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一座山都有一种性格,危崖峭壁,峰峦耸立的九岭山,看似执拗硬朗,但由于那一线灵动的流泉,一丛俊美的秀竹,那山便多了一丝柔情,有了一种风韵。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八月的赣北热浪似火,我脚踩蝉鸣,头顶烈日,攀爬九岭竹山。天空蓝得发亮,大地一片金黄,几丝白云从山尖匆匆掠过,那儿就是将要抵达的高度。
这些年已习惯在平地行走,上楼电梯,出门乘车,生活中平坦得没有一丝坡度。久坐冬暖夏凉的办公场所,像一株施用激素的大棚菜,身体往横向膨胀。便利的现代生活使肢体功能迅速退化,人还在山脚下,呼吸就开始粗重,望着大山的高度,顿生敬畏。
黧黑的石板小径,像一根陈年草绳,缠绕在山野林莽之间,竹篁幽幽,送来夹道的阴凉,竹丛深处,一溪潺潺的响水异常欢畅。小径若隐若现,偶尔会滑过一两只颜色与竹叶一样翠绿的青蛇,它吐着舌信,眼睛贼亮,我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人对蛇有着天然的恐惧,每有相遇,腿脚打软,脊背发凉。停留了好一会,确信游蛇早已经过,才敢重新上路。
在诸多的蛇类中,感觉这种名叫竹叶青的蛇最为阴险,它与绿草混为一体。此蛇奇毒无比,往往借助与竹叶一样的保护色来迷惑行人,让你防不胜防。有时候一抬腿,它就在脚下;一伸手,就在手边,让人一惊一乍,毛骨悚然。
上年冬天,与几位摄影发烧友为拍一个电视风光片,在竹山住了半月有余,而且亲手设计了一个生态环保的奇异房子。不过说到奇异也有点夸张,只是在那梯形的斜坡上顺势搭建了一个窝棚,我们用木棒在窝棚中架起一张宽大的双人床,这床是用竹片、树枝、藤条编织而成的。树木的清香一直伴随着我们左右,枝叶与我们耳鬓厮磨,久困都市的现代人,一辈子也难得与植物如此亲近一回。躺在绿色的木床上,就像一架秋千,晃晃荡荡,舒服极了,这样子真像个行为艺术家。
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时,大伙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城心切了,不管是抱着什么目的,半个月漫长得如半个世纪,不闻声色犬马的市井,不见灯红酒绿的城市,没法使用手机,没法上网聊天,每个人的心都掏空了一样,几名热恋期的小青年,快被与世隔绝的孤独逼疯了。回到城里我就后悔起来了,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要把那张独一无二的秋千床拍下来?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决定再回一趟竹山。
山很高,海拔一千六百米,从山脚一步步丈量而上,尽管竹送阴凉,但高温加上剧烈的攀爬,很快就让我汗如雨下,张口牛喘!晌午时分,我才艰难地爬到竹山的最高峰。放下背包,遥望山下田畴万顷,俯身劳作的农人如蚂蚁一样在忙碌。这一刻我发现自己离天近了,离地远了,脚下也飘浮起来了,人站于高山之巅,胸襟已完全不同。
我沿小径朝前走,竹林后面有一幢废弃的老宅,去年在老宅中遇到一位做篾匠的老人,他从移民点返回山上,来这里制作一批小鱼篓。他告诉我们,鱼篓是订单生产,城里有个钓鱼协会,听说他的竹编手艺出众,于是向他定做100个小鱼篓,准备分发给会员。老人把粗大的毛竹锯断,然后剖开,再用篾刀熟练地分成细小的竹篾,丝丝缕缕的竹篾在眼前舞蹈。我上前拿起一个已编好的小鱼篓,形状别致,编织精巧,口圆角方,罗汉肚,精巧得如同艺术品。见我们不停称赞,老人说,有啥好的,哎,现在没人稀罕这玩意儿啦!篾匠在乡村都快绝传了,竹编的东西城里人也不怎么喜欢了,人家都喜欢塑料的、橡胶的东西。老匠人的哀叹,是一个时代的哀叹,老者面临的不仅仅是篾匠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与时代的重大命题,许多民间手艺眼看就找不到下辈人来承传了,工业化、城市化的催人战鼓,其实就是农业文明的安魂挽歌。
前几年移民搬迁之后,竹山一下冷落起来了,听不到鸡鸣犬吠,看不到瓦舍炊烟,竹山四野只遗下孤零零的废弃老宅。我这次没能在老宅里见到那位老者,心中不免掠过一丝遗憾,那会过一面的老者,如今不知身居何方,是否还在为手艺的承传而黯然神伤?也许一辈子与老者无缘相见了,现在我只看到这些老宅的院墙爬满了苔蘚,庭院杂草丛生,可见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两树柿子,一树大枣却仍然年年开花,岁岁结果,那些挂满枝头的果子是否知道它的主人已经离去?墙脚下密匝匝的鸡冠花还在如火般地绽放。再看老宅后的竹子竟然有点泛黄了,可能竹子也在思念它的主人吧!就像杜甫在《斫竹》诗中所云:“寺废竹色死,宦家宁尔留。”
当风停下来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竹林间各种鸟儿在飞扑跳跃,它们不知疲倦,思乡恋土,时时在竹林间舞蹈欢歌。鸟儿尽情歌唱,这是它们的天性所为,一个人如果能长期生活在鸟语浸润的山野,那么他的心灵一定是健康的快乐的,对于久闻喧嚣的都市人,这简直是一种造化。山谷碧清的溪潭,山顶婉转的鸟声,让我想到了“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的天然意境,那是一种多么恬静美妙的意境啊!
咩!咩!突然山后传来几声羊儿的叫声,那叫声清脆而婉转,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去年进山就听友人说,竹山上有山民遗落下来的羊群,羊群没有了主人的看管,解除缰绳的羁绊,自由奔跑于崇山峻岭之间,想不到风餐露宿的羊儿,它们也依然叫得这么欢快。时间一长,随着羊儿自然天性的回归,或许它们真的就成野羊了,面对凶猛的野兽不再害怕,对于适应了由鞭子来驱赶的羊儿,这是它的幸运,还是不幸?我不得而知。
二
竹子是中华文化的诗性书写,“梅兰竹菊”,千百年以其清雅淡泊的形象,一直为世人所钟爱,同时也成为一种人格品性的文化象征。竹子一身清秀,它与文人墨客情意深沉,难以割舍。竹子既是情景的寄托,又是精神象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就如一杆挺拔的秀竹,活出了青竹的姿态。竹林是隐忍的,所以竹林深处只有散淡的身影,不可能有如织的游人。久居城市,体力劳动是一件越来越稀缺的事情,剧烈登山,让我检测到了亚健康的身体,前胸胀疼,气如牛喘,衣衫早被汗水湿透,紧紧贴着肥硕的肉身。山野无人,可以大胆放开,我干脆打上赤膊,将衣服挂在不远处的竹枝上,由山风吹着像旗帜一样摇晃。放下背包,在老宅的阶沿上坐了下来,凉沁沁的大青石坐在屁股下面,一股阴凉感电流一样从臀部传递到体内,在燥热的盛夏,让人获得少有的清凉。我一边喝着自带的矿泉水,一边看着屋檐下翻飞的鸟雀。此时恰好一阵仙风从竹林间荡出,疲惫似乎已在瞬间消弭,紧绷的神经松弛之后,想象也就跟着活跃起来了。于是很自然地想起了遥远的嵇康、阮籍、山涛等竹林七贤,他们的影子,好像就飘浮在这片竹林的背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他们远离尘嚣,谈论着高雅的话题,让世人时常揣测他们脱俗的风流韵致,嵇康和那曲《广陵散》成了竹林之上的千古绝唱。我很渴望能够在春天登上竹山,端坐竹林中,沐浴丝丝春雨,一定能清晰地听到春笋在地底拔节。
几年前和友人来此地消夏,晚上到后沟的流泉碧潭中冲澡,我们独创了一种放松方式。那就是不带一物,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除了跳跃的小鸟在竹枝上笑话我们裸体而行之外,再不用担心有谁会看见你的私密。只有在这僻地山野才敢无所顾忌地来一回裸奔,回归先人最原始的状态。在城市越来越逼仄狭小的生存空间里,在高科技手段无孔不入的今天,人的私密生活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防不胜防。只有到这远离尘嚣的山野,才敢大胆地展开身体,让苍白的四肢,虚弱的肌肉,同享日月光华。晾晒阴冷的灵魂,洗刷隐形的污垢,无牵无挂地行走在野花开放,鸟语相伴的山径上,谁敢说这不是一种性情的放松?这种天真的快意一生也难寻一次。
三
此时,正午的阳光翩翩而来,我起身以手抚石,发现青石也被我的体温焐热了许多。一束束阳光从竹林后射来,暗淡的林子立刻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我发现竹子在阳光里变得清明而透亮起来了。有文人把竹子拟人化地写作秀竹,细看竹子确实清秀,像站立于山野的村姑,竹身浑圆,竹枝舒展,冬春季节还会生出美味的嫩笋。行走在小径上,我想象一个人是怎样隐没于竹海之中的,地上有一些坑洼,这是春上山民挖笋时留下的痕迹,从高处往下看,果然那窝棚还立于斜坡之上。去冬来时正值草木萧瑟,山林裸露,被我们踩踏出来的之字形小路再找不到了踪迹,就像一道刀疤,已自然修复了,被我们损毁的肌体,已经被春天又一轮蓬勃生命覆盖了。在此之前,关于春天是怎么到来的,我从不敢妄想能简单地完成描摹,这么宏大的主题,穷其一生也不可能找到传神的笔墨,抵达不了万物的深处。但是这次竹山之行,我却意外找到了描摹春天的入口,形态万种,评点一句,那就是生命的拔节!当我钻过茅草杂树,站立在窝棚跟前时,我被竹子那拔节的力量所震撼了。四米见方的窝棚,枪刺一样齐刷刷地长出三棵粗大的竹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中竟然有两棵是穿越我们那张厚重的木床,直刺天空。木床缠满树枝和藤条,对竹笋设置了重重障碍,笋尖顽强而又执著地寻找缝隙,实在找不到了,它便弯曲身子钻了出来,然后向着自己应有的高度成长。我手上拿着摄像机,可是迟迟没有进行拍摄,我仰望着这三个从茅屋里茁壮起来的生命,惊呆了!这一刻平淡已久的内心早被这种青葱的生命力量,被这种破土而出,奋不顾身的激情所震撼,所感染了。我想要是杜甫、苏轼、板桥再世,那真不知又会有多少佳篇问世!
看着速生的竹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布满心头。在自然界中,人只能永远心怀感激和敬畏,其实花草树木更能理解过客的意义,只有用独特的生命形态来表现成长的美丽与芬芳,就是再纤弱的花草,也有钻出石缝寻找阳光的胆量和冲动,每一株植物都带着刚柔并济的力量。你看那“石压笋斜出,悬崖花倒生”的生命豪情。思绪平静之后,我端起手中已经饥饿的摄像机,对着竹林猛拍起来……
直至眼睛发酸,双手发胀,这才恋恋走出竹林。起风了,风过之处,竹浪翻滚,竹的清香随风漫过心田。风停歇,回看无边的竹海,不留一丝一缕痕迹,那微低的竹尖,似乎露出了佛家一般的安详。
风止歇了,一群羽毛漂亮的竹鸡从草窠中列队而出,它们在竹林中钻来钻去,围着竹丛捉虫觅食。我轻轻地走出山道,特意不去惊扰它们。此时,竹枝上又响起急骤的蝉鸣,漫过无边无际的竹山。在这里蝉声成了一种牵引,一种对自然的挂念,虽然蝉的生命周期不长,但它从不悲观,该歌唱的时候它拼命歌唱,该噤声的时候它就蜕去蝉壳,藏进泥土。
日头开始西斜,时间不早了,我开始下山。顺坡而下,眼望莽莽苍苍的竹山,似有万语千言。坡度很陡,下坡路走得并不轻松。俗语说:上岭气喘喘,下岭脚发软。对于步行者来说,最舒适的状态还是行走在平地,不用花费太多力气。
蝉在鸣,鸟在叫,我忍不住几次回头,从低处往上望去,看到穿透而来的阳光,如金似银,细细碎碎地从竹缝中漏出,照亮了一片金色的林子。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竹山是一座灵魂的憩园,如果我是只小鸟,我一定会在这儿筑个巢,安个家,放心地繁衍后代。
世居此地的山民已经走了,但我相信他们的心还留在这儿,就像候鸟,还有窠巢。我与竹山先来个约定,明年春天,还会再来,我相信还能在这见到那位做篾编织的老者,因为我的乡贤黄庭堅在900多年前就写下了“竹笋才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试寻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乡风故土,诗意栖居,假如真能在此安家,一定会取个雅号——“绿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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