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揭一炜打电话呢?我有些犹豫,但看到那张照片,我还是忍不住。是的,我被他夸张的形象给逗笑了,他居然让一只硕大的红色恐龙骑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使他本来就颀长的身子显得更加突兀,就跟长颈鹿站在羊群中一样。
我清晰地记得拍这张集体照时的情景,揭一炜至少有那么一点霸道地从旁边的一个小男孩怀中夺过了他的红色恐龙,小男孩当然不依,他跳着脚,一次又一次想从揭一炜手里抢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揭一炜逗着他,将红色恐龙一点一点地升高。小男孩徒劳地跳跃着,这时候,摄影师高喊一声,一二三,茄子!
照片拍完了,红色恐龙重新还回到了小男孩的手里,他委屈地捶打着揭一炜,好像在责怪他的蛮横无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揭一炜躲避着小男孩的袭击,讨好地给了他一块巧克力。我当时在边上,看得哈哈大笑。
在我笑的时候,站在揭一炜边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轻轻地嗔怪着他,瞧你,就喜欢捉弄人家,把人家小孩搞得都要哭了,你呀,就是喜欢恶作剧!
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哦,原来是叶子臻臻。
叶子臻臻一说,揭一炜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嘟哝着,和他开个玩笑嘛。
叶子臻臻那么小,羊羔子般,在庞大的揭一炜身边,她一脸的羞怯,可怜巴巴的。初看到他们时,我就在想,他们一个那么高,一个那么矮,好像不那么匀称哟。
电话通了,那边似乎有些嘈杂,我问是揭一炜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山水知道的小溪丁丁。
那边吁出了一口氣,你好,小溪丁丁。
我说了那张让我念念不忘的照片。我说,可能你忘了,我给你送过来吧。
揭一炜有些奇怪,哪一张?
我不想马上告诉他,我想留个关子。我给你送过来,你就知道了。
快递吧。
我想来看看你,不行么?接着我告诉他,我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揭一炜停顿了,后来,他说,好吧。我在建国路国税大厅。
我们郭总吩咐我处理那些照片。本来我不大乐意,但郭总说,如果你能将这些照片送出去,你可以拿提成。你也知道,这年头,只要和钱打交道,总归是一件叫人热血沸腾的事。我也不能免俗。我和郭总提了要求,分成的比例要高一些,毕竟这活儿干起来,有相当大的难度。
好了,现在得说说我自己了,我叫方可盈,网名叫小溪丁丁,顺江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今年20岁。我喜欢旅游,也喜欢赚钱,更喜欢别人叫我老板。当我发现我所学的东西和我初高中时学的东西大同小异时,我的世界观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的理想变成了——最好一个筋斗,就从大学毕业了!
我无法与学校脱钩,因为我需要一张毕业证和一张学位证,我忍气吞声地继续在学校里晃荡,我的惟一一个安慰就是我可以利用节假日做兼职,还可以开我的微店和网店。虽然生意不怎么样,但我还是乐此不疲,我把它们看作是我的人生历练。
我特别热衷给户外俱乐部当领队或者领队的助理。我从大一上半学期就开始了,一是喜欢,二是挣钱,能够让这两者完美结合,这是叫我赏心悦目和心甘情愿的。可以这么说,短短二年,我就在顺江这个中型城市十多家户外俱乐部里工作过。
眼下,我就在山水知道俱乐部当领队助理。
助理真是一个要命的工作岗位,什么活儿都得干。我的师傅——一个资深领队要结婚了,他一结婚,便要离开这个团队了,他要去比江南更南的地方。他已经整理过他的办公桌了,拿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把一大堆垃圾丢在那儿,我扔掉了大部分,却留下了无数张照片,我数一数,起码得有上千张。
我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也看到了许多奇葩的的表情——有趣或没有趣,对于那些能引起我兴趣的照片,我爱不释手,我想,难道它们就这样被一把火烧掉了么?这有多可惜。我灵机一动,于是向郭总提了建议,寻找那些照片上的主人。
郭总显然被打动了,他表扬我说,小溪丁丁,你的主意不错。
我说寻找需要时间。
郭总说,那你就把这当作一项工作。我知道他很头痛那些照片,曾经气愤地嚷,浪费了我多少钱财?那些家伙也真是的,印的时候,个个抢着要,等冲印好,就不来拿了,让他们来拿,却说不要了……
你们不会主动?我奇怪极了。
郭总摸着他的光头说,忙不过来,事一多,就忘了,照片也就越积越多。你如果能处理好,你就是一个大功臣。
郭总可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他的目的可不是处理垃圾,而是变废为宝,钱在任何时候都是个硬道理。
当然,我乐于干,也是冲着硬道理去的,但还有一点点软道理,那就是我是一个有强烈好奇心的人,对于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我都挺好奇的。
对于揭一炜选择在国税局纳税大厅和我见面,我觉得讶异,我并不是一个私营企业主,他也不是。但他愿意在这样一个地方和我相见,自然有他的考虑,我得尊重他。
我和揭一炜见过几次面呢?三次还是四次,我回想不起来了。他是一个虔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只要时间、地点合适,他总是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永远是一副在路上的打扮——冲锋衣、防水裤、高帮登山鞋、登山杖、长护膝、贝雷帽……如果是那种路途遥远或者时间有些长的地方,他还背着硕大的登山包,里面装满了野营需要的帐篷、防潮垫、微型蒸烤炉……特别叫人难忘的是:他特制的衣服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各式袋子,一把锃亮的辟路柴刀总是挂在腰间,和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战士有得一比。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退伍军人,事实不是,他只是一个厨师,供职于一家准四星的宾馆。他络腮胡子,鹰钩鼻,脸一直绷得紧紧的,但笑起来,两只大酒窝像盛了蜜。如果不是户外装束,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神经兮兮的。
我比揭一炜来得早,办税大厅里空无一人,我坐下时,工作人员都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我。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的胳膊,我的穿着有些清凉,在他们的注视下,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不大自在起来。好在揭一炜很快就出现了,他高举着手喊,嗨,小溪丁丁,等久了吧。
我都快认不出他了,没有了那些带有标记性的户外装束,揭一炜和普通人没啥区别,混在人群中,我估计找不出他。他一身休闲装,左手插裤袋里,右手握着手机,斜背着一只看不出什么品牌的皮包。那样子,像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经纪人。
我抿嘴笑了,我也刚到一会儿。
我满心以为他会坐到我的身边来,他却径直地走到办税窗口,和一个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对方。他偏过身,又挥了一下手,好像在和我说,稍等。
我无聊地看着他们,看一只蜘蛛从大厅的东玻璃窗爬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在那里吐丝织网。有大约一刻钟,他才踅身到我身边,充满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有点事,得先办掉。
我不介意地摇了摇手,没关系,没关系。我边说边从我身边带着的环保袋里掏给他的照片。他却按住了我的手,不忙,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好久没出去了,你得给我说说最近的情况。
我没有料到揭一炜会邀请我去哪里坐坐,而这,是我事先设想过的,但揭一炜一说让我在国税大厅见面,我就没了兴致。看我迟疑,揭一炜笑着说,你不是说想要见见我?这样就算见过面了?这里可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的确,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就喧杂起来了。
好吧,去哪呢?我爽快地说。
他说边上的那家蓝山咖啡吧,那里的手工咖啡很不错的。
趁咖啡还没端上来前,我想给他那张照片的,但我突然發现,我犯了一个错,我将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的他的照片,混杂在厚厚的一大叠信封里了。为了确保照片能顺利地到达每个人的手中,事先,我做了一点功课,我将它们分门别类地作了归纳,信封上都写上了他们的名字。于是我只能把环保袋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在桌子上,手忙脚乱地挑拣着。我的脸涨得绯红绯红,我想我怎么可以这样马虎呢?
揭一炜安慰我,不急,不急,你慢慢来。
服务员把咖啡送过来了,却因为桌子上摆满了信封而无从摆放,揭一炜让她把咖啡放在另一张空着的桌子上,我愈发心慌了,全身上下沁出了一层细汗,连鼻子上也是。揭一炜递我一张餐巾纸,轻轻说,找不到就算了,无所谓的,不就是一张照片么?我说,有的,有的。
他耐心地看着我把那个属于他的大信封找出来了,我指着那张塑封过的照片说,你看看,你看看,多有纪念意义的一张照片。我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情景。
是吗?是吗?我当时真的是这样说的?揭一炜显然也激动了。
我肯定地点头说,当时,我离你有几个身位,我目睹了全过程。看见的可不是我一个人哦,还有叶子臻臻,还有陈茅——就是那个小男孩,还有,陈茅的爸爸陈森林,妈妈赵越……我如数家珍一般。
我又从那叠信封中找到了叶子臻臻的那一封,叶子臻臻的,你就帮助带一带吧。我把它塞到了他的手里,两张同样大小的照片无法重合在一起,因为揭一炜的那张竖着,他好像很奇怪的样子,浓重的眉毛也扬了起来,有点口吃地问:你说谁?哪个叶子臻臻?叶子臻臻是谁?
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一把抢过其中的一张照片,指着紧挨着他的那个小个子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说,这不是叶子臻臻么?那次户外,你们俩一直在一起,谈得很高兴的——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天揭一炜和叶子臻臻重叠在一起的身影。在鹭鸟山的茶树林中,他们仿佛旁若无人地接吻。我的心被刺痛了。是的,我之所以在那么一支庞大的队伍中关注他们俩,实在是有点嫉妒的。我的前男友也是一个有着揭一炜相同身高和配置的家伙,他和我分手,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嫌我太矮了,怕影响下一代。揭一炜和叶子臻臻秀恩爱,让我怒火中烧,却又暗生羡慕。我情不由己地把揭一炜看作了我的前男友。
我有点恶作剧地说,那个女人,你不认识?那你们怎么拥抱在一起?我都不好意思说亲热这两个字。
揭一炜摸着自己的头,逆时针一遍,顺时针又一遍,我不认识啊,真的,小溪丁丁,这个女人,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在心里鄙视他,你装吧,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服务员走过来,眼里露着焦灼,小心翼翼地提醒,你们的咖啡要凉了,请用。
揭一炜如释重负,他将照片丢在了桌子上,而把那一大叠信封全都扫进了我的环保袋,好了,好了,我们不管它们了,我们喝咖啡,我本来就是请你喝咖啡的,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他将咖啡从旁边的桌子移过来,端一杯给我,小溪丁丁,最近,你们又去了哪里?
我本来不想顺着他的话题,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叶子臻臻,我想提供更多的细节,证明他们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密切。但看揭一炜茫然的样子,我心软了,我和他说了最近跑的几个地方,澉浦、苍口、外婆坑、上将岭、鼎至……
揭一炜怅然地叹一声,最近百事缠身,都没空去走一走。
我问他什么事这么烦心?
揭一炜噗哧笑了,小溪丁丁,你管得真宽,这些事,就不一一向你汇报了。我的脸又一次红了。我也知道我的弱点,我就是喜欢穷追猛打,事事爱弄个水落石出,我的前男友老是让我改掉见了风就是雨的脾气,可这哪能是说改就改的事,而且,我一直把它看作是我的风格和个性。没了这些个性,我还是小溪丁丁?哼,不理我就不理我,死了张屠户,我就吃浑毛猪了?我给自己解围说。
揭一炜有些纳闷地问,你知道这个叶子臻臻是哪里的?
我试图从他的脸部读出他明知故问的蛛丝马迹,但没有,他似乎一直在回忆,想把她从脑隙中寻找出来。
我很想把叶子臻臻的电话和原名都告诉他的,但我不想这样做,既然他说他不认识,那就没有必要认识了。我在寻找我的客户,他在找什么呢?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实,我们坐到一起来,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他自己不大爱说话,老是让我说,而我也不想说,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咖啡喝完,我向他告辞,他显得依依不舍,挽留我,还早呢,再坐会儿。
我说不啦,我还得赶到别的客户那里。临走,我问他要8元的照片钱。
揭一炜乐了,他给了我一张十元票,我找了他2个硬币。我说我们亲兄弟明算账。
揭一炜拍了一下我的肩说,这样,你的利润又少了,要不,我再给你十元,那个叶子臻臻的也算我的。他拍第二下的时候,我闪开了,我说,叶子臻臻你都不认识,那就算了。
揭一炜的手僵在半空中,忘记了该怎么摆放,但脸上还是微笑着,有空,再约。
我说过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既然揭一炜矢口否认认识叶子臻臻,那么,我可以从叶子臻臻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
和叶子臻臻通过电话,她在电话里嘎嗄嗄地笑起来,呵呵,是山水知道的?真不好意思,我最近一直在参加梦之影的户外,你还要给我送照片来?好好好,谢谢你。到我公司来吧,你到了,给我个电话,我下楼来。
叶子臻臻和参加户外时没什么大变样,只是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了,穿了浅灰碎点裙子和高跟鞋的她,个子似乎一下子拔高了不少,看到我,她亲切地拥抱了我一下,掐着我的细腰,咋咋乎乎地扯出一连串声音,妹妹哎,告诉我,你是怎么弄的,没一点点赘肉,眼热死了!
我被她箍得动弹不得,她的肉质气息和香水味塞满了我的鼻腔,鼻子痒痒的,老是想打喷嚏,我竭力忍住。
闹了好久,她才开口问,什么照片啊,要惊动你亲自送上门?
我承认我把客户想得太美好了,在这么一个快节奏的年代里,谁会在意一张照片呢?而且是一张有着一二百号人的集体照,在别人看来是矫情,是商业行为。我堆出一脸假笑,姐呀,看你没来拿照片,知道你忙,我就送货上门。
我拿出了一个大信封,这回我学乖了,没像上次那样全都倒出来,我想撕开哪一个信封都是可以的,因为照片都是一样的,叶子臻臻将照片抓在手中,满脸的光泽在游动,她兴奋地指着一个个蚂蚁样的人说,这是红唇飞舞,这是绿豆芽,这是梦中水乡,这是高僧,这是蝙蝠侠……每发现一个人,她都要和我解释,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原名叫什么?我和她就站在传达室的门口,认真地看着。
他们的照片都拿走了吗?她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拿出一张表格,比对着上面有没有签名的,我告诉她,她报出的人中,有二个拿走了,有五、六个没拿走。
我帮他们收了。这些家伙,和我一样懒惰。叶子臻臻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指翘得老高。
这是一个意外收获,我为她的热心高兴,把六七张照片全给了她。我还报账给她,我得收64元钱。叶子臻臻敛了笑容,叫起来,哟,这么贵,我拿这么多,你得打个折扣。我解释道,这本来就是一个会员价,再打折扣,我就得赔本了。叶子臻臻又一次拥抱了我,我的好妹妹,给姐姐点面子,再优惠一些,一点点也好。
我叹了一口气,我说,那就收60吧,我自己的利润不要了。
叶子臻臻吧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乖囝,我会记得你的好。她快速地走进了传达室,好像在跟人借钱。
我觉得难为情,我还是第一次让一个女人亲我,我拼命地用手臂擦着被她亲过的地方,叶子臻臻出来了,她把一张一百元传给我,让我找她四十元。看到我的动作,她嘎嘎嘎地笑得前俯后仰,难为情了?呵呵,你男朋友不亲你?
我嘟着嘴轻轻说,我没男朋友。
叶子臻臻张大了嘴,一副大惊小怪的峥嵘状,她刮着我的鼻子嚷,不可能,这么漂亮的人儿,怎么会没男朋友。要不,姐姐给你介绍一个?
我有点受不了她的热情,我想躲开她的热情,于是我指着照片上的揭一炜问,姐姐,这个人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叶子臻臻犹豫了一下,用手擦了擦照片,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后来,她不那么肯定地说,他应该叫秦时明月。我在腦中比对了下,觉得揭一炜不该是这么个网名,他的网名是——嗨。
我嘟哝着说,不是秦时明月啊。
叶子臻臻抓紧了照片,怎么不是秦时明月,他就是秦时明月,他亲口告诉我的,我们一同碰到过好几次,玩得都挺嗨的。这家伙是个钻石王老王,可惜没钱,没钱还装阔,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个活宝。哎,你见过他么,他喜欢泡妞……叶子臻臻唾沫四溅。我暗暗惊讶,她刚才还不敢确定,我一说不是,她就变得熟悉起来。
我在心里明白,那真的不是秦时明月,秦时明月是另外一个男人,黑,胖。喜欢摄影,老是炫技。还爱捉弄女驴友,把毛毛虫丢进她们的衣领里,是个叫人讨厌的家伙。但我不想直截了当地和叶子臻臻说,因为没多大意思,她固执已见,我有什么办法?
你们俩好像挺合得来的,我的耳边似乎响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嘴声。我突然恶作剧地说。
叶子臻臻猝不及防,愣在了那里,后来她恼怒地反驳,哪有的事,我和他根本谈不上熟悉,怎么会合得来?他爱显摆倒是真的,可他乐于助人,他帮我,我不好意思拒绝。
我偷偷笑了,像报了一箭之仇般爽快。哼,谁叫你这么扪门!
看模样,叶子臻臻应该是熟悉揭一炜的,但她又否定认识他,而且张冠李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发现自己的小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叶子臻臻还在喋喋不休,妹妹,你别埋汰我了,像这样的人,我不可能合得来的,和我合得来的是这个——是的,她这时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划拨着、翻弄着,她拉我在花坛边上坐下,给我看一个男人的照片,挺拨、剑眉,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这好像是在哪个风景点拍摄的,盛开的鲜花在他的前后左右簇拥着。一个在花丛中的男人,我的脑子里跳出来这么些字句,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是我的菜,他是一个证券公司副总,和我一样,也喜欢户外,他还爬上过四川四姑娘山。他还说,要向王石学习,去爬喜玛拉雅山……
他叫什么?我脱口而出。
刚才还眉飞舞的叶子臻臻打了一个顿,接着说,哦,他叫小李飞刀。
我在心里搜索了一遍,我没有接触过这个人。
妹妹,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厉害,他是转业军人,本来对经济一窍不通,他自学啊,他的钻研精神是你无法想象的,以后,你有机会看到他,可以向他讨教,他是百科全书缺个角,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叶子臻臻不停地说,不停地让我浏览她的相册,看她的白马王子,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我听不得别人无底线地夸奖自己喜欢的男人,哪怕是粉丝也不行,我听不下去了,我不太礼貌地站起来说,姐姐,我还有事哦,下回再听你说,好不好?
叶子臻臻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她腾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来回摇晃,妹妹啊,陪姐姐说说话么,姐冷清死了。
我不想再听她的爱情唠叨了,那会让我业已结疤的伤口被重新扒开,我坚决地向她告别。
妹妹,求你啦,再听一会儿。
我摇头,你这么安逸,我还得去挣工分。我像只兔子一样逃掉了。
我联系上了陈茅的爸爸陈森林,我一说山水知道,他就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干什么?你找赵越。
我吓了一跳,什么情况?陈森林凶巴巴的样子叫我很不爽。
我于是打赵越的电话。
我印象里的赵越是一个有着文艺气质的中学老师,教英语,梳着童花头,两只眼睛特别大,眼黑多,特别是碰到惊险的事,她的眼睛像射灯一样发亮。以前她是个积极分子,我们山水知道有什么活动,她总是带着她的老公和儿子参加。他们一家子一同出现在去往某地的大巴上,欢声笑语伴随着他们,他们也总是成为亮点和焦点。
老公陈森林沉默,却幽默,偶尔的笑话会让一车人乐不可支,他瘦小,却有劲,一家子的大登山包总是像山一样堆在他的后背。最逗的是陈茅,小胖墩,参加徒步的理由只有一个,减肥。起先是被逼着来,到了后来,不让他出来,他都要发脾气。有一次上连柱山,还没登山,他的一颗牙掉了,如何处理这颗从牙床上跑下来的牙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他念念有词,陈茅啊陈茅,你今天够矛盾的,要是再掉一颗牙,那就不矛盾了,一颗留这里,一颗带回去。后来,领队替他出了个主意,用石头将掉下来的牙齿一砸为二,一半从山顶抛下了深谷,一半在山泉里洗干净带回家,留作了纪念。
我笑声脆脆地说,有张照片,要给你送来。
赵越警惕的样子,什么照片?谁的?
我说,你们一家子的,噢,你儿子特别有趣,跟别人在呕气哎!
对方一阵沉默,接着是沉重的喘气声,再接着,是一声闷闷的叹息声,送过来吧,我在隔江大厦17楼。到了,你打我电话。
出现在我面前的赵越,人瘦了不少,原先是个圆脸,现在成了刀脸,真的,那脸颊上的肉好像被刀削去一样,一头茂密的黑发变得稀稀拉拉,头顶一片白发,我生生地吃了一惊,我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一瞬间,我发现自己都不会说话了。
赵越,是的,网名叫红芭蕉的,似乎被我的样子也吓倒了,她讪讪然说,你不认识我了吧,现在的我是不是特别像鬼?
我想说是的,但溜出嘴的却是,哪里啊,大姐,你有点憔悴。
赵越用拳头掩住了自己的嘴,她低低说,哪里是憔悴,简直是从坟堆里跑出来的鬼。你一定奇怪吧,我为什么这样?告诉你,我离婚了。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在和他们一家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你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像陈森林那样的,沉默,幽默,温情,细心,甘于奉献,天塌下来,他给顶着;做妻子一定要像赵越那样,贤惠、泼辣、果断、无私。愿自己的婚姻生活像他们那样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和和美美,愿自己以后有个像陈茅那样的孩子,聪明、活泼、机智、勇敢。善解人意……我一直是把他们当作楷模一样崇拜着,羡慕着,向往着。
赵姐,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抖。
赵越突然就哭出了声,其实,我注意到在我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满含泪水,只是噙在眼眶,竭力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感觉到压抑,我把她拖離了电梯口,上上下下的人,一拨拨地上来,又一拨拨地出去,实在让人心慌意乱。我一直把她拉到了洗手间门口,那里的人稍微少一些。
小妹,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她伏在我的肩上嘤嘤地哭。
我承认我慌神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我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样,是把她的头移开呢还是该安慰她,我只能徒劳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也知道她早就忘了我的名字,虽然在户外活动时,我们有过交集,有过愉快的谈话,我们甚至还互留了电话,互加了微信,但她被巨大的痛苦包围着,无暇顾及我姓什么叫什么。
我喃喃说,你说吧说吧,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嗯,小妹,谢谢你。你不知道吧,陈茅——我的儿子——大家眼中的宝贝,他没了,车祸,该死的水泥搅拌车——他躲不了啊——他骑着自行车,好端端的——车侧翻了啊,他也在等红绿灯,在另外一个车道——被水泥掩没了——我和他爸赶到时,他的鼻孔里全是水泥——我的天啊——
赵越的身子瑟瑟发抖,她紧紧地抱住我,她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不停地打颤,也不停地干呕着。
我的鼻子酸酸的,我也想哭,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想象不出没了陈茅的陈森林和赵越会是怎样一副样子?同样的,我也想象不出没了陈茅的家会是怎样的一副样子?后来,我真的哭了,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抱着,大放悲声。我们的哭声多像水泥啊,撒到哪儿,哪儿就尘土飞扬。如果有别人想问我们,他们的唾沫一经出现,它就凝固了……我们哭不出来了,成了名符其实的哑巴。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提议赵越到楼下的肯德基里坐一坐,至少她得喝点水或者进点食,再这样下去,她会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
在肯德基里,我终于把来见她的目的达成了,我拿出了那张照片,赵越一把抓在了胸口,嘶哑地叫着,完全发不出声音,我根据口形,知道她在呼喊陈茅。
她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着陈茅和陈森林,森林成了一个鬼,陈茅走了,他什么都不要了,连我也不要了,我是他的命根子啊,他怎么能不要呢?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样,我会变成一只风干的杮子,挂在树枝上……
赵姐,你不要这样。我尖声叫道。
不这样,又能怎样?我现在就等着上帝有朝一日把我收去。赵越惨然一笑。
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我轻轻劝着她。
我还有未来么?她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双肩耸动得像一艘小舢舨。
我无言以答,但我肯定地说,会有的,会有的。
赵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我,小妹,你今天带了多少照片,我全要,我想给每个我认识的人一张,让他们都记住我家陈茅,我家陈茅是多听话的一个孩子,我敢说,他以后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优秀人才……
我使劲地点着头,是的,陈茅是个好孩子。
我把环保袋里的照片全都给了赵越。
赵越将他们从一个又一个大信封里取出来,将它们一张一张排列在桌子上,慢慢地,它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了,她在摆它们的时候,好多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边摆边说,嘿嘿,我们家陈茅要坐着火车去远方了……
我“哇”地一声,又一次哭出来,我躲进了洗手间,一点都不想出去,我现在特别怕见赵越,再见她,我会崩溃的。我突然发现,我傻得可以,干嘛要送照片给赵越呢?
我中止了派送照片的行动,同时也中止了我的一份好奇,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啊,真的以为我的热情会给我带来人脉和钱财。经由了这几天的波折,我慢慢明白,任何生意,只要和感情沾了边,那就绝对不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明了。
我不想把我碰壁的事告诉郭总,那会很丢面子,我不想他因此看不起我,我也终于明白任何的收益都是有相应的条件的,我自告奋勇换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结局,这让我沮丧。
我太看重我和户外参与者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了,那样的经历,我终身难忘。我进而以为我适合干这个,我甚至萌发了以后从事这个行当的想法,我还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我们会情同手足,亲如一家。但渐渐地,我发现,那些像我一样爱好户外,爱好登山和徒步的人,也仅仅是一个“爱好“而已,他们对待俱乐部和领队,就像对待一辆公交车和一个司机而已,有谁会对公交车和公交车司机津津乐道呢?又会有谁把它们当家和朋友呢?车到了,人下车,他们争先恐后地奔向目的地,徒留司机在车上。
至于合照——哦,集体照,那只是某个瞬间会让大家血脉贲张的事情,随着曲终人散,它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注意到办公桌上的那些集体照,他们和会议合照,毕业合照、培训合照没什么大的区别,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都努力地展示自己最为齐崭的形象,笑是經过修整的,身体是有意识耸直的,头颅是故意端正的……我突然对自己所干的事充满了厌恶,我很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就让它们在火堆中跳舞吧。
但不知为什么,临了,我却下不了手,我总是想起赵越把那些照片排列成一列火车的情形,我最终把它们全都翻拍了一遍,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它们,毕竟,这里留下了许多的人和事,许多的向往和憧憬。
是的,我不想再这么一个一个去寻找了,寻找总会与感情这种东西相交集,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不要再问为什么,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我也真的不想赚那些钱了,那注定不是一笔好赚的钱。
我把翻拍的照片,全都挂到了网上,发在了QQ群的共享里,谁需要,谁就去下载吧。
干这些,很费工夫,尤其是积攒了那么长时间的照片。
我在学校宿舍里接连干了好几天,有一天,等我上传完,已是后半夜了,室友们都睡沉了,有的叽哩咕噜在讲梦话,有的打着甜蜜的鼾……我悄悄地拉开门,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在那里来来回回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些东西,想得头昏脑胀还是一无所获。后来,我就跑到了空旷的露台上,虽说是初秋,但凉意已四起,我打了个寒战,但鼻子却意外地清爽了,我忍不住做了几个扩胸运动,那些凉爽于是就跑到我的胸腔里去了,我看见有一些夜鸟无声地从眼前划开,然后消逝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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