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咪咪来电话的时候,陈端正在電力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趴活儿。刘米娥坐在他的车里,俩人都在后排座儿上。之前他们在对面纺织大厦门前这么坐着等客人,可是遭遇了大厦保安的轰赶,他们就只好把车子开了过来。起步时,陈端朝那个轰赶他们的保安瞪了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估计那口型再傻的人也能看得懂,不过保安的素质比较高,并没有跟他计较,只是拿警棍直指马路对面,不住地点着,有点儿像警察在指挥交通。这儿没事吧?停下车来,刘米娥多少有些心虚,朝电力公司门前那对儿很威武的石狮子和那栋很气派的大厦张望了一下,像是问陈端,也像是问自己。陈端说没事!这是我的老巢!刘米娥钻进了他车里,挨着他的胳膊说,你刚才还说纺织大厦是你的老巢呢!陈端就张张嘴,要说什么,可是瞥见几个穿着入时的女人从大厦里走出来,似乎是咪咪办公室的同事,便赶紧把头低了。刘米娥却直直地把眼睛盯在了女人们身上,把她们的脸、衣着还有脚上穿着的细高细高的高跟皮鞋,以及她们轻盈高雅的步态一样不落地看了个够,那样子,她们就是模特,她们行走的是T台,直至她们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行了,陈端对她羡慕的眼神十分不满。扭了脖子!刘米娥就把头转了回来,再瞅了瞅电力公司的大厦。陈端没瞅大厦,只朝大厦门前的保安瞥了一下,之后就掏出烟来点上。这烟怎么样?刘米娥侧着脸瞅着他问,好不好抽?其实,她是想说另外一句话。但是怕刺激了他,便临时问起了烟。陈端眯着一只被烟熏着的眼睛说,凑合吧!刘米娥斜了他一眼,推搡了一下,从他的嘴里把烟夺过来,说凑合你就别抽,以后你也别理我!电话铃响了,陈端见是咪咪打来的,就示意她别说话,之后对着手机说,喂,老大,什么指示?咪咪问,你在哪儿呢?陈端说,电力公司。咪咪问,你早上出门看见老头儿了没有?陈端问,你家老头儿还是我家老头儿?咪咪很凶地说,废话,当然是我爸!你看见了没有?陈端赶紧想,看见了吗?好像是看见了,也好像是没看见。下楼时没在意,只顾打电话了。但不敢说,就跳过去,问,怎么了?咪咪说,我给他打了一天电话,手机没人接,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你立马给我回去看看!陈端说,你是怀疑老头儿丢了?行不行啊,那么一个革命老干部,扛过枪渡过江,能说丢就丢了吗?再说,反正也快下班了,你就提前早走两分钟,你去吧!咪咪说,我走不开!陈端说,我也走不开!下班高峰就要到了,正是来活儿的时候!就你那一壶醋钱的活儿,还好意思说?咪咪彻底急了,她朝他嚷了起来,你给我赶紧回来!到底不是你爸哈?一天没人接电话你也不着急哈?她威胁道,你回去不回去,去不去看?告诉你啊,十分钟之内你要是不回去,不赶到老头儿那儿,你就死定了!陈端听咪咪狠狠地把电话挂断,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刘米娥,刘米娥把烟递给陈端,赶紧从他的车上下来,示意让他快回家。待陈端把车发动起来后,她又叫住了他,把今天挣的一叠零钱塞进他的手里。陈端甩手不要,刘米娥执意让他拿着,说,不然你腰杆子不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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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端细细一想,觉得是有些奇怪,老头儿怎么会一天都失联呢?
开着车往家赶的时候,他仔细地回忆早上是否见过老头儿,以往他都会在楼道里碰见他。自己从四楼上往下走,老头儿也恰好在那个时间锁一楼自己的房门,之后去电力公司老干部活动中心或是医务室,时间就如同计算好了,精准不差。可是早上出门,一门心思在给刘米娥打电话上,却把老头儿的事儿给忘掉了。咪咪说过,要是早上没在门口碰上老头儿,就要他一定去敲一下他的房门,看看老头儿有什么事儿没有,可是早上,他却忽略了这件事情。这样想着,他的心里便有些不安定了。
早上,刚一睁开眼睛,随手抓手机却抓了个空,起身寻找,却见咪咪手里正捧着它。他心里一阵慌乱,刚要伸手把它拿过来,咪咪却往怀里一掖,抢先发问,我怎么觉得你最近不对劲儿啊?陈端尽量放松表情,若无其事,说,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咪咪死盯着他的脸,你,你,是不是每天都很晚才睡?陈端心里的慌乱加剧了,为了掩饰,就转身去寻找剃须刀。没有哇!他把剃须刀抓在手里,走到咪咪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刮胡子。其实他是要看一眼自己脸上的表情,有没有慌张,红不红。眼角瞥了自己的手机一下说,基本是你睡下不一会儿我就睡了。咪咪拿眼睛很锐利地乜了他一下说,不会吧,我怎么老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你的手机一下一下地闪亮呢?干嘛呢?给谁发微信呢吧?陈端的心里开始打鼓,他尽量防止鼓点敲到脸上来,手上的动作便加快了,剃须刀在脸上嗡嗡地响。嗨,什么发微信,我那是打游戏呢!通关!挣设备!咪咪瞅着他,迟疑了一下,把手机扔在了床上,将信将疑。瞧你那点出息,这么大人了,干点什么不好,半夜不睡打游戏!咪咪起身走向了卫生间,告诉你啊,待会儿去趟电信营业厅,把手机套餐给我撤掉!下个月不许你再上网了!
咪咪上班出门后,陈端趴在门镜上朝外看,见她下了楼,便紧忙给刘米娥拨去了电话,并且一面悄声说话一面就下了楼。
车很快就开到了自家楼下。
他仍在想早上的事情,真就忘掉了老头儿,忘掉了碰没碰上他的事情,同样也忘掉了敲他门的事情。他举着手机从四楼下到二楼时,忽就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便立即又返回去。
烟!
绝不能让咪咪发现了!
3
大爷,您上哪儿啊?瞅见从电力公司的大门里走出来一位老干部模样的人,刘米娥赶紧从自己车里下来,追过去问。老干部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地走到马路边,扬着手,招呼路上的出租车。大爷,这会儿打不着车!刘米娥贴近了他,继续说。她脸上笑着,可心里却有些苦。在这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对她投来鄙夷的眼神,而跟在人家身后,点头哈腰低三下气,也让她觉得自己总是矮人三分,她想挺起来。她很羡慕电力公司进进出出的那些女人,衣着华丽,高跟鞋穿在脚上,一脸至高无上,那才是女人!可是她仍然必须每天,甚至是每时每刻都这样,都贴着人家赔上笑脸,大哥大爷地套近乎。挣得就是那份儿钱,不是吗?老干部依旧没看她一眼。大爷,您不知道吗?这条街除了有乘客下车之外,出租车不能停!停了,被监控拍到了,要罚款!200,扣三分!老干部第一次扭过头来冲着她,眼睛在她身上扫,似乎是考量她的话是真是假。要知道如今可是骗子横行呢!做生意的为了骗取顾客的信赖,可是一张嘴就是瞎话连篇呢!这条街上,不让出租车停?我在这工作了一辈子,怎么不知道?老人问。但,陆续几辆空出租车从眼前飞快驶过之后,老干部似乎是从司机的摆手动作上,相信了她的话。刘米娥见机会来了,便立即像亲闺女似的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大爷,您去哪儿,我送您,价格公道,不黑您,打表怎么样?老干部坐进车里开始环顾,看着女司机很疑惑地问,打表?女司机解释说,大爷,我们的车上没有计价器,所以请您老先看一下里程表。老干部看着刘米娥把公里数清零了,就问,你们也按照公里数收费吗?当然了,刘米娥系上安全带,说:一公里一块二,等待时间五分钟按一公里收费,完全参照出租车。没等老干部再说什么,女司机就问,您老是不是以为我们开黑车的心也特黑?漫天要价,见一个宰一个?大爷,您就放心吧,要是那样,我们早就没生意做了!
车起步后,刘米娥拨了一个电话。她想告诉陈端她拉上活儿了,也想问问老头儿找见了没有。可电话没通,对方占线。
不过,老干部却借机瞥见了她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
4
老头儿没在家。陈端敲他的房门,没有回应。掏出钥匙来把门打开,屋子里空空的。拨打他的手机,客厅里传来了铃声,老头儿的手机在茶几上跳动。陈端急忙跑到楼上,去找二楼的孙长脖子,他跟老头儿是棋友,整日里在公司老干部活动中心厮杀,还一块儿去医务室开药,没话找话地跟小护士们聊天儿,可是孙长脖子却说那老家伙只在活动中心待了一小会儿,之后便不见了。再问他去哪儿了?孙长脖子说那谁知道,以前我在公司是副总,他是处长,有什么事他必须跟我汇报,现在……对了,备不住那老东西动了歪心眼儿,背着我去医务室……没等孙长脖子说完,陈端立即就转下楼去,并一面下楼一面给咪咪拨打电话。电话嘟嘟地通了,可是却没人接听。这咪咪,干什么去了?真是急人!挂断,再拨,还是那样儿,电话嘟嘟地响,通了,可是就是没人接听!
陈端只好自己去找。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咪咪不在,他往医务室打个电话即可,可是陈端没有医务室的电话。想去查,又觉得麻烦。人工拨号儿,一会儿按0键,一会儿按1键,况且,医务室有好几间屋子,药房,诊室,治疗室,谁知道老头儿在哪间屋子里呢?还不如亲自跑一趟。
开车再来到电力公司大门口时,已经到了下班高峰。公司的保安过来轰赶他,让他把车开到别处去趴活儿。陈端心里就来了火儿,他说不是趴活儿,要进去。保安很轻蔑地朝他笑笑说,上厕所?请到别处!这里的厕所不对你们!陈端的火气便大了起来,妈的,这和当年八国联军的洋鬼子说的华人与狗不能入内有什么区别?于是就借着燃烧着的火劲儿喊,我要进去找人!找人?保安拿出来会客单,请他填写。他一把将他推开,会客单掉在了地上,被风吹起来,树叶子似的在空中飘。你给我捡起来!保安也来了火,捡起来!他顺手从保安室的墙上摘下了警棍。少他妈给老子来这套!陈端朝公司大门冲了过去,老子今天还非进去不行了!什么他妈的会客单,老子在这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
事情就此复杂了!
5
老干部上车后一直侧脸看着刘米娥。她眼睛很大,模样也挺甜,头发是他叫不上来的棕色或是黄色。以前还真没打过你们的车,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收费,老干部对刘米娥说,今天要不是实在打不着车了,还真不会打你们的车。实话实说,不打你们的车,就是因为我对你们不信任,认为你们肯定不规矩。刘米娥说,能理解。不但是您对我们有偏见,好多人对我们都不理解,都说我们是偷税漏税、不规矩、不守法。嗨,其实我们也都是因为无奈,要是好好儿的有正经工作,谁愿意开黑车啊,没白日没黑间的不说,还整天提心吊胆的害怕警察。刚说到警察,适逢红灯,刘米娥急忙刹车,车停稳后再看旁边,正好就站着一位警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见警察近在咫尺,刘米娥十分紧张,她赶紧悄悄嘱咐老干部说,要是他过来查车,问您跟我认不认识,您就说认识,说我是您侄女儿,我叫刘米娥。老干部看了一眼警察,见他正朝着车里瞭望,似乎有要走过来查验的意思,就问,跑黑车,要是被警察抓到怎么处置?刘米娥说,扣车!罚款!扣多长时间?老干部问,罚多少钱?刘米娥说,前几天,一个哥们儿被扣了15天,罚款10000块!这么严重?老干部没想到,不禁也替她紧张了起来,于是回答了声好,没问题。刘米娥谢了老干部又说,取车的时候,还要另交停车费呢!老干部有些惊讶,问怎么还要交停车费?刘米娥说,被扣的车要停在停车场,自然少不了要交停车费,只不过,停车费贵了点儿。多少?老干部问。一天200块!刘米娥说完,绿灯亮了。过了路口,刘米娥回头去看了看路边上的警察说,现在的警察大哥其实也都挺仁义的,一般不怎么找我们的麻烦。去年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几个黑车司机给管我们这片儿的片警买了点礼品送过去,片警大哥死活不收,说你们都拉家带口的也挺不容易,只要你们在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别出来给我找麻烦就行了。说到这儿,刘米娥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老干部问,大爷,您是电力公司的吧?做什么工作?老干部说,搞政工。哦,刘米娥说,我说看着您就是一副相当有水平样子呢,您离休的吧?老干部点头儿。刘米娥很羡慕地朝他伸出了大拇指。老干部自从离休后最爱听夸奖,只要一有人说他有水平、觉悟高,他就会相当得意,见女司机对他伸大拇指,自然很高兴,于是他就让笑意在脸上绽放开来说,离休的,老了,不中用了!说完,就问她多大了?开车几年了?并且在问开车的时候,特意隐去了那个黑字。刘米娥很敞快地告诉他,说自己四十六了,单身一人,女儿上中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并且还告诉他五年前单位倒闭,回家后待了一阵子,因为没文化、没手艺一直没找到新工作,眼看着坐吃山空实在没办法了,就跟亲朋好友借钱买了车干起了黑出租。说到这儿,她本想再说说陈端,告诉老干部跟她一起开黑车的还有一个哥们儿也是因为下岗。可不料老干部却忽然朝她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你爱人吗?
刘米娥知道他是在刚才自己打电话时,瞥见了陈端的照片。
6
陈端很快就被赶过来的众多保安制服,并在他们的强迫下,很顺从地把那张会客单从草丛中捡了回来,擦掉了上面的土,之后就被关进了保安室。保安室四面都是玻璃,大楼里涌出来了下班的人群,人们从玻璃窗前经过,不约而同地都会扭头朝里面瞅一眼,陈端感到无处藏身。这个时候,他盼望能見到咪咪,但是又有些害怕见到咪咪。她一准儿的会把自己臭骂一顿,即便是为了找老头儿。陈端低着头,他甚至连和咪咪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同事也害怕见到。他们其中的某一位若是喊一声,嗨,那不是咪咪的老公吗?他一准儿回家后也会被臭骂一顿。
他央求保安们把他放了,他还要去找老头儿。保安们要求他保证今后不在门前趴活儿。他想想,便只好做了保证,白纸黑字。写字的时候,心里很虚,他不知道这样保证了,刘米娥会不会怨他。
被放出来后,他又央求保安进大厦里面,各科室找找,尤其是医务室那几间房子,看看老头儿在不在里面。老头儿叫李耀武。保安没去,把嘴对准了对讲机01、02、05地呼喊。最后,他们给他的回话是没人。医务室也没有。你赶紧走吧,若是保安部主任来了,说不定还会继续扣押你呢!陈端想反驳一句说,你们根本就没有扣押人的权力!这是法治社会!可是,他实在是没了力气。况且,老头儿的下落尚且不明,也着实令人担忧。
陈端把自己的车从电力公司门前开走。起步时,他又抬眼看了看那座很气派的大楼。
他特别还看了一眼十四层。
7
他们谈到了陈端。刘米娥问老干部认识不认识这个人?他原先也在电力公司上班。老干部想了想说好像公司里有过这么一个同志。不过,他在位的时候,公司机关有上千名职工,公司还有分公司,分公司下面还有分公司,从体制内的到体制外的,从临时的到长期的,林林总总,总要有几千号人,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刘米娥听老干部说了“在位”俩字,知道他当年一定是个官儿,况且他还是个离休的,那么不是处长就应该是个经理,就问,大爷,您认不认识一个姓李的处长?老干部迟疑了一下说,处长太多,姓李的处长也不少,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一个?刘米娥说,陈端的岳父也在你们电力公司,就姓李,原先就是个处长,认识不认识?老干部躲闪了她看过来的眼睛,连连摇头儿。刘米娥继而又想说咪咪的名字,可是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儿上,就又咽了回去。老干部见刘米娥欲言又止,就反过来问她,你怎么认识那个叫陈端的?刘米娥笑了笑没说话。老干部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她的笑,之后也笑了笑。我是不是老了,絮叨了?刘米娥说,没,没有。陈端是跟我一起开黑车的,算是同事吧。她说,他原本在电力公司上班,就在十四层。十四层?老干部说,那是后勤处啊。对,是后勤处。刘米娥说。那么熟悉,看起来,你跟他关系不一般呢?老干部问。
8
陈端把车开得远离了电力公司的大门,但是大厦还能看得很清楚,十四楼的窗户还能看得很清楚。他甚至还能想象得出来,窗子里面的模样。大开间,进门处左面一排柜子,是他们的衣帽柜。右面一排柜子,是他们的工具箱。他的桌子靠近窗户,光线和空气都很好。他的旁边是老张,老张一直就觊觎着他的位置,一直央求和他互换,但都被陈端以自己抽烟为由拒绝了。他离开时,所有的兄弟都表现得很难过,恋恋不舍,唯独老张很高兴。他不仅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还得到了他那张纯木的写字台。写字台在陈端每日的擦抹下,亮得能照见人影儿。
把目光从电力公司大厦的十四层上移开,陈端就又开始想老头儿的事儿。真的出什么事了吗?八十几岁的老人,或许是真的在什么地方出什么问题了?想到这里,他不由的心里一紧。头皮就此很麻了一下,继而是一身鸡皮疙瘩!
他再次拨打了一遍老头儿家里的电话。电话通了,嘟嘟地有节奏地响,他期盼着有人能把电话接起来,老头儿或者是咪咪。告诉他没事了,虚惊一场,你回来吧!想着,电话就真的接通了,有人朝着他喊喂,他心里立即便敞亮了起来。喂,谁?咪咪吗?他听出了咪咪的声音。是,是我。咪咪说。老头儿,老头儿,爸呢?回来了吗?陈端很急切地朝她问。她说,没。他有些泄气,刚敞亮了的心,立即又被封堵上了。你,你不是说,有事情走不开吗?他问咪咪。咪咪支吾了两声,陈端没听清她都说了些什么。挂断电话陈端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想想,是咪咪竟然没骂自己。自己没按照她的指示去做,没有按要求去敲一下老头儿的房门,这要是在平时,她会不止一遍地骂,到了晚上也不会给好脸色,今天是怎么了?老头儿失联了,她却并没有骂!
想着,他就又走到了电力公司的大门处。他觉得茫茫人海,他没处去找老头儿,只能寄希望于公司。不然,过了半夜十二点,他就只能去派出所报案。
老张恰在这时候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先看见了陈端。就不由自主地朝他招了招手,之后便有些后悔。陈端要是硬拽着他坐他的黑车,拉他回家,这将不太好推辞,毕竟同事一场,这陈端如今混得又那么惨。说实话,他离开公司后,哥儿几个没少议论他,怎么偏偏看上了咪咪?怎么又偏偏摊上了那样一个老丈人?哥儿几个也没少照顾他,有事没事坐他一回车,公司发了东西,借故说家里用不了,扔在他车上,可是今天不行,他不能坐他的车。但陈端已经看到了老张。陈端大步走过来时,老张十分紧张,他掏出了公交卡朝他做着示意。陈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劈头一句问,看见老头儿了没?老张眨巴着眼睛,好一阵没明白过来。老头儿,谁?老头儿!陈端再说了一遍。老张这才反应了过来,他是在找他岳父,就用手朝马路上一指,坐,坐她的车走了!
刘米娥?陈端急问。
9
陈端的电话被刘米娥按断了。车在闹市区,警察一个挨着一个。这个时候,不能违章——她的车上拉着客人!
老干部又看见了她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怎么,有急事?不然停下来接一下?刘米娥说,不用。他家老爷子失联一天,刚才着急忙慌去找,估计是已经找到了,告诉我一声儿,老爷子估计是出门手机忘带了。哎,大爷,您带没带手机?老干部有些尴尬。
红灯。刘米娥把车在十字路口的横线下停住了说,您以后出门千万要记着带手机,省得家里人联系不上着急!刘米娥说完,扭头去看老干部,见老干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儿有些特别,便有些不好意思。忙把手插进头发里,假意捋了捋。我想起他来了。老干部说,我想起来了。陈端,原来我们公司后勤处的一个工人,后来调到纺织公司去了。对吧?刘米娥的眼睛里立即就放出了光亮,说,对对,他那个岳父,李处长,觉得自己的女儿在电力公司,陈端作为自己的女婿也在電力公司,这样很容易形成裙带关系,不好管理,给公司带来麻烦,就提出要求,让他俩其中的一个调离。陈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应该担当,便调离了,可谁知道,刚经过考试,被纺织公司录用了,没多久纺织公司却宣布倒闭了!
红灯变成了绿灯。刘米娥挂挡起步时,陈端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警察正用警惕的眼睛盯紧每一辆从眼前驶过的汽车,刘米娥又立即按掉了电话。你们是朋友?老干部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刘米娥的脸红了起来。老干部看到了那层红色,知道她听懂了他的意思。是,是朋友。刘米娥不好意思了起来,回答得有些犹豫和羞涩。互相帮衬吧,他人,特别好。你们,恋爱了?老干部进而问。没,没有。刘米娥心里揣着几分慌乱说,人家有家,孩子,孩子上大学。所以,只是朋友。老干部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他。刘米娥的脸上,火一样地在燃烧。她下意识地踩刹车,踩离合,频繁地换挡。有,有那么一点儿,好,好感吧!她说。
滴滴两声,她的手机里传来了微信的提示音,她忙把微信点开。
陈端对她说,注意,老头儿就在你车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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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侧头看看咪咪睡熟了,陈端就在微信里问刘米娥,宝贝儿,睡了吗?刘米娥说没呢,正给你准备明天的早饭呢,你不是说喜欢吃海鲜酱油泡煮熟了的鸡蛋吗?给你做两个够不够?陈端说够了够了,谢谢你啊宝贝儿!来,让我亲一个。说着,就发过去了一个拥抱和一个红嘴唇儿。刘米娥看见了,便也回复了同样的动作。陈端便激动了起来,可刚要继续,刚准备把一个吻的动作发过去,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咪咪咳嗽了两声,干嘛呢,半夜不睡!说罢,下地走进了卫生间。陈端被吓得浑身激灵了一下,迅即把聊天记录做了删除,并下意识地把手机掖在了枕头底下。这样反常的动作或许并没有逃过咪咪的眼睛,她应该是在走出卫生间时瞥见了。还有他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亮光。她问,你在干什么?他慌忙说,没,没干什么!你还没睡?咪咪的目光在四下里搜寻。他知道,她是在找他的手机。你怎么把身子趴在枕头上?她又问。他慌忙把身子从枕头上移下来,闭上了眼睛,但是耳朵始终朝着咪咪的方向。
天亮之后,陈端见咪咪正捧着他的手机在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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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问,都查清楚了?老头儿不语。咪咪狠叨叨地说,他小子就是有了外遇!就是出了轨!老头不语。咪咪啪地一下,把一条烟摔在了桌子上!老头儿看了看烟,还是不语。这烟,就是她送的,不然,他怎么舍得买那么好的抽?还有他俩整天坐在一辆车里,紧挨着!还在一个饭盒里吃饭呢!
老头儿始终不语。
他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情。
陈端调离电力公司后,亲家母找过他,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好好儿的,哪点儿碍你眼了?哪点儿给你抹黑了?他给她解释说,让陈端调离实际上不完全是从工作上考虑,从公司管理上考虑,更重要的还有个人问题,家庭问题。咪咪任性,脾气暴躁,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天长日久免不了有摩擦,这就容易造成矛盾,矛盾带回家,免不了要影响夫妻感情,所以,让他们分开,也是为他们小两口好!亲家母不听,质问他,那你怎么不叫你闺女离开?陈端下岗后,亲家便一气之下,跟自己断绝了来往。事情转变成这样儿,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为此,他心里一直很难受,他跟老陈,那是几十年的老战友啊,原本两家做亲家,是孩子们小时候就定下的娃娃亲,他从小就已经把陈端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当作了自己的亲生。想到了亲生,他就又想到了刚才。不去监视他,他绝想不到陈端的生活会是这样艰难。他在电力公司的楼上,看见他被对面大厦保安轰赶,看见他无可奈何地把车开到了电力公司门前,看见他低声下气地召唤往来的行人,看见他冷一口热一口地和刘米娥一起吃盒饭。不坐刘米娥的车化装侦查,他也绝不会知道,他每天跑车如此辛苦。想到了车,他还想到了陈端的车贷。当时陈端是要请他帮助六万块钱的,可是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你要是干别的还可以帮助你,你买车,开黑出租,给国家找麻烦,休想!
哎,自己当时怎么会那样对待陈端?怎么就没想到要帮助他想想其他的办法?
也难怪亲家跟自己断绝了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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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米娥说坏了!陈端摇头。刘米娥说对不起!陈端还是摇头。刘米娥点了支烟给他,他接了,使劲抽。怎么办?刘米娥在暗黑中瞅着他的脸问。陈端把一口烟吐出来,长出了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事,你先回吧,家里还有孩子呢。刘米娥迟疑了一下说,咱们像微信里那样,抱一下好吗?说完就扑上去,抱住了陈端,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
两个人拥抱的时候,老头儿终于开口了。他没说自己侦查到了什么,只是指指卫生间,让咪咪去给他把牙膏拿过来。咪咪拿过牙膏来,他又让她去厨房,把擀面杖拿过来。咪咪很奇怪,问老头儿干嘛?他说回头就知道了。咪咪取来了擀面杖,老头让她把牙膏放在桌子上。咪咪放了。他让咪咪再检查一下,牙膏的盖子是否拧紧了。咪咪检查了,又使劲儿拧了两把说,拧紧了。他讓她用擀面杖使劲儿在牙膏上面擀。咪咪再次问他干嘛?他挥挥手说,擀,使劲儿擀!咪咪莫名其妙,使劲把擀面杖擀在了牙膏上。啪地一下,牙膏喷了出来!咪咪跺着脚喊,老头儿,你这是干什么呀,弄得满桌子都是!老头走过去,把牙膏拿起来,盖子完好,牙膏挤破了牙膏皮,从旁边冲了出来!老头儿说,看到了吧,凡事不能过,不能太强势,像这支牙膏,盖子封得太紧了,遇到压力,牙膏就会另找突破口儿!这是生活的哲学,懂了?
陈端第一次在微信之外拥抱了刘米娥,第一次脱离了微信叫了她亲爱的,宝贝儿。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咪咪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细声细气地说,小端,跑了一天车,饿了吧,回家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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