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我注定是个没见过爷爷的孙子。当然,我那没见过的爷爷也没见过我。
可是不一样的是,我知道他是我爷爷,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会有我这个孙子。
我那没见过的爷爷是不会知道在他的身后会有个我跟着的。或许他会多少次地想自己会有孙子也会想象自己孙子的眉眼模样会和他连相,但他不会想象出来的是会有个我和我长得啥样。
我知道爷爷的模样,爷爷不知道我的长相。倒也是,我的长相和爷爷的模样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从爷爷发黄的照片里确认。爷爷也一定会曾经这么想。
可以確切看出来的是,我的身高沿袭于母亲的家族,我的长相更多因循了父系的遗传。十八岁的儿子说,我们老崔家人内心里不够狠。他说他听说他爷爷是这样,他说他看出来他爸爸是这样,他说他感觉他自己也是这样。
这样的情形就像我也不会知道在我的身后会跟着多少我不会见到的那些子孙把路走下去,他们会带着我的影子走多少的路,要走多长。
我的亲人,我没见到的一定比我见过的多得多。我走着的时候,那些亲人也曾走过或是也将会走着,在我的前生或是在我的后世,但大多都是他们遇不见我,我也见不着他们。
在村子里,一个人走了,是在刮了多少场的风后,他的模样才终于被风淹没的。一个人走了,是在蔓延了多远的路后,他的背影才终于被路抛弃的。一个人走了,会被留下的人记着多久呢?一个人走了,会被身后的人念着多久呢?一个人走了,会被身后的人想着多久呢?
在我住过的那个村子里,村子外的那些坟堆在一年年地矮下去,那些草一年年地高起来。是坟尖的那些土渐渐地没入土里,就让土里的那些人越来越安静地淹没于人后,寂寂地不再有一点声响。
一个人走了,就算只有一个人还在想着,那这个人就不是真的走了。不过是这个人换一个莫不作声的方式存在着,你想起来这个人,这个人也就在你的想里醒过来,在你的世界里活过来。
出去很久的后辈们回村来,站在村口打听自己家的老坟在哪儿,村口大石头上扎堆坐着的老人会说出来,你是村东头东园子的崔老八家的人吧,一看你就是你爷爷的面相啊。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自己的感觉和体验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别人的感知里。没有了别人,谁可以证明我们活着呢。没有了万物,凭什么感觉我们活着呢。
活着,就从来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完成的事。
活过,就从来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证明的事。
在村子里,一座坟再没有人填土了,才是真的平堆了。一个人再没有人想起来,才是真的不在了。一个人再没有人念叨了,才是真的离开了。是不是我们走多远,先人就可以活多久?这么说,应该是不错的。在村子外,是一道土坡托着一墩草长出来。在村外,是一道土梁举着一棵树长出来。在村外,是一条垄拥着一趟庄稼长出来。在村子里,还不都是先人呵着一家拢着一窝儿后人长起来。
我们家族的家谱在族里长支的家里藏着,我看过三次。脆而黄,折痕叠错的,一个一个的名字排漫开来,我记着祖籍的方向。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会不会也写上去,儿子起名时本来是叫了别的名的,后来还是依了父亲的意见,在中间加了标识辈分的那个字。父亲说,这样好,可以叫孩子想回去看看时,也能找得到路啊,不会乱了辈啊。
在垄边地头歇锄的时候,父亲就常会卷一棵二茬子旱烟,指着那些埋在玉米地中间的老坟说,咱老祖宗就是早来的呀,要不搁现在还能埋到这么好的地儿。从春天开始,玉米的秧子长高,把坟包隐隐地覆没。到冬了,又在一年的玉米走远的时候在垄间兀兀地显现出来。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哪一块骨头是南坡的玉米长成的,又有哪一根筋是北梁的玉米长成的。
谁说不是我们活多久,先人就可以走多远。先人的路,先人走不完。我们的路,我们走不尽。在村子里这么说,约摸是可以的。村子里的那些人,差不多应该是同意这样的话头儿的。
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我是这么想。太沉的我们举不起,太重的我们扛不动。太远的我们望不到,太细的我们看不清。有的忧伤我们不能承担,有的快乐我们不能享受。我们忍了比伤还痛的痛,我们尝了比蜜还甜的甜。我们的笑比最娇嫩的花蕊还易落,我们的泪比最蜿蜒的叶脉还落寞。我们想的,别人都想过;我们做的,别人也都做过。
在我住过的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一生里侍弄一块地就像侍候祖先。村子里那么多的人都不在了,可覆盖他们的土地依然芬芳。泥土埋藏了祖先,泥土里有祖先的骨肉,泥土里有祖先的血脉,泥土里有祖先的气息。泥土从来就没有埋没祖先啊,泥土还不就是祖先?
面朝了祖先埋着的方向,就不会感到前面有陌生。背对着祖先埋着的地方,就不会感到身后有荒凉。走在有祖先埋着的地方,驮着自己身体的脚步就不会踉跄。先人没做了泥土,先人是泥土的温度,先人是泥土的厚度。泥土只是替我们收留了祖先啊,祖先还不就是泥土?
如果我们是渡先人可以回家的船,后人便是可以招我们远去的帆。
远处的那些花朵都不是突然盛开的,就像所有的事情也都不是突然发生的。望不尽的曲折是非,看不清的来龙去脉,就闪烁在我们的身前,也摇曳在我们的身后。你是淘气的孩子,爱你的人在你看不见的身后说你可爱。你是不争气的孩子,疼你的人在你听不见的远处夸你懂事。在我住过的那个村子,你知道我,我也认识你。谁是谁的孙子,谁是谁的爷爷。谁是谁的族人,谁是谁的远亲。每一个孩子都要记得,每一个孩子都要记得远近,疏亲。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后代也住着祖先,如果我们可以学会凝视,我们可以看见上游的祖先;如果我们学会倾听,我们可以听见下游后辈的呼喊。就像如果我们已经学会倾听,我们就可以听得见祖先的叮嘱和后代的那些召唤。祖先叮咛我们要好走,后辈召唤我们要走好。
回来的路有多少条,那些离去的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过。我们看不见。想起祖先,是在回望来路迢迢,念着祖先,是在眺望去日遥遥。是有些方向已经有了选择,是有些出发已经有了结果。可是,我们不知道。没有人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也或许是有,可是我们不清楚。我们清楚啥呢,我们看不见内心,我们也猜不中谜底。我们听不清村里的狗叫,我们听不到村里的鸡鸣。我们听不见隐语,我们也看不清结局。
每个人都是祖先的影子,在一个村子里走着,我是时常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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