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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的泥河沟(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岁月 热度: 15559
辛茜

  

  秋天的泥河沟是绿的,绿得温暖迷人。

  泥河沟的山上有一条河,河里藏着故事,故事里的人去了远方。

  太阳照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空气里含着木草的香气。老人们在戏台前下棋,或者什么也不想地晒着太阳。羊圈里的羊跑到山上去了,留下了羊粪的味道。

  春天,县里的人来过这里。夏天,为寻觅古树,四处奔波的散文家梁衡先生也来到了这里。村子里有一片古枣林,枣林里长着很多千年古枣树。古枣树饱经风霜,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

  穿过这条小路,就是那片古枣林。

  茂密的枣林,枝叶交错,吮吸着泥土的气息。浓荫下,上千株不同树龄的枣树,胸径粗壮,高大丰沛。粗粝的枝干,虬曲劲挺。婆娑的碧叶,在秋天的光线中,葱郁、柔和,像蜡染了一样浸着光泽,透着古朴,露着风雅,吐着点点红晕。

  古树的身上都挂着牌子,记着树的年龄、主人的名字。可见,村里人是多么地珍惜它、爱护它,像敬自己的祖先。

  春来了,秋走了,枣熟了,小鸟绕着枣园飞。古老的枣树们还是神定气闲的样子,静静的、缓缓的。没有离开的欲望,也从不渴求赞美,只是在同一片蓝天下,像亲兄弟、亲姐妹,又像是比亲戚还要亲的邻居,终日厮守、不离不弃。用彼此的肩膀相互依靠,用缠绕的枝条相互取暖,在雨中、雪中,在呼啸的北风中度着白日、长夜,度着几世春秋。

  在最为年长的一棵古树前,我虔诚地仰起头。

  枣树8米多高,树冠阔大,绿如云烟。沉甸甸的果实如玛瑙出浴,泛着油光。古树的主人是武占余,村里的老住户。不知他的祖先与这棵枣树结下了什么样的缘分,也不知种下这棵枣树的时候,村子里当时的情状和人的心绪。枣园有碑,碑中有言:千万年前,枣本是山中荆棘,全身带刺,结果酸涩,禽兽不目。是7千年前,黄河沿岸的中华始祖,用心培育,才使枣成为世间上品。

  人生短暂,事随人寂。唯有这棵枣树能用1400年的时光、漫漫长夜,打量千起百落、万象纷纭的人间,送走一茬又一茬吃枣的人、赏枣的人,靠枣讨生活的人、为枣伤心的人。

  我和陪我同去的小高、继东,伸展双臂抱住了这棵枣树结实的身子。那一瞬,我的心在微微颤抖。人的孱弱与无奈、隐忍与顽强,寂寞寒苦中的天伦地乐,竟与这棵千年枣树紧紧贴在一起。一旁的碑文冷静肃立,侧脸观瞧,不为所动。我不禁伸出手,触摸着树腰下不再葱绿、纹理粗糙的肌肤,感到的不是喜悦不是歌唱,而是树的皱纹深处轻轻的叹息。

  泥河沟是枣的故土,枣的源头。自古以来,以枣为生,以枣为荣。黄河之水荡涤尘沙,留下的沃土,养育着泥河沟人和泥河沟人活泼的性灵,也成就着枣的精华、枣的胸怀。

  背依群山、面朝黄河的泥河沟,是陕北佳县朱家洼镇的一个小山村。湿润的空气、茂盛的林木、小鸟的叫声,使这个古老的村落有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小路狭长,碎石铺就。枣林旁的窑洞,斑驳裸露,如脚下泥土。走上坡,坡上有小院,小院的周围还是枣树。

  泥河沟的枣是油枣,皮黑红发亮,心又似柔和明丽的玉,甜中带酸,正合我的口味。同来的朋友,忙着笔记、拍照,落得我和继东抢着摘枣、吃枣,笑声朗朗,惹得站在一旁、常来这里的小高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拾阶而上,还是一座幽静的院落。青石砌筑的院墙,被枣树随意伸出的枝蔓缠绕,清秀而雅致。墙下摞着枣树的枯枝,是落在地上,拣来烧水做饭的。推开院门,三口新箍的石窑正镀了黄昏的余晖,发着柔和迷人的光,窑前的架子上晒着玉米、谷子、红薯和南瓜。许是笑声太闹,身后终于出现了一位老人,冲我们招招手。

  我兴奋地相跟而去,没走几步,便有一棵娟秀的酸枣树立于路边,挂着紫红的枣。老人摘下几颗放到我手上。酸枣油润,大小同青海沙枣。放进口中,酸酸的、绵绵的,精神为之一爽。

  老人慈祥地看着我们:摘了吃,多摘些,吃不了,就带着走。不吃,掉在地上没人捡。

  为什么不摘?这么好的枣,掉在地上多可惜!

  沒办法!老人叹了口气,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了,打工挣钱,供孩子读书。留下的人顾不上,也没心思,就是摘了也没人要,卖不上价钱。

  怎么会这样,这么好吃的枣!

  我嘴里含着枣,鼓着腮帮子嘟囔。

  太阳下山了,山上飘浮着温柔的紫色。

  我像是从天堂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泥河沟紧挨着黄河,是黄河岸边的红枣第一村、中国农业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难不成市场上的“糖精枣”有人吃,泥河沟百年千年、营养丰富的古枣却无人问津?朦胧中,饱经风霜的枣树悄无声息,没有应声,可风轻轻一吹,几颗熟透的枣子又掉到了地上,叫人心疼。也难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朴实的泥河沟人,怎么懂得在花花世界里推销自己。

  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欢快的步子沉重起来。

  微光中,田畴里种下的卷心菜,还摊在地上,像一朵朵嫩绿的花。山羊回来了,嘴边还留着青草的碎末。农家的厨房里冒着炊烟,擀好了面,炖上了白菜、豆腐、西红柿烩菜。年轻人出去闯荡,家里的老人固守村落。清清淡淡、与世无争。村子里见不到一只看门的狗,也无须上门锁。日子并不宽裕,但心是敞亮的、踏实的,容得下千秋万壑、放得下生离死别。然而现实又是这样的无情,孩子们需要受教育,外面的世界又那么诱人,老人们有些心酸、无奈。

  经过戏台时,众人散了,小鸟在窝里入眠。只有一棵枣树下的院门敞开,站着一位目光灼灼的老人。老人高寿90有余,身体健康,其父武开章是大革命时期创建神府根据地的领导人,建国后,携家人去了新疆,却把他留在了泥河沟。老人的手结实有力,双眼闪着亮光,像秋天的泥河沟,没有一丝凄凉落寞的样子。真想和老人多说说话,他心里的事,藏着的情,就是山上的那条河。

  如果不是天色已暗,实在难舍泥河沟的温柔与恬淡。

  在我眼里,泥河沟就是一个花密香稠、浓荫环绕的枣园,于村人酣睡之时,朝开暮合;阳光明媚之时,尽显生命美感,体贴着人的生活。

  到了村口,宽阔的黄河水,裹着泥土滚滚而来,哗哗作响。河岸坚硬的崖壁重重叠叠,映着月光,托着苍苍茫茫的石头城“铁葭州”。只是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不愿驻足,也不愿过多地回首凝望,这天地和谐的自然、古老的村落。

  人世间没有不灭的东西,可是一旦这东西被发现,知道了它存在的理由,和自己惺惺相惜的情感,就会希望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好。泥河沟是为了山上流下来的那条河,才这样被称呼的吧!我留恋地回过头。

  静寂的天上能看见一点两点星星,那条河正闪着粼粼波光。

红的黄土地



  太阳微微笑着。苍翠的枣林里,红光在闪烁。

  正是油枣成熟的时候。

  这里的枣树,不如平原上的长得急切妖艳,也不似我想象中,潮水那般滚动恣肆。它们大多平静、安详,甚至有些慵懒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满不在乎地依地势而长,或在一面斜坡、二三孔窑洞的空地、几块不到豪华办公桌那般宽大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伸展枝叶、袒露身体、追逐阳光,再汇聚成绿色的世界,装点层层沟壑、道道山峦、山间小路。

  秋风漫漫,艳阳高悬。大雁飞走了,小鸟还在欢唱。

  登上崎岖的山坡,极目远眺,黄色的土地重峦叠嶂,大壑孤丘连绵不断、汹涌如海。我震惊于山容的雄大磅礴,就像我独自立于昆仑山口,在北风中,凝望无人迹的旷野,连自己矮小、孤独的感觉都是多余的。

  近看时,洼地里的谷子黄了,玉米熟了,蒲公英的花絮飘落在金黄色的野菊上。枣树蜿蜒起伏,缠绵于幽谷、峭石,沉甸甸的果实盘桓在绿叶婆娑的枝头,随手可摘。车一停下来,就会有颤巍巍的枝子伸进车窗,碰到你的嘴唇。

  这是陕北佳县,黄土高坡。

  想起昨日黄昏,佳芦镇让我感到的沉郁、恬静,一种过去了很久、恍若隔世般的温情至今还浸泡在心中。晚霞正好,尽染小镇,青色的石板路潮湿温润。街边的店铺里飘出炸黏米糕、油馍馍的香味,委婉的晋剧,穿过白色的窗棂回荡在老街上。小路高低起伏,巷子深处的旧窑上还留着从前这家姑娘留下的手印。走下陡峭的碎石路,一道残存的旧日城墙默默耸立,可以听见缓缓流淌的河水声。

  绕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回到南关正街。毛泽东给佳县的题词赫然挂于墙上。1947年,毛泽东率军转战陕北,在佳县生活战斗了99个日夜,吃过这条街上的羊肉羊杂碎,同乡亲们聊过天。佳县的老百姓拿出籽种、捧出红枣、献出牛羊,倾其所有,支持自己的队伍,使人民军队变被动为主动,甩掉了胡宗南那条大尾巴,从吴堡川口东渡黄河转战至西柏坡。

  突然,一中年汉子的话音自身后响起,洪如钟声。回头看时,汉子正昂首为我吟诵题词。因是到佳县的第一晚,他的口音浓重,没让我听明白,但我,却暗自惊讶于这位陕北汉子的容貌。两道浓眉、一双细眼、高耸的鼻梁、端正的阔嘴,英气逼人。

  早就知道,进入佳县的人是神秘的,融合极其复杂。春秋时,为白狄人居住,后又与匈奴人杂居。到了北宋时期,西夏、匈奴几欲强渡黄河,威逼中原。佳县城下的山陕渡口桃花渡,又多有商贾佳人停留来往。联想到佳县的枣,之所以甘甜味美、肉厚核小,早在《同仁堂志》中便有“葭州油枣入药,可医百病”的记载,是否也同汇聚各方元气有关?

  悠扬的唢呐声传来,我心跳加快,急急走进广场。手持折扇、举着花伞的男男女女,正喜气洋洋地扭着大秧歌。我自小生长在青海高原,见多了少数民族载歌载舞的场景,却依旧被大秧歌浓郁热烈的气氛感染,脚下不由得踏上了鼓点。秧歌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汉族舞蹈,表达着欢庆、丰收、祝福,洋溢着乐观、激情和欢乐,和佳县的枣一样,是佳县人的幸福、快乐、安慰、食粮,也是让佳县人在这片土地上,得以生存的理由和希望。

  陕北佳县,自古有“铁葭州”之誉。北宋神宗元年,为抵御外族入侵,由河东转运使孙览筑于石山之巅。后经历朝历代加修扩建,成为耸立于秦晋峡谷,东临黄河,西南依芦水天险,绝壁凌空的石城。

  过去,佳县因山脚下的芦河,两岸丛生的葭草,有过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葭州”。这使我怦然心动,浮现出古时,黄河沿岸土地湿润、草木葳蕤的优美。

  紧邻黄河,几十英尺深的多孔表土层,本就是天然的有机物质,再加上阳光充沛,雨量小,利于糖分积存,没有任何污染,只需春天的时候,稍加修剪,那不甚粗壮的枝干上,便可长出蓬勃的绿叶、肥硕的果实。

  在佳县,我第一次发现,枣树的根系有多么发达,离大树几米远的地方,也会钻出一根纤细的枝苗,在石缝里,在对面的窑洞前,在红薯地的间隙中,吸收养分,安身立命地抽枝、发芽,慢慢长大,开花、结果。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中感动,也因此喜欢上了枣树,喜欢上了佳县,对佳县这片朴素、清洁,又如此动人心魄的黄土地,产生了说不出的情感。

  人人皆知,枣气味甘平,有安中养气、延年益壽之功。从古代采食果腹到后来种植,又从古代为王进食之品,到诸侯相互问候礼品,以至到儒家“三礼”成为明清皇室供品,再到大规模种植,枣即是天然珍宝、养生极品。同时,枣的思想、枣的文化、枣的众多意象,又与当地风物人情、民间风俗水乳交融。平时,生活中有很多因枣受益的人,但却很少有人真正为枣的生计、枣的命运担忧,更何况枣本身,也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思想。

  越往高处,红枣愈加繁密,越能感觉到枝叶的沉重、果实的分量。挂在枝头上的,很多都是对儿生,在绿叶的呵护下亲密无间。同去的佳县人继东摘下一对儿赤红的油枣,微笑着递给我,像这样,长成一对对的,我们叫它“亲口口”。

  这时,从一个干净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位嫂子。

  快尝尝,尝尝,这是自家种的,你们都“亲口口”。

  却是数自己的嘴最亲最近,赶快放进自己嘴里的意思。

  鲜枣脆甜润口,吃过一颗还想吃,吃过后的嘴巴唇齿留香,甜滋滋的,还使“亲口口”的含义增添了一层新意。像陕北人,望着对面山梁梁上吼出的情歌,像山的笑容、花的幽香、树的动态,尽可能地用生命之动力,催生黄土地。期望佳县拥有82万亩栽培面积、6万亩有机枣的“中国佳枣”能够走出群山,进入广阔的天地,让满山遍洼的黄土地,变红,变成芳菲不尽的百花园。

  与人投缘是一种缘分,与枣的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佳枣的色、香、味不是唯一,但即是缘分到了,它在我心里,便有了超越寻常的可贵之处,时时处处都会想着它、恋着它。一边回味世界上事事物物皆有生意、蕴蓄奇情异彩的真纯;一边为佳枣点缀大地、焕发生命的深沉之意,驰情幻想。历代诗辞歌赋中,枣被誉为红云、金果、万岁枣、海枣。宋朝诗人王安石的《赋枣》“风苞堕朱缯,日颗皱红玉”;黄庭坚的诗句“日颗曝干红玉软”,都把鲜枣比作“红玉”。我喜欢这个比喻,像佳县的枣,披霞含玉,藏于深山。虽生于贫瘠,却无半点媚俗之气;虽不如名花名果艳丽,却尽显一身干果,造福苍生,更似生活在黄土地上的陕北人,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命定般地站在黄河岸边、千仞万壑的高山之上,从容、微笑。

  而作为黄河的儿女,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善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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