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只我一人,站在楼下的花园里,仰望着浩瀚的夜空。蓝灰色的苍穹上,粘贴着一轮上弦月,像是哪个巧手女子,用毛边纸细心剪出来的。月光太满,周边溢出淡淡的光晕,轻纱般笼罩着朦胧夜色。
月影如颓败的花絮,在我轻薄的丝裙上,不断地蹭来蹭去。花草树木睁着怪诞的眼睛,夜里的它们是静敛的,只是一团团飘忽模糊的影子,多么像记忆的姿态。
三十多年前那轮暗黄的月亮,从心底爬出来,旧灯笼般悬浮在树梢上。
那时,我家住在广州麓湖旁的空军大院里。房前有排成队的香蕉树,在月光下婆娑弄姿,摇晃着我青翠欲滴的童年;屋后辽阔的湖水里,常年葱郁的水浮莲,在碧绿通透的水面上探头探脑;晨暮时分,无数只灰褐的小螃蟹,会大摇大摆地爬上岸边,旁若无人地散步。每次台风过后,母亲会把落在地上一嘟噜一嘟噜的青香蕉捡起,储存在米缸里。过不多久,那些青绿便会褪去,变成神奇的金黄色。
直到有一天,二姨从山东来了。她拍着我的粉红脸蛋说,蓉儿,我带你回老家去。那年,我六岁半。父亲换防至昆明。母亲一人带我很吃力,决意把我送回外婆家。那个下午,我哭闹着不肯走,母亲硬着心肠推我上车。泪眼蒙眬中,忽然瞥见香蕉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孩,如我一般哭得稀里哗啦。是毛毛,那个待我特别好的男孩儿,在向我挥手。
毛毛高我半个头,大我一两岁的光景,生得唇红齿白,长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当我被人揪疼青草一样茂盛的辫子时,毛毛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打跑那些流鼻涕的邋遢家伙。记得有一个傍晚,我们去菜园子玩耍。一个开口的锋利铁盒,割破了我的指肚。鲜红的液体,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哧啦”一声,毛毛撕裂了他白色棉衬衣的袖子,当作绷带,包扎了我的伤口。他轻轻吹着我的手指说,乖,不痛不痛。然后他紧紧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月亮升起来了。银色的光华,从高大的棕榈树枝叶间漏下来,溅落在并肩行走的两个小人儿的脸上、身上。毛毛如椰子树般笔直健壮的身躯,给了我向前走的胆量和劲头。我们一起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夜路。温柔的白月光,用它纤巧的手,为我梳洗。渐渐的,我的脸,有了与它相同的色泽:白生生的,亮晶晶的,嫩汪汪的;我的眉,也成了与它相似的模样:弯弯的,细细的,翘翘的……
穿着洁白铁皮外套的客车,拉着二姨和我,毫不留情地奔向火车站。我望着窗口中愈小愈远的毛毛,从那时起,便懂得了离愁的滋味,小小地心痛着,隐隐地惆怅着。一弯明月,跟随着哐当哐当响的火车车厢,一路向北急驰,到达了胶东半岛,幽幽地挂在了蓝莹莹的天幕上。从此我像被风吹来的种子,在这里萌芽,生长,扎下了深根。只是,我的已愈合的左手无名指上,永久留下了一道月牙儿,那么苍白,好像我受伤的童年。
月儿阴了,晴了,圆了,缺了。我在阴晴圆缺的月色中,打着朵儿,舒着瓣儿,结着果儿,承受着成长中的伤痛抑或欢喜。当我到了怀旧的年纪后,我时常用一双被光阴过滤了的目光,打量那年那月。繁华如织的广州,明媚如春的毛毛,宛若恣意的野草,长满了无数个荒凉的夜晚,侵占了许多个忧伤而迷茫的梦境——当年幼小的我,又怎会知道,生命沿途的诸多景致,都是不可掌控的,又岂能尽遂人意?有时,悲欢离合不由我,起起落落亦不由我。
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小伙伴——毛毛。甚至,我已不记得他的大名。在静静的流年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我们曾错过的,或正在错过的又有多少呢?
回到家中,我的他已安然睡熟。我的前半生,几乎没干过什么漂亮的事情。聊以自慰的,便是没有错过这么一个懂得怜惜我的爱人。此时,他卧在一床潋滟的月色中,打着均匀的鼾声。他的头颅微微地前傾,双脚微微地前弓,像极了一尾鱼,游弋在月华如水的波光中。我滑进他伸开的臂弯里。在没有阳光朗照的黑夜里,在浅浅的月光中,他像毛毛一样庇护我,使我不再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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