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学校的人事科长手中接过那张派遣证之后,我便马不停蹄地奔向宁夏南部的那家工厂。彼时,工厂正在被另一家公司兼并当中。出出进进的人无所事事,悠然在秋天没有力度的光照下,谈论着四面八方来的消息,并在这些消息里,捕捉各自上升的契机和图谋。
踏进厂门,从冷清的院子里就能看出它的利润和效益。
门房里,三个结实的年轻人在玩着扑克牌;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在花园里修剪着花草,也许是前几天一场雨的缘由吧,黄色、红色的菊花开得很惹人眼;四个女人在下午暗灰色的天空下打着羽毛球,飞在天空中的球,鸽子一般正好落在我的脚下,在那个女人捡球的瞬间,我向她问了人劳科的确切位置。听不见机器的响声,这哪里是工厂,似乎是一座破败的花园。沿着楼梯而上,较大的办公楼里仅有一间房门是开着的,肯定是办公室了。说明了来意,那个脸黑、个高、说话语速很快的人将我的派遣证看也不看就塞进了抽屉,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厂子马上就要被兼并了,你还跑来干啥?接着便是沉默,再接着他又说,也许兼并后会好起来的,好好干还是不错的。当时我对他这种前后矛盾的话并未在意。
十几天以后,在一阵锣鼓声、鞭炮声、领导讲话声之中,我们的工厂被正式兼并了。新来的厂长让我们从单身公寓里搬出去,说是要将我们的单身公寓改为“旅游度假村”。发展多种经营,请大家谅解。
厂里给我分了个十几平方米的平房,在厂子的西北角。这样的待遇,我还是相当知足的。工厂之大,总算有了安身之所。总比那些搬进育肥场牛棚里的职工要强百倍的。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将房子打扫干净。水泥打的地面,裂缝很宽,凸凹不平,稍不小心,就会挡个绊子。墙角有个小洞,一只死老鼠趴在洞口。清理完才发觉,房子还是很大的。搬来一张用钢管焊的床,床板并不平整,没有办法,只好将学校里背回的一部分书垫在下面,被褥也是从学校带回来的,继续盖着。从“度假村”那边借来了一张破旧的两抽木桌,一把折叠椅,将剩下的书竖立在桌上,蛮像那么一回事。
墙,还是太脏,有煤烟熏过的痕迹。好在我们的度假村正在装修期间,涂料还是蛮充足的。假装与搞装修的师傅聊天,第一天认识,第二天熟了,第三天给了那小师傅一包烟,并说了意思。小师傅连思索也没有,手一挥,不是什么问题,晚上给你涂。不到两个小时,房子就洁白一片。新鲜感在强烈的灯光下看上去有点眩晕。墙是涂白了,总该张贴点什么吧。贴什么?明星画,太俗;名人像,小城里好像也没有卖的;书法作品,太贵。于是自己挥毫泼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落款,耀东书,某年某月某日。挂上去的时候,有些可笑,但又不忍心取下来。
2
工厂位于城市边缘,白天里还算热闹。城乡结合部的上空,机器运转的声音传播得还是比较远的。下班之后,本来就不太多的职工都回县城或厂子另一边的家了,工厂就变成了“孤厂”。除了拴在墙角处狗的声音,风掠过树梢时发出呜呜的声音,门卫室里几个保安打扑克牌的声音……偌大的一个工厂,只有我走路时发出的声响。
在这个陌生的县城,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同事们也因工厂的效益整天阴郁着脸,偶尔说上一两句话,总那样冷冰冰的。无聊、郁闷、孤独整天追逐着我的身体。有时会从远方来上一两封信件,都是工作单位不好的同学,字里行间流露着牢骚与不快,都是些同病相怜者,便以同样的方式给他们回信。电话那时是有的,安装在厂长与办公室主任的房间里,像我这样的员工要用是很困难的。一次远方的叔父打电话询问我这边的情况,自然是不敢当着办公室里那么多的人说厂子效益不好的话,只是嗯嗯嗯地回答着他的问话。接完电话,是怎样走出办公室的,都忘了,只是感觉眼睛模模糊糊,身后也空空荡荡的,像丢了魂一般。
一个人的夜晚,时间似乎走得十分缓慢。消费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读书。书,并非文学读本,而是从学校里带来的《基础会计》《成本会计》《涉外会计》《审计学》《税务学》……再次阅读,感觉亲切、温暖。读到书的某一页,发现有字迹被划了波浪线,因了这些旧有的痕迹,就努力地去想上那节课时的情形,回忆学校里的一些人和事。毕竞不是有故事情节的书,难以吸引住我的眼睛,没有多久,便浑浑噩噩地睡去。到了发工资的时日,就会借上一辆自行车赶往县城里的书店,或书报亭,买上几本文学方面的书。那时大多买《散文》《小说月报》《星星》之类的杂志。买书会花去我微薄工资的五分之一,但也值。
仿佛生活在一座孤岛上,我的生活是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发疯。整个工厂似乎也是一座孤岛,不同的人占着不同的角落和位置,整天看着日出与日落,但你还得时刻提防着有人会占据你的位置。那时候,社会上最流行的一句话:下岗分流,减员增效。虽然我就这样安静地、孤独地、郁闷地活着,又时刻警惕着自己会成为被减员中的那一个。
依然将我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些会计书目认真地读着。天真地认为只要能力扎实,业务熟练,总会有出头之日,总会有人发现我,重用我,将我从孤岛上拉上岸。有一天,一个和我能谈得来的同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信心十足,雄心勃勃,甚至比你还有野心,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是相差无几的,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憋足了的一股气,被突如其来的语言打消得一丝不留。
继续学习被风吹散,一些文学读物也无心去看,偶尔写点东西,信手仍在地上,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一种未曾有过经验的无聊。没有活儿干,工人们都放假了。工厂本来就很宁静,放假之后就更加宁静了。初秋的夜晚,寒气从地面升起。卧在树梢上的鸟雀,有时也会飞到我的窗前叽叽喳喳,它們怎么能不需要温暖?于是,干脆将门大开,并希望鸟雀能落在我的桌上或床上,和我说上几句鸟语,聊聊我的孤独和郁闷。
北中国的冬夜,很深,时不时有雪花飘来。站在屋檐下仰望,雪花在灯光下很好看,以各种姿势自由地飞舞,那么协调,那么快活。知道它们在阳光下会消失得无踪无影,但它们在瞬间还是释放出了自己的美丽。看久了,难免生情,难免会想起自己的处境,难免不会生情在雪花的自由里。关了门,封了火炉。天亮时,猛然惊醒。头晕、目眩、恶心、四肢无力,知道是煤气中毒了,从床上滚下来,挣扎着推开门,那时候才真正领略到了生命与生活的意义。这并不算什么,一年之后的一个秋夜,感觉肚子有些疼,还能坚持,在坚持中睡了去。大约凌晨三点,疼痛将我从睡梦中赶了醒来。那种疼痛此前从未经历过,强忍着一步一步到了门卫室,值夜班的同事用自行车将我驮着去了医院。急性阑尾炎,要手术。没有亲人和朋友签字,只好保守治疗。药液一滴一滴地渗入血液,疼痛一寸一寸远离身体,一米一米的阳光从医院的窗户里洒落进来,我似乎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3
工厂还是原来的样子,兼并后的景致并没有当初台上领导描述的那样五光十色,天花乱坠。车间里的工人放假,各科室留一人值班。我在值班人员之列,就没有时间回家,就有了更多的无聊时间。
人的脚在地面上行走,人的嘴就要吃地面上长出的东西。育肥场里的牛早被刀子屠宰完了,场院空落,是种菜的好地方。土地肥,易长菜。于是,和几个值班的同事商议,说干便干,提了铁锨,扛了镢头,大有去南泥湾开荒的阵势。不是所有的人都种同一种菜——葱、蒜、香菜、小白菜、生菜、茼蒿都种。你可吃我种的,我也可吃你种的。自幼在乡下长大,与土地的感情如同与父母一样。人勤地不赖,是一句谚语。我爷爷说过,我父亲也说过,那时小,不解其意。现在看着自己亲手种的这些菜,将这句谚语诠释得淋漓尽致,心头多少有了一点欣慰。吃过晚饭,很少去散步,常蹲在菜地边看那些鹅黄、淡绿的幼苗一寸一寸地长高,很可爱,像自己的孩子。做饭的时候又不忍心去摘。菜是有生命的东西,当你摘下一叶一朵时,在母体的颈秆处就会有水珠流出,流淚一般。菜者,草头乃能食也,《说文解字》里是这样解释的。但它的命运决定了是要被人食的,只好忍痛割爱。
夏天,双休日的时候,是不愿意呆在没人走动的工厂的。骑了自行车,在街道的门市里买上半斤一瓶的“牛栏山”二锅头,两瓶矿泉水,三根火腿肠,不管什么方向,只要有路便走,走到没路的地方,将自行车随便停靠在一棵树下,也不用锁,谁会偷?鬼都不来的地方。躺在树林里,借着树梢的空隙看空茫的蓝天;想,什么都想,想累了咂一口二锅头,迷迷糊糊睡去。梦是有的,刚到好处,被野兔、野鸭惊醒,再看看天,时间差不多了,在醉与非醉之间跳上自行车,大声呼喊,大声歌唱。那时,最爱唱的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秋天里,我身在另一个县城的妻子将要分娩。也就是说,我将要为人父了。是喜悦,也是哀愁。微薄的工资怎样去养活这个将要面世的生命。我的母亲去世很早,岳母身体并不怎么好,伺候“月子”的事当然就归我了。将一张请假一年的纸条摊放在厂长的办公桌上,厂长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那张假条,大笔一挥——“同意”。厂长是乐意我们请长假的,请假就意味着不发工资。
将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重新打扫了一遍,将那些书籍装进包里,将被褥卷起,给那盆我一直养着的文竹浇了水,喂了白糖之后,门被我的右手用力地拉了一把。似乎和门的拉手重重地握了一次手,其实也算是告别握手,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那间房子。
4
再一次走进寂静沉闷的工厂,是五年后的某一天。
雨水落在脸上,有种微凉的感觉。泾河源头的群山被低低的云雾缠绕着,被缠绕着的也包括我熟悉的这幢白楼——泾河肉联厂。我在这里曾有过两年三个月的寂静生活,那时候,我将单纯的心灵第一次寄存给这白楼和白楼中那些熟悉的人们。然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些可爱的孤独地立在苍翠之间的楼群,连同那些给我带来欢乐,又带来诸多欲说不能的人们。
走下红色的汽车,站在通往白楼的路口,雨中的白楼似乎遥遥远远,曲曲折折,在我的眼底总晃若不定。每向前靠近一步,心灵似被谁揪了一把,有种来自骨髓深处的疼痛。因为这幢白楼连同白楼里这群人的命运不知又将有怎样的变化。在这之前,我已从《固原日报》读到关于“白楼”要破产的消息。那时,我的眼睛似乎有些潮湿,怎么说破就破了。破,又意味着我们将又一次各奔东西,又一次将重新选择自己的命运。一群人的命运维系于这幢白楼,在沉默中悄然离去,对任何一个人而言恐怕是件不太轻松的事情。这些天,我总想着与白楼有关的一些事来,不是我自己,而是决定白楼在风风雨雨中走过的那些人,那些依然守着的人,那些已离开白楼的人,还有那些与白楼有着千丝万缕的人……当我一步一步靠近白楼的时候,坐在门口处的那个曾经的青年现在已有些苍老,他的眼里流动着我猜不透的光泽,他友善地向我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那意思是已向我问过了好,打过了招呼。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有种来自心脏深处的温暖,朴素的温暖。我也向他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他。
敲了敲自己曾经坐过的那间办公室的门,里面很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怎么忽然就想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句子。门,依然是那扇门,而门里曾经出出进进的人现在却被门拒绝在外面。没有办法,物是而人非。
雨仍然飘着,没有一点要停留的意思。这是飘在楼顶上的雨,这是洗刷面颜的雨,我想我能够接受这缄默中的雨,并在雨雾缭绕的白楼中能暂时寻找一处落脚的“干地”。
我履行了自己的手续,和那个微胖的说话有些迟缓的领导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在他面前我有些拘谨,又有些语无伦次,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他大不了我几岁,可已老熟得成了一个真正的领导。那时候我们之间是一条河里的水,日夜流淌着,现在似有些陌生,他已站在了岸上,我依旧是这河里的一朵小浪花。
我又见到了那个老人,那个头戴白帽的老人,他的话语总那样少,就如同雨雾中沉默的白楼。我现在已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较以前更为沧桑,疲惫中好像携带着几分希望,但我猜不出他希望着什么。和他一同出了厂门,相互只说了声再见。
一个人行进在雨雾里,回过头看了看与我对望的工厂,犹如蒙盖着一方面纱,隐隐约约,又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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