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

　　

等回最初的你

　　那是一座向阳的山坡。

　　坡上有一问窗子明亮的砖瓦房，院落宽阔，植被茂盛，矮小细密的花墙枝头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近处，碧波摇桥;远处，水天一色。你欢喜地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家。

　　我惊奇你用淡蓝色的细碎小花做花墙。你笑着折下一枝递给我，说花姿不凋，花色不褪，能用生命守护永恒的，只有“勿忘我”了。

　　我喜欢你这样的良苦用心。

　　那年那月那天，只因为我们错肩时的一眼对视，你便决定在勿忘我的花墙下埋藏一坛“女儿红”。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坛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天，终于酿出了一个属于你的梦。十八年后，你挽着我的手，在勿忘我的花墙下，挖出了这坛深埋地底，不染风尘的女儿红。

　　酒坛开启的那一瞬芳香迸溅，琥珀色的酒汤散发出来的馥郁柔香高贵典雅，在空气中久久弥漫。我们就这样醉在勿忘我的花墙下，醉在女儿红的醇香中。

　　夕阳西下，潮水的波浪声汹涌澎湃起来，却怎么也抵不过耳畔轻柔急促的喘息声，如森林里的啁啾，如山谷里的清泉，洁净，爽然。

　　勿忘我是一种适应力极强的花，喜光，耐旱，花期长，多年生草本植物。洼地林缘，山上坡下，幽谷草地，只要温度合适，勿忘我就会扎根开花，如同爱情，迈着活泼欢快的步伐，从远古一路走来，经过今天，向未知的时空走去，始终不会疲倦，不会懈怠。有趣的是，这么容易打理的植物，到现在依然以野生为主，基本没有人工引种栽培。

　　我从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以躲避人群的喧闹。列车启动的时候，我突然悲伤起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到一座没有你的城市里去。没有了你，所有的城市都是陌生孤独的，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的心被从未有过的空落占据着，被最猛烈的悲伤击打着。

　　索达吉堪布说过，“每个人都有天神保护，与自己的关系就像体内的虫一样密切，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那么现在，我知道了，你，远在原乡的你，就是我命中的天神，体内的虫。我无可救药地发现，我是如此的想你。

　　想你。

　　勿忘我的茎光滑笔挺，单一直立，不分枝，倒是应和了“花中情种”的说法儿。最妙的是花朵，纤巧秀丽，毫无香气，淡蓝色的花瓣包裹着黄色的花蕊，色彩美悦和谐，色调明亮俊朗，尤其是轮生卷伞花序，随着花朵的开放逐渐伸长开来，半含半露，恰似含羞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是惹人怜爱。

　　一路都在下雨，细密，紧实，就像我想你的眼泪，一直流着。在这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里，你是否能看得见我的深情？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的深情你若懂，就用你怀抱中的温暖和掌心里的爱，握紧我的手，不要松开，不要让疼痛划伤我的思念。宛如你埋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还有那片花姿不凋、花色不褪的勿忘我花墻，就这么一直鲜艳下去，活泼下去，沉醉下去。

　　作为补血草属的植物，勿忘我的花朵凋谢后，花萼依然会宿存在花枝上，而且花色经久不褪。即便花朵离开了枝干，离开了她的生命之本，花姿依然美丽，花色依然如故。因于此，勿忘我的花语是永恒的记忆永恒的爱。

　　据说，一对恋人在游玩时看到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女人停住脚步，欣喜地看着这朵不知名的小花，男人读懂了女人的心，便向那朵蓝色走去。男人摘下花时却陷进了沼泽地，女人拼命地向沼泽中的男人跑去，可是，那个能为她摘花的男人却被沼泽吞没了。男人对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忘记我！想念我！

　　女人的泪水淋湿了原野上的风。风及之处，开满了这种淡蓝色的花朵。这花，是用深情和泪水浇灌而成，她浸透着情人的爱，永远地开放在情人的心坎上。

　　这花，从此有了一个幽远深邃的名字：勿忘我！

　　因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这个平凡普通的淡蓝色花朵就被赋予了更深的寓意：真挚的情缘永远都不会晚，总会归来，给你幸福。

　　我就这样回到了曾与你错肩对视的原乡，回到了我们最初的家。那座向阳山坡上的砖瓦房，窗子明亮，院落宽阔，植被茂盛，矮小细密的花墙枝头开满了淡蓝色的勿忘我。

轻言碎语等故人

　　第一次觉出天地的广大是你带我去野外看花。不认得花的你茫茫然地盯着满坡满眼的野花，说花怎么分都逃不脱两大类，按居住环境有家花野花之分，按个头大小有大花小花之分，按花朵颜色有彩色白色之分，按花期长短有开花不开花之分……我便笑。在我的笑声中，你弯身折下腿旁一株蓬蓬勃勃的小黄花递给我。

　　这是一株抱茎小苦荬。我知道你并不认得的。

　　小苦荬的花序呈伞房状，内外两层的黄色花朵细碎纯粹，森林绿的叶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它把茎紧紧地包裹在怀中，生怕一松开茎就会飞离而去。茎走了，就无所谓了“抱茎”，那叶，又怎能独活？这样的胡思乱想让我的胃生生地痛了起来。

　　你游泳时我在喝茶。你在清澈的水里像极了鱼，你不停地变换姿势，以躲避泳池里不断冒出来的人。累了，你会仰面朝天地躺在水中休息，水紧紧地抱着你，就像小苦荬的叶紧紧地抱着茎。你喜欢水远胜于喜欢花。

　　我也是喜欢水的，很早很早时候，我叫自己鱼，我还给自己取过网名叫“茶杯里的鱼”。喝茶时，我会把每片茶叶想成一个个小小的自己，在洁净的水中长大，绽放，水温暖润泽着我，我把色彩传递给了水，我愿意我来时安静，不会惊扰了水的洁净;我希望我走时从容，不会带走茶汤一丝一毫的亮丽。没有了水，茶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从折下的小苦荬茎部流出洁白的汁液，黏糊着我的手，我用舌尖轻触汁液，居然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苦味。这么美丽纯粹的花，这么紧实坚定的包裹，应该是甜蜜的美好，怎么能这般苦？苦出了泪珠珠。蓦然想起小苦荬的另一个称呼一苦味之母。不觉莞尔。

　　村上春树曾经说过，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那么我们呢？我们是不是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你在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就像小苦荬的叶紧紧地抱着茎，听着你的喃喃碎语，我很想很想问，你害怕我的离开吗？如果我走了，你会有泪吗？你的泪是否能落成海，让海里的鱼能够依然存活？你愿意用眼泪喂养这片海和这片海里的鱼吗？

　　但我终究什么也没问。

　　爱一个人就想把他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感受到冬日的苍凉。我克制自己不要爱，我害怕别离。可是，我更害怕你大理石般的拥抱，坚硬，有力，带给我奔涌的冲动。醉在你的怀里，静听花开的轻声碎语。

　　抱茎小苦荬的全身都可药用。采集加工办法极为简单明快，采收回来后，除去杂质，洗净晒干就可以用了。内服、外用均可，具有清热、解毒、消肿、镇痛等功效。真是一副好中药。

　　我把你折下的小苦荬养在花瓶中，想你时我就看花。有趣的是，花朵会根据昼夜的轮回交替开合，她会在夜晚降临时慢慢合拢多层花瓣，又会在清晨来临时慢慢打开。一周后，随着花瓣的枯萎，花蕊生长成白色冠毛。终于有一天清晨，合拢的花瓣无力打开了，随着她一点点地向地面脱落，白色冠毛也在一点点地生发，花瓣落地的一瞬间，冠毛全部开放张扬起来。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

　　抱茎小苦荬就这样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场生命的轮回，全然不理会我的目瞪口呆。仅仅一周的时间，花瓶里的这株小苦荬就完成了全部花瓣的枯萎凋落和冠毛的生长绽放。只是不知道，欣欣然的冠毛是否会思念那个用生命供养它的花瓣。

　　你在耳边呢喃着，像个呓语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像小苦荬的花瓣一样枯萎凋落，再也听不到了你的轻言碎语，泥土里的我该是何等地孤独？你笑了，紧紧了胳膊，说那我就趴在地上对你这样轻言碎语。

　　抱茎小苦荬的花语，轻言碎语。宛如你在我耳边的呢喃。

慢慢爱入心底

　　白底描青的瓷盘中装着青翠鲜亮的植物，心形叶片肥厚多汁，棱角叶条蜿蜒匍匐，灯光打在上面，泛着晶莹璀璨的光，煞是好看。

　　你告诉我这道菜叫“凉拌穿心莲”，我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穿心莲，这么美丽光亮的植物怎么叫了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名字？含一口入舌，并没有想像中的苦味，倒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更为奇妙的是，那清香不是一股脑儿地绽放开来，而是慢慢地融化，慢慢地弥漫，直到盈满整个口腔。我不想再吃别的什么食物了，这清香真是让我留恋。

　　距离，不在脚下，在心。前世五百年的修行不过换来今生的回眸一刹那，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并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能否相见。“箜篌别后谁能鼓”，只一眼，就注定了彼此的忧伤与孤独。

　　等待如秋雨，被凉意浸透着凄冷;思念如薄烟，被潮湿弥漫着苍凉。告诉我，偌大的娑婆世界，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的身影？

　　穿心莲，一种药用植物，有微毒。据《本草纲目》载，有清热解毒、消炎退肿、止痛镇静等功效，因其独特的苦味，而被称为“苦胆草”。一小枚叶片刚入口，马上就会感受到直入心底的苦，让人无法忘怀，因于此，穿心莲的花语便是刻骨铭心，直入心底。

　　我们都没有料到，当年的一个转身会耗尽彼此一生的思念，如果当初我没有与你擦肩而过，而是直接走进了你温暖的怀抱，那么现在，我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夜深了。朗月作证，我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呼喊着你的名字，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温暖润泽着我冷却的旧梦。那些关乎你的记忆，遥远，明快，美丽，又有着抽丝剥茧般的疼痛，它就那么一直藏着，藏着，藏在心底的最深处。那么刻骨铭心，一如穿心莲。

　　餐厅里的穿心莲并不是真正的穿心莲，而是一种叫做“心叶日中花”的植物。这种植物的叶片对生，呈心形，顶生或腋生着孤独的单花，桃红色的花瓣窄小细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明亮的光泽，花期陆陆续续地，从春开到秋，一路见证着三季的暑热。这花，在晚秋落幕，蛰伏整整一个冬天的寒冷后，被春天的暖阳唤醒。它不急不缓，不温不燥，在心形叶片的护佑下，慢慢地开放着，白天开得温婉淡雅，夜晚拢得严丝合縫。这花，是我至今遇到的，最为张弛有度，开合从容的花。

　　我不知道，咫尺的心，是否还会在意天各一方的身？顶着同一片蓝天，就真的不会感受到深度的遥远？我想把自己融化在虚空的境界里，那样，我就可以借用虚空的名义拥抱你，紧紧地，不松开。就像陪伴日中花的心形叶片，无论花朵是开还是合，叶片都一直在它身边，即便不走进，亦不会远离。

　　无论是穿心莲，还是心叶日中花，都是极容易打理的植物。掐下一枝来，随便往土地里一插，就会发芽，即便长时间不去照顾，它也不会计较，依然安稳寂静，慢慢地生长着，把自己长得壮实有力，茂盛蓬勃。恰如你我，在这么久的时光中，依然爱着，慢慢地爱着。不急不缓，不温不燥，不离不弃。

　　这花，自己茂盛蓬勃了起来，从此，我们不能再忽视它的存在了，要悉心照料才好。

格桑花开天正蓝

　　格桑花开时，秋意正浓。大雨清洗过的蓝天透着晶莹的碧绿，干净，纯粹，像小孩子的脸。

　　我们相约去看花。去野外看格桑花。

　　出发之前，你发给我一个链接，上面写着：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在藏语中，“格桑”是“美好时光”或“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你还说，藏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你甚至与我打赌，看谁能最先找到八瓣格桑花。

　　我在手机这一端笑了，笑你笨笨的傻气。我知道你并不晓得，藏人的格桑花、汉人的扫帚梅、文人的波斯菊，朵朵都是八瓣的。可是幸福，当真如同遇见八瓣格桑花一样，来得那么容易轻巧吗？

　　据说，很久以前，藏区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直到有一天，来自遥远国度的格桑活佛来到了这里，他利用当地的植物治愈了藏民们的疫病，于是，藏民们就把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称为格桑花。在佛教中，格桑花是信物花，尤其在密宗，格桑花的地位十分神圣，密语显示，格桑花不再生长时，佛法就消失了。因于此，格桑花的花语是：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