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村庄的第一天,在村庄口的幼松坳歇脚时,就遇到不少赶乡场的村庄老人,他们见了我,朝我特别惊讶地问:红鼻孔回来了?我起身笑着说,回来了,这不清明了嘛,回来给父亲母亲挂青。他们就夸我是个孝子,走很远了,都还听得见他们夸奖我的话声。
村子里,满叔六斤,每每见了我,咧嘴笑着喊“痨鼻壳”。六斤满叔年纪大了,说话间,便有口水从两瓣被叶子烟熏得金黄的虎牙中落出来。六斤满叔卷起衣袖,往嘴角抹了抹,就下地干活去了。
30多年了,我的二娘一直是喊我“河星”。这是我众多乳名中,最“正规”的一个。家族里,与我同辈分的兄弟,乳名里都带有“星”字,姊妹们则带“姜”字,老人们说这是家族里的一个传统。母亲在世时,也只喊我的这个乳名,但即便这样,也只被母亲喊了16年,就再也不喊了。母亲去世前,没有多说一句话,她用尽全力,将她的5个儿女的乳名,都喊了一遍。我们见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哭着说,妈妈您想说什么呢?您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告诉我们。母亲病了10年,她原来粉红漂亮的脸庞,最后被病痛折磨得皮包骨。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去世时,就只剩落得一小揪辫子了,而且其间的一大半是白发,那年母亲刚刚46岁。
“活河”这个乳名,我的三娘和父亲喊得最多。幼时在山间放牛,因为贪玩,直到天黑了才上坡寻找牛群,这个时候,就听得父亲洪亮的喊声从老屋门口传来:活河,活河!从父亲的喊声里,我們就可以判断出他的喜怒。找不到牛是没有胆子回家的,因为父亲知道了是要吃棍子的。待到夜深,偷偷走下坡,却发现牛自己回了木圈。可是即便这样,也只敢悄悄从后门溜进屋。我上大学后,喊我书名的人越来越多,所以父亲在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偶尔也会把我的书名挂在嘴边。父亲有时甚至是露出对别人不屑一顾的样子,斜眼对人家说:我就是刘燕成的老者啦。我知道此时此刻父亲以我为荣,可我曾仿佛是很懂事的样子,厉声警告父亲要低调。2007年农历二月二十三日凌晨,父亲最后一次喊我的乳名,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舍不得丢下我们。见父亲病况不好,二叔让我们五个女儿把父亲抬到木楼堂屋,只一会儿,父亲就去了。
剩下的亲人中,有大姑和满姑常常是把我的众多乳名混合着喊。一阵子是喊“河星”,一阵子又是喊“活河”,偶尔遇得别人喊红鼻孔、痨鼻壳便也就跟着那样喊。
其实,每一个乳名都有它自己的疼痛。尤其是那种因某一项缺陷、疾病、天生的不足等原因而得来的乳名,疼痛感便就越发地剧烈。我幼时身体虚弱,一出生就被村里人唤作“观音虫”的病菌啃食着整张脸,特别是鼻子,红彤彤的,血肉模糊,结满了鼻涕壳,特别的丑。直到我8岁那年的春天,与村庄接壤的湘西那边的一位老奶奶,见了跟在父亲铁犁后放牛的我,满脸通红,觉得造孽、可怜,便劝着父亲购买一种叫“花露水”的药来给我喷洒试试。一个月时间而已,红鼻孔就不见了。父亲后来还高兴地骂道:早晓得这般,就不会折腾这么多年了。据说在历经无数次求医失败后,父亲差点把我丢弃在路上了的。母亲说,这不还有口气么,抱回家养去吧。
寨子里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乳名,比如我的父亲,出生时是一个8斤重的胖娃娃,所以他的长辈们一辈子都喊他“八斤”。论斤而得的乳名,从“五斤”到“十斤”,都是人的乳名,但“十斤”这个人不叫“十斤”,多加了一个字,叫“十斤棒”,苗语的“棒”,就是肉的意思。从1到10的这些数字,也被人捡了来做乳名,尤其是数字5,不知为何特别惹人喜欢,所以寨子里乳名为“阿五”的人,就有数个,且老少都有。所有的畜牲名,也都用在了人身上。村庄里,人们都觉得,小孩乳名越贱,就越是易养成人,因而甚至身体的某部分,也指的是某一个人,如“屁股”。“屁股”从小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而且特别会做农活,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他是我儿时特别要好的玩伴。割猪草、骑木马、打金箍棒和纸牌,都是“屁股”教会我的,只可惜他不喜欢上学,好像15岁那年就跟着大人外出打工去了,初中都没毕业。
在城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乳名,只有回到村庄,那多年没有人喊的乳名,才又被人提起。而且,那些喊乳名的人,多是自己的长辈,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书名叫什么。在村庄,被人喊起乳名时,我就总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孩子,就觉得村庄到处都是乳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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