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东

　　18岁生日那天，学校通知我到施工连队实习3个月。我在技校学的是汽车驾驶，实习是毕业前的必修课，汽车驾驶，不摸方向盘咋行？

　　出发时，大哥帮我钉了只随身携带的木箱子，里面能装不少书。4个多小时后，慢如牛的火车停靠在群山深处的小镇上。一辆“解放牌”敞篷车停在站前，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喊：“技校实习的！技校实习的！”我和另外两名同学上前一问，果真是来接我们的，就连人带行李一起上了车。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小镇，随后加大油门顺着山路向密林深处驶去。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连队驻地。已近黄昏，连队的人刚收工。大门前，连长正组织大家列队欢迎我们。连长50岁出头，个子不高，喜欢抽刚时兴的雪茄。见我们下车，就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连队管理实行半军事化，连长抓施工管理，指导员抓思想教育。指导员30多岁，中专生，讲话一二三有条理。在欢迎宴上，指导员从连队基本情况到施工进展再到实习意义，把菜都讲凉了。连长开始咳嗽，指导员会意：“总之，希望你们学有所成，为筑路事业当好突击手！”大家噼里啪啦鼓掌。连长说：“来，整！”

　　连队让我跟李大个子学修车。李大个子是连队里的修车大拿。什么平板车、翻斗子、推土机以及进口的压路机，没有他不会修的。连队机车保养得都不错，小毛病随时处理了，大毛病李大个子一个人就包圆了。我至多就是在他修车时给递个扳手，清洗清洗零件。洗零件不用水而用汽油，每到这时李大个子就精神紧张，他提醒我汽油怕火千万别吸烟。可我那时还不吸烟，只写诗。记得当时曾写了首《修车忙》：“师傅的汗，满脸沾。看他多辛苦，我去买包烟。师傅师傅快歇歇，请你吸支烟……”后面的记不清了。当时，这首诗还被指导员抄到连队大门前的黑板报上，连队的人就开始称我秀才，想来都脸红。

　　连队职工多是年轻人，但年纪都比我大。我是技校生又是秀才，很引人注意，尤其是年轻女职工总愿意多看我几眼。睡觉前年龄大的青工就和我开玩笑，说女职工宿舍那谁很漂亮，要是同意的话就给我介绍处对象，问我干不干。我见过那谁，确实很漂亮，可她至少比我大五六岁，不合适。又有人说，女大些好啊，女大三抱金砖。我说，那谁比我大不止3岁。有人又说，瞧瞧，知道这么清楚，说明你喜欢那谁。我把头探出蚊帐说，别开玩笑了，人家困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说不行，那么漂亮的妞不给秀才白瞎了。我说，她漂亮，那你咋不和她处对象？大家哄堂大笑。

　　炊事员姓张，人老实巴交，厨艺不高，但从不偷工减料。到连队第二天我排队买饭，因在档口闻不了荤油味儿，大家以为我是回族，我说不是，大家就笑：“原来是假回回。”第二天，我买了两个馒头扭头就要走，张师傅在里面喊住我，随即递出一枚咸鸡蛋：“这是我自个儿腌的，不要钱。”我心一热，想说谢谢，张师傅却示意我赶紧接过去。实习期，我总能隔三差五地吃到张师傅腌的咸鸡蛋。打那兒以后，每见此物我都会想起张师傅，想起他不让我说谢谢的神秘相。

　　不修车也不能吃闲饭。我自告奋勇跟着大家到十几公里外修路。连队人朴实，大家嫌我年纪小，不忍让我干重活儿。有人鼓动我开压路机，我见那庞然大物直晃脑袋。压路机司机过来说：“这家伙底盘重走得慢，绝对安全。”见我犹豫，他又道：“这家伙好学，绑个大饼子狗都会开。”压路机确实好学，不一会儿，我就会开了。压路机前行，我坐在上面一脸神圣。见此，那司机就放心跳下压路机，溜到河边钓鱼去了。前行，倒退，平稳自如。我好奇，想看看不用人操作这个大家伙能走多远，我设好档就松了手。压路机继续行进。我开始得意，简简单单地就实现了机械自动化，压路真是省工又省力。我想着，压路机却渐渐驶离路面，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下了路基。事后，连队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大家伙拽上来。从此，我再不想开车的事了。

　　连队业余生活枯燥，还没电，那台四个喇叭的录音机耗不起电池，也没了声。指导员让我出板报，我一周一期，把板报办得有声有色。阴天下雨，大家就猫在帐篷里打扑克，不赌钱只赌吃喝。输的负责买酒买罐头，小卖部很火。可打扑克也不过瘾，青工们就冲着四面的山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唱着吼着，把林子里的黑瞎子都吓跑了。那次，工程处书记和主任坐吉普车到连队检查工作。他们在帐篷里听汇报。帐篷外，连队的青工们就偷偷打开吉普车里的录音机，跟着音乐疯狂地跳起迪斯科。领导们不知发生什么事都跑了出来，见此半天张不开嘴。连队生活太枯燥了，要跳就跳吧。

　　返程那天，连队人夹道欢送我们。我从他们的目光中，读出了依依不舍，读出了无限期盼。车缓缓驶离驻地，驶向回程的路。再见了，我的连队，再见了连长、指导员、张师傅、李大个子还有那谁。我返校了，你们可不要把我忘了，一定要到连队大门前再欣赏欣赏我办的板报，再念念我写的诗，也再讲讲我这个假把式是如何把压路机开到路基下的糗事。

　　车在飞驰，天高风爽，绵延的群岭一派好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