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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远的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583
赵丰

  一些树,总是珍藏在我记忆里。如果它们能活到今天,那该有多好。大地上的许多树,说没影就没影了,我总不能厮守在它的身边。鬼才知道,它们在何时悄悄地消逝了。

  然而,总是念想着童年里的一些树,它们攀援在我的记忆中,不肯从我的生命体中离去。生命虽是渐渐衰老,但那些树却永远年轻,蓬蓬勃勃地存活在我的记忆里。有时觉得,仅仅为了那些远去的树,我也应该多活些日子。

  别人的童年里幸福的感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对于我,就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我在想,如果不是那些树,我童年的幸福该去何处寻找?

  远逝了,那些树。

  那些远去的树,宛如黑白电影的一幅幅画面,逼近我生命的远端,而且总是难以释怀。

  萧伯纳在《父母与孩子》里这样认定:“童年时代是生命在不断再生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人类就是在这种不断的再生过程中永远生存下去的。”他是从人类繁衍的角度看待童年这个生命过程的。我想表白的是,童年时代的生活,包括情感认知,会永远驻扎在人类每个个体的生命体里,并且对个体的生命过程带来不可抹去的影响。

  无法保留童年生活的某些完整的细节,就如梦的影像,隐隐绰绰,迷离恍惚。可是,对于一棵香椿树,记忆依然那样清晰。

  这应当是记忆里最早的一棵树。

  七岁那年,我在外婆家度过了一段时光。外婆家的院子,有棵香椿树。它就生长在木格的窗外,贴着窗户成长。过年了,外婆给窗户换上新买的白纸,贴上红红绿绿的窗花。冬天,总是要封杀生命的。漫长的寒夜里,我期盼香椿叶的飘落。它的老叶掉不完,新芽就不会出来。阳光暗淡,冰凉,悠长,被树枝遮挡的阴影像雨后的蚯蚓,在地上缓慢爬行。我讨厌落雪。一落雪,外婆怕我受冻,总是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用手指撕破窗户上的报纸,看那棵光秃秃的香椿树,还有飞翔在天上的鸟儿。鸟儿有翅膀,会落在香椿树的枝干上,自由自在地啼叫。我羡慕鸟儿,梦里就常常生出一双翅膀来。

  画面依然逼真、温馨。外婆不让我出门,我就大声哭嚎,想用哭声打动外婆,让她把我放出去,看那棵香椿树发芽了没有。外婆丝毫不在意我的哭嚎,我就趁她不注意,用手指捅破窗户纸。我的鼻子由于靠近窗户纸的窟窿,清凉、咸味的鼻涕流进我的嘴里……窗户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阳光,我就看着阳光发愣。

  我那时知道,香椿叶是永远不会走进屋子的,永远灿烂在阳光之下。香椿叶的诱惑,是弥漫在春天的阳光里的。但总是春到深处的时候,外公才上树折下它的叶子。我知道,它刚刚绽开的叶子是最嫩最香的。这样,我的目光,就长久地悬挂在它的树叶上。看见我痴呆的样子,外公总是重复一句话:“你这个馋猫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要让香椿的叶子长大,让全家人都吃上香椿捞饭。那时,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叶用水煮熟,拌进小米饭里,撒些盐,一阵搅拌,就是一顿美妙的午餐了。

  暑假里,香椿树的身上爬着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啼叫,牵扯着我的心思。外婆允许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只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见它的身子,却无法捉到它。“大脑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这是蒙田在他的随笔里引用古罗马诗人卢卡努的原话。那时的我,不会像卢卡努和蒙田那样思考着诗和哲学,只是想着,那只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了好吃吗?

  我要上学了,父亲接我回家,可我的目光却不愿从香椿树的身上离开。如果,一个儿童懂得忧伤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对它最好的诠释。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树高处的枝干无限拉长……

  惦念着一棵树和它的叶子,这是我成长过程的一个插曲。正如帕斯卡尔说得那样:“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的眼前仍然执拗地晃动着外婆家的香椿树。

  外公、外婆都没有食言。八岁那年的开春,我被外公接去吃香椿的叶子和外婆做的香椿捞饭。香椿树一见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悦地摇晃起残留的叶子,仿佛欢迎的掌声。它和我一样长高了,身上留下一些青春痘。与一棵树一起成长,多么快乐啊。

  外婆家的小院里,总是弥漫着我所向往的那种香味。后来,我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的作用。是的,我们常常需要在往昔的时光里搜寻自己成长的痕迹,还有岁月深处的芬芳。半个多世纪过去,那香椿叶的香味,依然弥散在我生命的肌体里。

  村里住着五婶。她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拐枣树,枝条弯弯曲曲、葉子果子疙疙瘩瘩,有如禽类的脚爪。感情这东西说怪也怪,说不定啥时候你就喜欢上了一个人、一只鸟、一条疙疙瘩瘩的土路。拐枣,就因为这个听起来别别扭扭的“拐”字,我喜欢上了它。

  五叔在外地教书,儿女们也都成家,平日只有五婶一个人在家。她一个人嫌寂寞,就喜欢孩子们去她家。她不吝啬,拐枣熟了的时候,你想吃多少她也不阻拦。她的嘴旁有颗黑痣,笑起来黑痣就颤动。看见我们吃她的拐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开始,我不知道拐枣那样好吃。一天,五婶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嚼着它,让我馋得流口水。五婶让我尝,这才觉得它醇香,甜蜜,有点葡萄干的味道。五婶摘了许多下来,我吃饱了,又分给许多的孩子。后来,五婶家的院子就挤满了孩子。

  更多的岁月里,拐枣树是没有果子的,像一个寂寞的老人守候在五婶家的院子里。放学了,我放下书包就钻进五婶家,在树下傻乎乎地站着,关注着它的树身、树枝、树叶。起初五婶不解,从屋里跑出来看我,后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由着我去了。这样我就完整地观察到了拐枣树的成长过程。从春天发芽,到开出扁圆形的花,再到深秋果实成熟,它都在隐忍的期盼里。第一场霜降之后,叶子呈黄绿色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成为一串串醇香的美味。

  五婶家的拐枣树用我那时的手掌圈着,满满五把。圈着圈着,蚂蚁就上树了。我赶紧松开手掌给蚂蚁让路。树有没有心灵感应我不晓得,但蚂蚁应该有的。我喜欢蚂蚁,常常蹲在地上看它觅食,看它搬家。它上树干什么呢?这一直是个谜。我呆呆站着,脑子却在想,有了蚂蚁的陪伴,拐枣树是不会寂寞的。

  一棵树也是一个大家族,比如这棵拐枣树。春风吹来,它长出了嫩芽,绿莹莹的,爬得满枝条都是,像是一棵树的子子孙孙。渐渐地,绿芽不经意间展开,宛若一树的笑脸。再之后,阳光更暖,叶子就伸展开遮掩了树枝。

  树也有喜悦的时候,在出芽、长叶、结果的过程里,它享受着成长和收获的幸福时光,有风吹来,我甚至听见它在幸福地呢喃。佛家讲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无牵无挂,追求避世。拐枣的成熟过程,全在尘世之外的宁静和安详。

  拐枣的“拐”,无疑是因为它的果柄弯曲而得名。我却一直疑心,拐枣应该谓之“拐爪”。它的果實扭来拐去,像鸡爪,又像某只鸟的爪子,有时细想,五婶脸上、额头上的皱纹弯来扭去的,是不是她家的拐枣显灵了呢?

  五婶死了,死在秋天。悲哀的音乐响着,我却不敢去为她祭灵。那时,我害怕死人。五婶下葬以后,她家的院门就挂了一把锁子。居然有胆大的孩子翻过墙去上树摘拐枣,而我却不敢走近五婶的老屋。

  成人后看到了徐锴的《注说文》,里边有对拐枣的记述:拐枣,称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弯曲,故以此名之。它还有许多名字:红拐枣、绿拐枣、白拐枣、胖娃娃拐枣、柴拐枣。鸡爪树。我尤喜鸡爪树这个名字。它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

  和五婶一样,拐枣树说走就走了。我上完大学回到村子,脚步不自觉地就挪向了五婶家的老屋。隔墙仰望,那棵树不见了,我怔怔地在墙外站了许久,心头一片落寞。

  几十年没有看见过拐枣树了。前几天去汉中,在镇巴的街头,无意中发现了拐枣的果子。因为几十年的沧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红颜。像人生的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来,直至枯干。我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但还是买了一斤。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属于商品,而是一种亲情。

  记忆里还有一棵树,是皂角树,孤独地守候在村子东头旧戏楼的一个角落。孩子们拉着手把它围起来,捉迷藏,踢毽子,踢瓦块,过家家……它仿佛知道很多事,明白许多理,丝毫不计较孩子们在它身上的跌打滚爬。

  皂角树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树下,瞄准树上的皂角,拿着竹竿打,用石头扔。手一扬,哗啦啦,就落下来一两串皂角。它的果实像扁豆,捣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头或木棍捣碎,夹进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时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疼,最好是用木棍捶。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们就端着一盆脏衣,下了沣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洗完衣服,女人猫腰把头发漂进水里,用捣碎后在沸腾的水里煮过的皂角水来洗。

  皂角的树冠像把巨伞,悄没声息地在旧戏楼的上空撑开。它的叶子为卵形,卵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状卵形。每年五月开出淡黄白色、卵形或长椭圆形的花瓣。三伏天,躺在浓荫的树影下,皂角树的叶和果在风里碰撞,发出啾啾唧唧的响声,像是来自天籁的箫音,牵动着我的神经。唯美的旋律,忧伤的调子,引领我进入一首纯美的乐曲。随着风力的转化,曲声时而若游鱼戏水,时而若微风拂面,时而若鸟语呢喃,时而若散淡的浮云……像是在聆听古典名曲《寒鸦戏水》,心静,佛土静。我那时虽然很难悟出这样的境界,但风吹皂角树叶的响声,却是我生命中首次聆听到的音乐之声。中年的一个夜晚,有朋友邀我听音乐,正是《寒鸦戏水》。听着听着,我情不自禁地说:这不就是风吹皂角的声音吗?朋友疑惑着说:风吹皂角之声,我怎么没有听过?有如此美妙吗?

  我笑着回答:那是很远的树声了。你的童年没有在乡下浸泡过,哪儿会听到呀?

  孩子们总是淘气。皂角树的树冠上,架着许多老鸦窝,我们常常爬上树掏鸟蛋。这当儿,住在戏楼东边的森虎爷就会跑出来吆喝:“下来,下来,滚一边玩去!”森虎爷有一把长胡子,枯干的皂角般粗糙的脸。吃过晚饭,他在肩膀上搭条黑乎乎的毛巾,摇着蒲扇,坐在树下,歪着头,支起耳朵,仿佛在聆听树的心跳。有时,他靠着树身,眯着眼,脸上挂着舒朗的微笑,好像在念想着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现在,他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那个情景,却依然清晰。

  一想到皂角树,耳边就响起音乐,还有,树下的一个老人,一把胡须,一个蒲扇。这是我生命里独有的细节,时不时地就慰藉着我的心灵。

  故乡的旧戏楼,三十年前就拆了。也就在那年,森虎爷死了。离开了他的呵护,那棵皂角树的枝叶终于枯干,被村子里的人当柴烧了。

  香椿、拐枣、皂角,是我十二岁之前的情感慰藉。感觉里,它们仿佛一个个巨人关注着我的成长。我仰头看它,它俯身瞧我,彼此交流着心跳,以及呼吸。

  青春的骚动,是从十二岁开始的。神秘、狂躁,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就发泄在了一棵银杏树的身上。

  一座庙,掩藏在村子的中央。庙虽小,院子却长着一棵古老的银杏。从终南山的坡上往下看,它高过村子所有的树木,俯视着村子一切的秘密。我们已成长为少年了,就告别了那些简单的游戏,开始鹐仗、滚铁环、玩纸牌。

  那棵银杏树的树干要七八个孩子才能合抱,老人们说它生长在这儿已经千年以上了。千年的概念我们模糊不清,总之是太祖爷爷那辈人也望不见的岁月。它的树根下,不知怎么就形成一个大洞。天热得人喘不上气的时候,我们就躲在里面玩纸牌。是一种叫做“捉娘娘”的玩法,并不输赢什么。天落雨了,我们不喜欢呆在家里,唯一的去处,就是银杏树下。它的枝叶,覆盖着大半个院子的地面,遮挡着雨,足够几十个孩子疯一阵。

  离地面五六米的地方,银杏的主干分成两枝,一枝垂直向上,一枝向东斜出。向东的那枝上,悬着一个老鸦窝。勇敢点的孩子脱鞋爬上树,去掏老鸦的蛋。这是男孩子的行为,那些女孩儿,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啊看,谁爬得最高,她们就把掌声送给谁。女孩儿的掌声,是男孩子的精神奖励,足以鼓胀他们渐渐变壮的肢体。

  无法回想起银杏完整的生长过程。它在我们慌慌张张的视野里,昨天冒出一颗绿芽,今天长出一片叶子,明天结出一枚青果。它的嫩芽,在斑驳陆离的枝干上染一抹青绿,开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是感觉银杏的枝杈变得柔软了许多,舒展了许多,色泽明朗了许多。第二天再看,枝条上沁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嫩绿,再后来,那些细密的嫩芽一一顶出来,一天天舒展着变大,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叶片层层包裹起来。夏天到了,银杏树突然就开花结果了。不过,我们从不留意它的花是什么形状,只是贪婪着那橙黄色的串串果实。秋天,那片片扇形叶片,转眼就变成一片金黄色。当我们穿上棉衣时,银杏树又变成一座金色的山丘,聚集着千万只翩飞的“黄蝶”。阳光穿透它的胴体,浅灰色的枝干和黄叶相拥,插入苍穹。

  在千年的岁月里,银杏树经历过多少天灾人祸,唯有天知地知。它的身上刻满了楔形文字,没有人能够读懂。

  好像是我念完四年级的那个夏天的一个深夜,一声巨响惊醒了熟睡的人们,村子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亮后,人们才发现庙里的银杏树被雷击了,主干上端被击断,树冠被掀掉,断枝散落满地!这一次事件记录在大树中间那一截被撕裂的残桩上。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没有人能够知道。尽管遭到雷击,它仍然活了下来,成为我亲眼见证到的一个奇迹!

  参加工作后,我翻阅县志,在《古树名木》一章,见到了村子的那棵银杏树。久违了,它藏在文字里,亲热地向我打着招呼。志书里记载的银杏树有七棵,树龄都过了千年。可是,其他的都在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被毁掉了。而我们村的那棵,村民视之为神树,亲切地称它为白果树。一到庙会、过年这样的日子,就给它披红放炮,虔敬礼拜,连枯枝也不许折去的。既然列入神的行列,那就谁也不敢动了。它承载着无数个岁月,洞悉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忧苦欢乐。

  上高中时,我背着铺盖来到县城。离开了银杏树的呵护,我的内心充满焦灼,忧虑。很多次,我在梦中被带到银杏树下。我知道,我该回故乡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恋着的,就是庙里的那棵银杏了。站在这样一棵老树面前,我务必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它的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根,那些经历过无数劫难的枝,抚摸着我的心灵,告诉我:做人,要不显不露,从从容容,即使再有磨难,也要执著地活下去。

  到了少年,总该有些思考。如果说,十二岁之前的那几棵树,只是赋予了情感,那么,从银杏开始,它就教我如何做人了。

  姑婆的家在终南山下的杨家坡。开了春,她家后院的那两棵核桃树总是挂满青果。姑婆一出门,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暑假里我去姑婆家,她搬来木梯,上树摘下几个,用石头砸开裹在核桃身上的綠肉,再砸开核桃皮,露出白白净净的核桃仁。姑婆把核桃仁在铁锅里炒了,淡淡的金黄色,散着一股清香,吃起来酥脆。

  那棵核桃树,姑爷说是他种的。他笑着说年轻时随手往地上扔了一颗核桃,就长出这棵树了。姑爷弯下腰咳嗽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树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亲孙子。

  姑婆家的后墙外,是片山坡,坡上是核桃树林。孩子们使劲往树上扔石头,把核桃击落下来。石头,越过枝桠,穿过浓密的树叶,划出条条弧线。青的,或稍黄的果子落进草丛。这情景令姑爷很痛心,念叨着:“还是嫩水儿,离开树不是夭折了。”

  树上的核桃,风一吹说不定就会落下。要是风来了,我就朝坡上跑,捡拾树林里的落果。核桃的果子,不是那种容易吃的东西。我把它摆在河边光滑的洗衣石上,用石头砸掉那层青色的外壳。不能用力砸。核桃皮的绿色汁液,溅到衣服上,很难洗掉。

  忘不了姑婆家的那棵核桃树,还和一只蛐蛐有关。三年级那年暑假,我在河沟里捉住了一只蛐蛐,长长的须,晶亮的翅,叫声脆响。姑爷不喜欢我玩蛐蛐,说什么玩物丧志。我像他那样拼命地咳嗽着,以示我对他的抗议。我就是不明白,玩蛐蛐有什么不好?它的叫声那样响亮,那样悠扬,那样有节奏,凭什么不让我玩?为了避开姑爷的监视,我把那只蛐蛐装在一个瓶里,藏在核桃树下的草丛里。蓬勃的树枝上正结满了茂密的果子。姑爷不在家时,我就扒开草丛,给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静的时候,它为我鸣叫。我躺在树下,享受聆听的欢乐。蛐蛐的叫声,在风吹柿子秧的婆娑起舞中缓慢,短促。像是我后来听到的罗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树》。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丽的琵琶音,颤动出树叶沙沙作响的诗意。

  那两棵核桃树的距离,正好能绑一个秋千架。收秋了,姑爷搓着稻草,编成绳子在两棵树上绑秋千。他让我坐在秋千的板上,站在我的身后猛地一用力,把我送出老远。秋千腾空,我却在惊恐地叫着,以为永远脱离了地球。这是初次的感觉,后来我就不怕了。因为我懂得了,姑爷把我送上高空,还会把我抱下来站在地面。那以后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在空中风拂面而过,鸟在头顶盘旋,那样清爽,那般逍遥。这正应了托马斯·胡德在那首《我记得,我记得》中的句子:

  我记得呀/我记得/我从前常在那儿荡秋千/想着拂面的风是如此清爽/风中的飞燕肯定也感觉一样/昔日我那自在翱翔的心灵/如今变得如此沉重/即使夏日的池塘也无法冷却/我额头的热狂……

  前面几句是快乐的远景,后面几句却是照应着我六十岁之后的心态。老了,再也不会坐在秋千的架板上了,曾经飞翔过的心灵踏实地落地了,一切的感觉都是如此沉重。

  核桃又称胡桃,同扁桃、腰果、榛子在国际市场上被并称为“四大干果”。它在深厚、湿润、疏松、肥沃的土壤里生长,性格里就多了些清冷的成分。核桃仁既是很好的滋养品,还是一剂药,对肾亏、腰疼、肺虚、咳嗽、气喘、大便秘结、病后虚弱和神经衰弱等症,均有很好的疗效。我上五年级那年,姑婆给我送来一包核桃。“核桃仁长得像人脑,可以补脑子。”她这样说。

  在记忆的深处,核桃树是我对故乡的特定符号。上大学以后,在城里很难见到核桃树了。不过,它的果子,却摆在干果店和果品市场的摊位上。这,常常让我想起姑婆家后院那两棵核桃树。

  祖父的生命,也是非常的遥远了。他晚年的枝枝叶叶,我是记忆很少了,但他与一棵榆树的情感,却无法从记忆里抹去。从他身上,我懂得了,不要随意破坏一棵树,它的身上说不定就寄予着某个人的情感。

  晚年的祖父少言寡语,总是瞅着我家后院的那棵榆树出神。村里很少有人喜欢榆树,身子疙疙瘩瘩,叶子细细碎碎,没一点风景。但祖父,却是对它有着感情。祖母死后,我就和祖父睡了。睡觉前,他总在叙述着他的童年:天大旱,地里寸草不生。他上树揪榆树叶,叶子吃光了,就啃榆树皮。“榆树,救过爷的命呀。”祖父叹着气。

  阳光渐暖,榆树结满一串串雪白的花。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采摘新鲜的榆花。母亲把那些花洗干净,包在玉米面里,抹一点黄油做馅饼吃。热乎乎的玉米馅饼一出锅,香甜的味道便弥漫了土屋。夏天渐行渐远,清凉、凌乱的阳光,穿过榆树的枝叶,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层层榆树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他歪着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头看着枝上的叶子。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用力嗅着,用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那幅画面,宛若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表面软弱、闷塞、沮丧,却掩饰不了内心的风景。

  秋天里,榆树的身上总会爬着知了壳。我脱了鞋子上树摘取它,祖父要是看见了,就说:“娃呀,让它留在树上好看。”若干年后,瑟瑟的秋风中,祖父凝视榆树上知了壳的画面诱惑着我,让我的思想走进去。我企图探索祖父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觉地退出。我意识到,一棵榆树,是祖父内心的风景。保留一幅永恒的风景画面,要比挖掘人的内心要轻松得多,简洁得多。少年里,我用眼睛观察一棵树和一个人的风景。现在,我使用记忆来缅怀那些遥远、模糊的景致。法国作家皮埃尔·纳维尔这样说:“记忆和眼睛的快感,乃是全部美学。”人和树,被表现出的是一种物体,但如果,他和它具备了诗意的叙述,就具备了美学的意义。

  秋风走了,我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那样仓促,对于祖父的一言一行,也就懂得了珍惜。因为,我分明感觉到,祖父的脚步声不再那么稳稳当当,有时连走到榆树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站在后门那儿,静静地凝望。生命中,一个人久久地将目光落在一棵树的身上,需要执著、韧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树,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呻吟,摇晃。一种静止的物,被人的目光温暖着,也就有了人性的风景。

  由于连阴雨的缘故,我家老屋的墙塌了。父亲让人拆了老屋,在原址盖新屋。那棵榆树的身子,可以做檩木了。但是,木匠带着锯子来伐它时,祖父却摆摆手让木匠走了:“让它老死吧。”祖父说完,伸开青筋突出的手掌,拇指对拇指,用手量着树的腰围。榆树的身上布满鸡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脱落了树皮,凹进一大块。它的形象与祖父满是皱褶的脸面,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共鸣。

  祖父步履蹒跚了。父亲让祖父坐在老屋门口,要给祖父照张相。祖父却让我搬出凳子,把他搀到后院的榆树下。祖父摸摸我的头,咳嗽了声坐下,脸上是花朵般的微笑。

  我庆幸有机会目睹了祖父生命最后的风景。春日的阳光疏朗、明净。中午,祖父吃了一碗面,坐在小凳上靠着榆树晒太阳,忽然就垂下头,歪倒在树下。树身上爬行着成行列队的蚂蚁,仿佛为榆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来了一股风,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像是为祖父送行。祖父临终前的安详和恬静,是我们全家没有料到的。祖父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但是他老死在一棵榆树下,如此,他平凡的生命,就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一棵树,给了祖父的生命意想不到的景致。

  从祖父身上,我懂得了,对于任何一棵树,我们都必須给予尊重和敬仰。

  尊重和敬仰一棵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感谢你们:那些很远、很远的树!

  很远的树。这个命题将我的情感记忆再次拉回生命的初期。真的,那时的快乐以及成长的痕迹,就珍藏在这些树的身上。尽管,它们都一一从这个世界上离去,但只要我还活着,它们就永恒于记忆中,为我的精神充电,将我的精神滋润。

  仍然是托马斯·胡德的那首《我记得,我记得》:

  我记得/我记得/高高的枞树一片葱茏/我常想/它那细嫩的树梢紧挨着蓝蓝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稚想/而我现在知道/天堂离我们比孩提时所想象的更远/这不免使我怏怏不乐……

  我记得呀/我记得/苍郁高耸的冷杉/我从前常以为它们细长的树梢/已经逼近天空/虽然那只是孩子的幼稚无知/但是现在却少有那般快乐/我知道儿时离我那么近的天堂/如今已经越来越远了……

  爬树,或者是荡秋千,我都会看见高高的树枝和树叶在天空,在头顶,是这样的词语闪现:葱茏。童年那么多的幻想都在蓝蓝的天空里。不清楚将来做什么,是怎样的命运,但总是期冀着有光明的未来。这是很远的树给予我的恩赐。由此,我感谢它们。而现在,命运已将自己固定,如托马斯·胡德说得那样,天堂是永远不会存在的,我也永远抵达不了天堂那个神圣的地方。我仿佛看见,在他忧郁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生命不甘的困惑。是的,他只活了四十五岁。

  “天晚了,我说着再见,却由你越发将我抱紧。”

  托马斯·胡德诗句中的那个“你”,我的直觉指的是命运。托马斯·胡德一生命运多舛,一直在贫病交加中挣扎,那首名为《玫瑰花开的季节》的诗也预言了他自己的命运。但是,我不会像托马斯·胡德那样,在限定的命运里“怏怏不乐”,而是在已知的命运中脚踏实地,做一些自认为快乐的事情,将一颗快乐的心维系到生命的终点。

  托马斯·胡德所钟情的树远去了,我所感恩的树也远去了。

  举杯庆贺我黄金般的孩提时代,它就像春天里的晨露,将我的生命滋润。而滋润我生命的晨露,是挂在一棵棵树的身上的。那些刻骨铭心的念想,永远不会烟消云散,永恒地在我的生命体中徜徉。

  诗人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里如此感慨:“呵,幸福的年代,谁会拒绝再体验一次童年生活。”

  拜伦和我心里都很清楚,这是绝无可能的。

  是的,是的,时光永远不会倒转。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在这里表明自己的心迹:如果命运允许,我希望回归童年,再次接受树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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