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多鸟啼。冬日树头结满小麻雀,吱吱喳喳,像刚放学的小孩。
一受惊动,呼啦啦飞起,树就秃了;转眼又飞回来,继续喳喳喳、吱吱吱,无一刻停息。知道它们哪里吃米,不晓得它们哪里喝水。
头顶飞过两只鸽子,阳光下翅膀成了银子打的,亮闪闪的。一只兀那飞,一只兀自追。那只飞的落在人家屋瓦上,那只追的也落下去,挨着人家排排站。人家往左边挪一挪,它也往左边挪一挪。人家再挪,它又再挪一挪。
前天出外办事,偶然抬头,深冬木叶尽脱,大杨树的枝子密密纠集,干枝上栖着三只鸟儿。其中一只离另外两只远远的,静静抓着树枝,不动,亦不叫。另两只则在打情骂俏。一只小脑袋瓜儿歪歪蹭蹭另一只的小脑袋瓜儿,另一只不理;再接再厉再蹭蹭,另一只往旁边移一移。这只小爪子抓着细树枝也往它旁边移一移,肩膀挨住肩膀,另一只还是不理;这一只再接再厉再蹭再挨,另一枝再往旁边移一移。看得我一阵焦急,哎呀,你要不要这么矜持嘛!
不得不让人相信,鸟儿也是懂爱情的。爱情的鸟儿一对对。
前天见五只鸽子,唰啦啦打着旋兒地飞,落在人家屋顶上,歇一歇,商量好似的再次冲天飞起。结果一只走神了,恍神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立马拍拍翅膀追。它们绕得远,它切一条直线飞过去,居然追上了。结果那四只像开玩笑似的,立马折了一个角度,又把它落远了。它拍翅膀那个猛追呀,冬天人家囤里晾晒着无数的干玉米,它们吃得饱,长得肥,大身子小翅膀,忽闪忽闪紧忽闪,它终于追了上去。超过一个同伴、两个同伴、三个同伴,最后,它成了第二名,骄傲地跟着第一名飞远了。
为什么看到这些,因为我很闲。买菜、做饭、洗衣、读书、写字、过日子,人不闲,可是我的心很闲。
在乡村里,看得见麦田里落雪,听得到风吹木叶,城市里楼越盖越高,人越聚越多;村庄里房子越来越疲敝,屋瓦上冬草飘摇,人越来越少。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树,树树都有满满的鸟儿啼。
日后乡村怕是鸟儿虫儿羊儿蝈蝈儿的世界,还有我一个不求进取的闲人。
《红楼梦》里,香菱学诗,说自己喜欢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说你不能学这个。你要学王维、杜甫、李白和陶渊明的。
为什么呢?据钱穆分析,这是因为这两句诗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或者说,没有一个真正和这些景致融为一体的人:“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
倒是王维的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深山小屋坐一人,他倾耳听着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外边的景致是活的,他的心也是活的,他在倾听。一边听,他或许觉到安谧,或许觉到悲凉。因了他的心思活动,外边的原本无知无觉的死景,也便是活的了。雨没有白下,山果没有白落,灯没有白点,草虫没有白鸣叫。
数日前落雪,去城里开会办事。会也开了,事也办了,挺好的雪,落在挺好的、干干净净的城市里,可是,我却忘了有雪,提醒自己放眼去看,可是一忽儿神思又飞得很远,缠在要办的事、要说的话、要见的人上。雪白落了。至于鸟儿,飞过鸣过么?如果飞过鸣过,那么,它也白鸣白飞了。因为我是那个“重帘不卷、古砚微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俗人了。
可是,人生本为稻粱谋,谁又不是俗人呢?只有王维那样不愁衣食的人,才不思虑这些事罢。可是,毕竟是教花白开,教雪白落,教鸟儿白啼,教青天白白地青了。天地间一番好功夫,浪费了。
所以杜甫是值得感佩的。日子那么难过,他也看得见“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曹雪芹也是值得感佩的,家境那么破落,他还看得见“花谢花飞飞满天”,看得见“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老天爷给人一颗心,是可以让人把心分成两半儿使的。一半儿谋你的衣食去,一半,不妨腾出来,盛装世间好景色,一丝一朵、一点一滴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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