的步伐,跳进车里。身后的小胡子大声叫道:“喂,你们还想卖吗?”

  要不是克服不了地球的重力,我真恨不得从窗户飞进母亲的病房里,我跟父亲像百米赛跑一样冲过医院的长廊,闯进门里。

  距离母亲的昏迷,已经是第八天了,她看到我们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是谁?”

  我和父亲喘着粗气,面面相觑,以为她失忆了,但事情还没那么糟,母亲很快就想起来了。

  母亲的脸庞比以前更消瘦了,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睜大眼睛看着我们,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父亲先开口了,打破沉默,他说:“你要是觉得累的话,就把眼睛闭上休息吧。”

  母亲平静地说:“不,我要看看你们俩。”

  我看到父亲把头扭过去,面对墙壁,喃喃地,“说什么呢,才几天不见面呢。”

  我抓住父亲的手,放在母亲的手背上,父亲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另一只手臂,把我搂在怀里。终于,我们一家人团圆了,在西柏医院的病房里。

  两星期后的一个晚上,雪化了,和医生商榷后,我们决定接母亲出院。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地行走了,一步一个踉跄,只能在父亲的搀扶下缓缓前行。上车时,有一群城里人围过来询问:“车是哪买的?彩绘是哪里喷的?”父亲把母亲安顿在车里后,他没有时间一一作答,就说了一句话:“有需求去柏树村找我,我住在村口,门前有车库的就是我家。”

  回来的路上,我们特意走城郊的小道,避免和麻烦的交警碰面,很庆幸,我们一路平安。虽然医疗保险能够报销六成医疗费,但进家门时,空荡荡的屋子还是令人感到失落,父亲一步步把母亲搀扶到床上休息,他对我们说:“没关系,人没事日子就能过好。”

  第二天,我们迎来了第一位客户,他也是一个老式车爱好者,跟父亲攀谈良久,最后他把车留在了这里,要求是在后车门上喷绘一只活灵活现的白虎。后来他来取车时我不在,据说是非常满意,硬要多塞给父亲100元钱。日子久了,生意也越来越好了,父亲白天在车库里忙碌,吃完晚饭后,照顾母亲吃药,量血压,然后,扶她出门沿着湖畔散步。

  两年后,父亲拥有一家汽车彩绘店,就在他曾工作过的钣喷店隔壁,生意异常火暴。父亲盘算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每天傍晚,父亲一如既往,吃完晚饭后,照顾母亲吃药,量血压,然后,扶她出门沿着湖畔散步,湖水在夕阳的余晖下变橙,变冷,一群鹈鹕飞离湖面,在他们头顶的晚风中展翅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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