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爱回忆那没有遮掩的岁月,福珀斯爱给其雕像涂上金色。
“那时候男人和女人敏捷灵活,既无憂愁,也无虚假,尽情享乐。”
——波德莱尔《恶之花》
她二十四岁,有一头闪亮的浅色头发和一口易腐烂的牙。
她喜欢色彩冷淡的西装外套,每每披上都使她看上去清冷而苦涩,像一朵不可食用的美丽花朵。她和奶奶一起居住,奶奶七十四岁,在日渐衰老的过程中,逐渐只剩下回忆年轻时的爱情这一个爱好。除此以外,奶奶也爱抚摩她的长发,奶奶总说她的头发和她年轻时一样如同绸缎。
于是她经常和奶奶在温暖的阳台一坐一下午,奶奶摩挲着她的头发,追忆全部逝去的时光,而她吃着蛋糕和糖果,想象在某时某刻为人所爱。既然生活没有给予她想要的甜,她便只得从人造的梦境中汲取糖分。
——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生只能体验一次的感觉。你和他,你们都那么年轻,你们躺在草场上……月光那么亮……世界都不存在,他在你旁边,散发着腾腾的热量,力度,征服欲,甚至杀气……你都不敢看他,眼光一相撞,整个人从脏器到皮肤,从下到上,就麻了……
——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而已,怎么会麻?
——那不止是眼神啊!那时候,他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他就是天上的星星,又近又遥远,你是黑夜,恨不得把他捂在嘴里吞下去……他还是神,他要发光,就会亮到你整个人绝望,但求一死;但是有时他又是人了,他是人的时候,其他所有的生命,连着你,不过是一块肉罢了!那是属于他的,他的,那不是眼神啊,那是你的魂魄!
阳台上暖风吹拂,奶奶干枯的发丝落在眼睛里,她费劲地把它们拨弄出来,略带遗憾地说:这头发,你爷爷走了以后,就没人想着帮我保养了。
——我俩年轻的时候,他就喜欢摸我的头发……有时候让田间的庄稼汉看见了,又是起哄又是笑,但他不理会,他犟着呢……还要把我的手这么牵起来,在手背这儿,就这儿,轻轻啄一下……
她抱着樱桃糖罐,有点嫉妒又有点感慨地望着奶奶,绘声绘色的奶奶,年轻时窈窕貌美,当过话剧演员的奶奶。奶奶的眼睛在浑浊中透出一点亮,她猜是刚刚头发落进眼睛时导进了星光。
二
“只要月亮发光,我就能梦见我美丽的安娜贝尔·李。
“就算繁星不再升起,她明亮的眼睛也依然和我在一起。”
——爱伦坡《安娜贝尔·李》
沉溺于甜食的时间太久,最终她只能躺在牙医的躺椅上瑟瑟发抖。牙医能激发每个人心里最原始的恐瞑。诊室冷漠的颜色浸透了药水、器具、腐牙的气味,薄弱的口腔被迫暴露给冰冷的器械,容它们钻向牙髓;牙髓偏又是最娇气的,钻头一靠近,就开始激颤,一点点刺激都会让它尖叫。没有人能对牙医躺椅上的痛苦感同身受,躺椅上的人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而这一切对她而言太不公平了,她那么认真地刷牙,却还是看着它们腐烂。她躺在那里,带着失望想着是不是要逃跑。
然后牙医从里屋走了出来,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哪颗牙不舒服?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还有一点不明原因的笑意。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抬起头看他。
就在那时,她面对着的灯被他啪的一声轻柔地打开。橙色的光线穿透他的睫毛,他的眼瞬时纤毫毕现。那双眼湿润地在眼窝里旋转,染着冷淡的色彩和温暖的光。为什么这样一个相貌普通,声音纤细的男人,可以长出这么长的睫毛和这么温柔的凤眼?他在口罩上安安静静地、全神贯注地望着她,等她开口。她的手忽然像过电般弹了一下,然后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你能把我治好吧?她问。
牙医笑了。你先告诉我是哪颗牙不舒服呀!他说,然后严重的话我就给你拍个片子。
我右下的牙蛀了好多,很疼。她有点胆怯地指了指。现在还在疼。
我看看。张嘴。
灯光打下来。她望着在光芒里飞舞的一根极纤细的线。
再张。
再张。
湿润的眼球在转动,睫毛微微颤抖。
光芒在每一根睫毛中交错放射。巩膜映着微微的红丝;虹膜清透,像水,像冰。
啊,我看到了,牙冠都快没了。
怎么烂得这么严重呀,平时刷牙认真吗?
她艰难地点头。他眼波一转,盯住她的口腔最内侧。一粒碎光在他眼球上粼粼地闪动一下。睫毛挡住光,他变得透明。
感染了这是,得做根管。
疼得严重吗?我先给你打麻药吧,然后跟我去拍个片。
他起身去开柜门,一边扬声问她想用哪个价位的麻药。她小声说要最贵的。
嗯,我发现患者都舍得在麻药上花钱,怕疼吧,哈哈哈。
他轻快地笑着,拿着麻醉针走回来。
那双眼重回舞台的聚光灯之下。
你不用担心啊,打了麻药就不疼了。
做完根管治疗我会给你做个新的牙冠戴上,推荐你用我们这里好一点的材料,如果好好保养终身都不用更换。
她半听半走神地看他的眼睛,他温暖的手在橡胶手套之下擦过她的唇,把驱散疼痛的圣光注射到她面颊旁边。
聚光灯一直亮着。舞台上有粼粼的水,有微风,还有透明纤细的美好物体。恐惧像一簇余烬般彻底死去了,她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想抓挠,想哭泣,想闭上嘴跟他拉扯家常。
家常。家。没有恐瞑,没有肿胀,没有瑟瑟发抖的牙髓。
三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她回到家里就开始画画。她铺开无数片橙黄,但没有一片属于那盏灯——没有那片灯光,一切都将一无是处。她在自己的回忆中溺水,用尽力气想抓住虚空中伸出的温暖的手,想重新握住那一丝温和的热度,但那温度同灯光一样转瞬即逝,无迹可循。
她变得痛苦,痛苦地寻找那盏灯。
她戴上耳机,恰好播放的钢琴音无比、无比、无比沉重,像是雪花旋轉着,深沉地覆盖了暗色的大地。
那是黑夜,那是永不停息的凛冬。那像他,那就是他。
到底在哪里?所有的水光,所有的橘黄色的灯,所有美丽的眼睛。
我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如此温柔的沉郁将我压制,像是沉痛而悲哀的雪永远覆盖着墓碑——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地求而不得?
她抓狂地按着画布,她的油画颜料才刚刚抹上去,一伸手就是一片狼藉,所有的色彩都混在一起,成了肮脏的一块。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用画笔挑起一抹她调好的血红,啪地甩到画布上去。
其实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无所畏惧。我不怕血液的红,也不怕活着带来的痛苦与孤独。多少年以前我就已经忘却对黑暗的恐惧,我没有退缩过。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在最接近动物的时候,才会产生如此纠结缠绵的人类情感?我躺在椅子上,本能地恐惧与防卫,在情感如此紧张密合的时刻,又会有什么幽灵自缝隙钻出?假如这是爱情,难道爱便是软弱?
她去找奶奶,奶奶在看报纸。
奶奶,爱情是软弱吗?
奶奶从老花镜后抬眼看她。当然不是,奶奶说,眼神幽深。
她居然感到心里一沉——那您看我爱上别人了吗?
你没有。
……那么,我很勇敢,对吗?
奶奶又看她一眼,慈祥地笑了起来。
你呀,你就是个小孩子。
她今年二十四岁,没有爱过人,没有被人爱过。
可她如今越来越滑向深渊。她每天早上醒来都感到压迫心脏的沉闷痛感,想要究其本源却一次次无功而返。第二次治疗的日子即将来临,想到要见他,她喜惧夹杂无法呼吸,迫不及待地想看灯下他的眼睛,却又笃定地想若是那样,自己定会死在椅子上。
第二次的治疗出乎意料地剧痛——他用钻头钻开了她肿胀的牙根,一直钻到最深处。他不停把粗大的针插到她的根管里,叫她去跟他拍牙片。于是她张着嘴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稍一松懈上牙就会把针敲到更深处。她痛得流泪,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他的狗。
她回去后低落了好几天,因为疼痛,因为无暇看他的眼睛。可疼痛也带走了一部分压迫感,她现在只想画无比广阔的落雪的大地,黑云如审判之神般迫近。
但如同之前那样,她无论多么努力地调色,都调不出她脑海里的那片墨黑。
她开始写信。写给一个长着温柔眼睛、纤长睫毛,整个人微波粼粼如同碧湖,又清淡如落雪的男人。
Mon cher monsieur——
我不知这封信将会给你带来何等的惊骇,我已经开始看见你泛起的波纹:金黄色的碎光里夹杂着漆黑的阴影,像冰雪一般冷,这就是您给我的全部想象……
这一封狂乱、错杂、战栗的信,如果由一个憔悴的男人来写给他,心中不朽的Femina,大概会更加合适,然而您要理解一位游荡在色彩世界里的狂人,一旦看见您……
她不知道自己在放纵何种情感肆意支配她的头脑——她要自大,要疯狂,要卖弄;她所有的家教与姿态,所有的优雅与谦卑,都在她的笔端毁于一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若不是天才在自夸,则必然是疯子在狂想。她付诸了全部的激情,叫嚣着,招摇着,像是引诱又像是示威。忽然之间她成为了丑陋的恶魔,追逐着藏身教堂的美丽舞女;她又成为了开着破旧汽车的虚弱文人,口袋里藏着枪,去夺回并不属于她的年轻情人。她是鬼魂,恶棍,罪犯;同一时间,她又是仙子,佳人,披着华服用死去的语言一展歌喉——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词穷来得太过突然。她拿着笔停滞在原地,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
她对着这满纸的荒唐之言,突然之间羞愧得难以言喻。
她趴到半途而废的信上,默默呆滞了一会儿,开始安静委屈地流泪。
四
“我的汽车缓慢吃力地前进,多洛蕾丝·黑兹,最后一段长路又最为艰辛。
“我将被抛弃在野草腐烂的地方,余下的只是铁锈和星尘。”
——纳博科夫《洛丽塔》
她一直都是一个认真生活的姑娘,从前和未来,都是一样。
她每天都很认真地刷牙,虽然牙齿还是会烂,但她仍然坚持早晚各刷三分钟,再用温水漱口,吐掉残沫,每三个月换一支新牙刷。
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在沿海城市的一个普通老公寓里,她靠画画赚钱养奶奶和自己。她不是特别有名的画师,但她的画还是能赚到钱,个别可以卖到很贵。每次定价很高的画出了手,她心里都会升起小小的满足。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这个年龄在她的祖籍,是会被很多人戳着脊梁骨催婚的。他们会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为什么不能安稳地生活,还要拖着你奶奶跟你一起遭罪?你应该要一对孩子,然后看他们长大,别扯什么青春的激情——你已经不再年轻。
然而她至今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为人所爱。平淡的生活中,她时常也会想象,在某时某刻,有一个散发光芒如有双翼的男人自暗处走来,用他强有力的双臂与热烘烘的体温将她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陪她浪迹天涯。
奶奶也并不觉得和她在一起有多么漂泊。她们能每天吃到新鲜可口的食物,也有钱出去闲游,但多数时候她会久久地坐在阳光流溢的阳台,听奶奶在身边讲故事。有时她又会给奶奶读些她喜欢的书,奶奶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暖风吹拂她已经枯涩的白发。
那次治牙花掉了她好几千块钱。有朋友说她被骗了,她只轻轻说,牙医说了这个冠能用一辈子呢,可能是材料比较特殊吧。可她也不知道材料会特殊在哪里,她去的只是太过普通的牙科诊所罢了。
不论如何,她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回忆起那个诊室,那盏流光溢彩的暖光灯。
她没能写出那封信,也没能画完那幅画。而在安装完牙冠的第二天,她就觉察到心脏上方那块巨大的、用力压迫着她的不明物体正在渐渐地蒸发。可她总患得患失的,感觉自己少了些什么。她试着回想那感觉,还重新听了那首沉痛的钢琴曲,但这一切仍然奔涌如逝水,渐渐地离她而去。生活如同遭了灾的城镇,揉着痛处重回正轨。然而这短暂的谵妄仿佛一记重锤,永远地改变了某一处的形状。她不知它在哪里,也不认识它的原样,可她仍知道它存在,也总是缅怀。哪怕时间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她也仍会寻找它。但与此同时,她并不存任何一丝找到它的希望。因为她明白它是活的,有生命,是只绽放一次的花朵。
“可是现在屋里变得多么昏暗啊,在这深沉的朦胧夜色之中你显得离我又是多么遥远啊!我以为你的脸在那里,可我只看见一片轻柔的光影,我不知道,你是在微笑,还是在悲伤……人们在晚上讲的故事,终归都要陷入淡淡的哀愁的情绪。朦胧的夜色降落到这些故事上面,给它们蒙上层层轻纱,寓于夜色之中的全部悲哀像星斗全无的苍穹笼罩在它们上空。黑暗侵入它们的血液,叙述这些故事的明亮光彩,五颜六色的话语于是听上去便显得声韵丰满而又深沉,仿佛它们在叙说我们自己的亲身经历。”
她轻柔的声音一落下,奶奶便无声地鼓了鼓掌。这是谁写的呀?奶奶问,写得真好。
是茨威格,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这一段是他的《夜色朦胧》的最后一段,讲的是一个少年——奶奶,您吃橘子吧。
她把刚刚剥好的一只橘子递给奶奶,奶奶又放在她手上。
你吃吧,我不太想吃……老了,是甜是酸,尝不出味道。
她掰下一瓣橘肉放在嘴里。然而,一咬下去,她便感到了一阵古怪——再咀嚼一下,异物感瞬间涌出,还传出了崩裂的声音。
怎么了?奶奶关切地望着她。
她没有作声,只是用舌头在嘴里舔了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粒硬而无味的东西吐在手心里。
是已经碎掉一块的,她刚安上不久的假牙冠。
责任编辑:王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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